白狗犯了错似的,耷拉着耳朵,马上收了声儿,伸着舌头,到了主人的脚前。我爹看了一眼蹲在了菜地边的白狗,走过来对海田叔说,我跟你说个事儿,你不能让我们秀儿太辛苦了。既然山蛋不在家,不管什么活你要多干一些。
海田说,那倒是啊,可我也没多长一只手。我爹说,你凭良心说话,大妞这几年在你们家跟男人似的累死累活地干,图了个啥?你有本事自己去把山蛋找回来!海田叔说,你女儿生来就是这个命。我爹说,那还不是嫁给你家山蛋成了这个命。咱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既然咱两家一块儿养鱼、种菜,是男人都要扛起担子。
藤上的丝瓜从叶间垂下来,一根一根的,又长又嫩。海田叔从丝瓜藤旁边站起来,他把从地里拔下的一把地黄草呼地一摔,扭身就走。
我爹喊着,喂——,你听我说,今天天黑前来摘菜。丝瓜、黄瓜、苦瓜、南瓜都要摘,水建要用车拉去秀水街卖。不然,老了,烂在地里不好卖了。
傍晚,我们在蔬菜基地摘瓜的时候,海田叔并没有来,是我大姐来的。我爹见了,问她,你公公咋不来,你来?
我大姐说,他来不来,我不干涉。爹,我只想干活,不想其他的。
我大姐下了地就忙碌起来。她摘了半袋黄瓜,自己扛到水建的卡车前。扛了几次,脸色发白。第二天一大早,她又挑粪浇菜。然后,下地摘绿豆。我爹挑着粪桶去鱼塘,看见了我大姐昏倒在摘豆回来的路上。
我爹把我大姐背到我们的家里,让从过医的石刚把脉。我的丈夫石刚看了后,说,姐没什么大病,重要是太劳累了。
我大姐昏迷了一会儿,渐渐醒来了。她说,我怎么在这里?她用手背捶打着自己的头,想了好一阵。然后,她又说,我没事,我身体结实着呢。爹,我也想养一只狗子,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小狗子?我去捉一个回来。我爹说,你少操心。我大姐说,我不能少操心,家里的活多着呢,我的绿豆袋子哪里去了?
我大姐的绿豆袋是我跑去路上帮她提回来的,放在她躺着的床后。当我大姐一扭头看见了自己的豆袋子,她下床背起来要走,却再一次昏倒。
我大姐这一次彻底病了。她在床上躺了两天,由我和我妈照顾着。稍稍好转一下,却白天精神恍惚,夜里梦话连篇。一天夜里,她又梦呓了,惊醒了陪睡在一张床上的我和我妈。我妈赶紧去另一个睡屋,叫醒了我爹。我爹跑来,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我大姐在梦里一直叫山蛋,又骂自己的公公对她的不规行为。我爹两巴掌抽醒了我大姐,说,你胡说胡叫什么?我大姐蒙着头,想起在梦里公公再一次跑进了她的房里,不由得哭起来。我大姐不能再瞒下去,就说了海田叔对她的奸情。接着,我大姐又哭着说,如果不是山蛋长期不回家,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吗?可是现在为了秀山和秀燕,我什么都可以忍受,什么苦也不怕。
我爹已气得脸色发青。过了一天,海田叔来我家接我大姐时,我爹愣愣地看他了好几个小时。海田叔说,有什么话你直说,我又不是大姑娘,没啥好看的。我爹说,你要是大姑娘,我还不敢看你。我想说什么,你自个儿应该最清楚。海田叔说,你话里有话?
我爹说,我当时答应把大妞嫁给山蛋,是我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
我爹让我大姐先住在家里,暂时不要回家。秀山和秀燕也跑来了,他们要妈妈回家。秀山把我大姐放在这里好几天的豆袋子背在了肩上。秀燕扯着我大姐的衣边朝外走。我大姐走了。我跟我爹提着饲料桶去了鱼塘。海田叔也在那儿。我爹不理睬海田叔,我们撒完了料,我爹坐在塘边抽烟卷儿,海田叔走来了,说,老梅啊,你是不是有心事儿?
我爹突然一跃而起,说,我要去告你,你野兽,你还是不是人?
海田叔似乎明白过来了,你们都有女人,就我没女人,你不可怜我?我爹说,你扯远了!我们两人的恩恩怨怨,一直以来,我不希望影响了儿女们。可现在为了儿女,我又怎能原谅你?!海田,我无法说你!海田叔说,你把话说到这里,我也该说话了。山歌和水波虽然定婚了,现在退婚也可以。我家山歌的年龄已经不小了,不能一直等水波。我爹说,我说的不是这件事。山歌和水波的婚事我管不了。他们啥时要是结婚,我只管操办就行了。海田叔说,那山蛋回不回来,我也管不了。我爹说,两码事。我是说你——我爹不想再说下去了。他又坐在了塘边。他因为咽不下这口气,要跟花家取消项目合作。他对海田叔说,这样吧,塘和蔬菜地,我们还是分开,各干各的。新挖的塘是你的,我自己原来承包村里的塘还是我的,蔬菜地原来是我的田,所以还是我的。
海田叔说,那不行。我不跟你分开。既然是咱们合作的,为啥没我的蔬菜地?我爹说,那地原本就不是你的。海田叔说,虽然原来不是我的,可合作以后就有我一份儿了。当初是立了字据的,你要是真不合作了,蔬菜地也平分。我爹说,你不讲道理!
我爹跟海田叔扯不清楚,他们就一起去找我二爹调解。我二爹让我爹说出取消合作的理由。我爹不愿意说出来。海田叔便提出要求,解出合作关系的前提是要把蔬菜地分他一半。我爹觉得这样不公平。在几日后他亲自找到了秀水县人民法院,要通过法院,找回公道。秀水县人民法院在受理这个案子后,半月后开庭审理了一次。开庭那天,我爹和海田叔同时去了。石刚也赶去了。但那次开庭并没有什么结果。从法院回来,我们两家塘里的鱼被盗了,是几个外村人趁我和我妈、我大姐夜里看塘熟睡时盗走的。等我们发现,盗鱼的人早已没有了影子。
我爹说,狗夜里没叫?有人偷鱼,你们不知道?
我妈说,没有叫,可能是吃了他们丢的迷魂药之类的东西。你们别再闹下去了。免得误了事,损失更大。
我大姐也在跟前,她劝着,爹,我虽然是你的女儿,可已经嫁到了花家。你现在一心想着不再合作了,等于也把我拒之门外了。这件事不提了行不行?我爹说,到时你搬回来住。你还留在那个家做什么?我大姐说,不,我已经是嫁出去的人了,不能再给这个家添负担。我爹说,我就是不想跟他合伙干了。
我爹为跟海田叔打官司,又折腾了好几个月。入冬以后,大棚蔬菜需要保温,两家因官司而误了管理,结果冻坏了不少菜苗。紧接着,塘鱼再次被盗。这些事情的发生,使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年的两家人,不但没有赢利,反而亏了本钱。腊月初八那天,我爹站在鱼塘边,一脸酸楚。打官司,使他感到疲倦,可他的心里又不肯原谅海田叔。看到花爷爷佝偻着腰,从田间向他走来,我爹迎上去叫了一声叔。花爷爷已是村里年龄最大的一位老人。不管我爹跟海田叔之间有多么复杂的矛盾,他对于这位老队长却是尊敬的。花爷爷实在太瘦了,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似乎恶狼见了也嫌他没肉。瘦骨嶙峋的他,走路的样子,几乎要趴在地上。我爹说,叔,你这几年猛一老,听大妞说海升从市里给你买了补养品,你多吃些,补一补身。
花爷爷说不老不行啊。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要自己去。我吃了也是白吃。花爷爷站在塘边喘着气。塘里的水干了,残留着一些草渣、粪渣,塘堤中间也出现了一两个小漏洞。花爷爷说富根啊,去年这个时候在修塘,今年你不修了?这吃了腊八,天长一叉把了,过了年,又是一年啊。我爹说,是啊,是啊。过了年,天就越来越暖和了。花爷爷说,我记得生产队时,你是最勤奋的一个人,我少给你记了工分。你还怪不怪我?我爹说,不怪了,不怪了,太久了,我都忘了,不提,不提。花爷爷说,你不怪我,只怕你娘还怪着我,我们都是快钻土的人了,我真不想把这件事也带到地下面。你是个有肚量的人,不怪我,能不能也不要跟海田斗了?要不是……那山歌以后还咋嫁到你们家?水波还没有毕业吧。
水波没有毕业。我爹也不想跟海田叔斗,可他说服不了自己。他突然看到塘里落了一块石头,抬头才发现海田叔不知啥时也已站在了他对面了。那石头正是他扔下去的。海田叔以诅咒的语气说,养什么鱼啊!我爹看了他几眼,懒得搭理。海田叔说,你不理我,我还不想理你呢。我决定了,要山歌跟你家水波退婚!
海田叔的一句话,使山歌和水波果真要退婚。为什么要退婚,我当然很清楚。因为我是跟屁虫,我是信息通。我们家,我们村里属我的耳朵最灵,我知道了太多事情就很苦恼,我不情感山歌和水波退婚。我希望他们的爱情天长地久。可是,一切并不是我想象的。水波放寒假回来了,他们就要退婚了。
他回来那天,走在梅花塘,一些村民见了说,这是梅老大的儿子回来了!也有一些人直接说,梅家的大学生回来了。
水波挺着胸,笑笑的。
我跑去了石嘴下面,远远地接他,看着他的笑容,我也开心。
村里的路已经明显拓宽了路面。从秀水街连接至梅花塘的路上,全部都有施工修路的痕迹。村里预计的是在二OOO年完工通车。通车将预示着改写了梅花塘交通闭塞的历史,这是大好事,可是一想到甜甜的死,我的心里有一种疼痛,一想到水波要退婚,我更不舒服。
我把水波的挎包帮他拿着,回了家,我妈正端着一只半大不大的冰铁盆,站在鱼箱前。鱼箱里养着好几只种鱼,非常肥大,每只大约十多斤。我妈正把盆里的碎饼朝里面投放着。我妈一回头看到了儿子,问水波冷不冷?我妈习惯了从头到脚地打量儿子。这一次,她同样不放过。水波抖抖肩膀,说,不冷。我妈说年轻人就是喜欢逞刚强,你冻得都发抖,还不冷?水波说真不冷,他又问起我爹,我妈的脸色唰地变了。
水波还想问下去,我挤他了一眼,意思是别再问了。他随着我,进了左门。左门里面,紧挨着后房的隔墙跟前摆了一张木床。屋子中间的火盆中,正燃烧着木柴和桐子壳,烟气直窜屋顶。我奶奶坐在靠近厨房的墙边剥桐子。厨房门口堵了一堆黑桐子。那些黑桐子如同屎疙瘩子,一直堆齐我奶奶的脚边和前墙。
我奶奶忽然抬头,盯着水波,手一哆嗦,两颗桐仁落在了地上。
水波走过去,蹲在了我奶奶的身边,他在地上找到了两颗桐仁,丢在了旁边的箩筐中。
我奶奶说,水波,你回来了,你爹,他们——,唉……水波问,奶,发生了啥事儿?
我奶奶张了一下嘴巴,还没有开口,我妈走进来了。我妈说,娃儿刚回来,他学习好费脑子,大老远回来累了,让他歇一下。别说东说西的。我妈总是在躲话题,她不想让水波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偏偏我奶奶以为我妈是对她不耐烦,就抬高了声音,我又没说啥,这人老了,不中用了,活着只有吃人家的眼角儿屎。我妈说,谁给你眼角儿屎吃了?你别说些没良心的话!自从你住过来,我没有哪儿对不住你。
家里的气氛紧张起来。为了避免我妈和我奶奶继续绊嘴,水波把我妈拉出屋了。他又跟我妈说要去鱼塘看看,便出了门。
我追在水波的后面。屋外有风。虽然太阳还没落下去,但因为有风,一走出门,一股寒气直朝脖子里面钻。我缩着脖子,水波则把衣领拉了拉,双手插进口袋。
鱼塘边,我的丈夫石刚坐在那里。他已经坐了很久了,两眼看着鱼塘,痴痴呆呆的。干涸的塘,没有一丝生机。我跟着水波走到了石刚的身边。
水波问石刚坐那里干啥?石刚站起来说,哥,是你啊。你看这塘像不像大眼睛,在朝天空瞪眼。水波问鱼塘咋没有修整,又说春天修倒是也来得及。石刚说不是不想修,是没法修。
水波问,是不是家里有事儿了?石刚说,也算有事儿。也算是没事儿了,自个儿跟自个儿找事儿。越找事儿,事儿越多。弄得好像谁的裆儿里都憋着尿似的,撒不出来不舒服。哥,我话是不是说拐了。咱现在是农民腔儿,不像你,连呼吸都有文化味。
接着,石刚把家里的事情告诉了他。水波听了,赶紧朝大棚蔬菜基地跑去。蔬菜基地的棚膜撑开在棚架上,构成了一座座长方形的小房子,覆盖着菜地。有的棚膜破了洞,也没人修缮。站在地头可以看到大棚内的菜地,青色寥寥。我和石刚跟在水波的后面,来到地边,我看到地里是这种情况,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石刚说,爹让赢了官司再种。今年养鱼和种蔬菜算在一起,亏了一年本钱。你上学的钱都不宽余。要是在家不行,我也想出去打工。咱靠打工,支持你上完大学,然后再跟水仙两个盖一幢房子。
我的丈夫石刚描绘着自己的新蓝图。只是水波马上破坏了他的生活构想,说这样不好,你不能丢下仙儿。水波一方面想到了山蛋,另一方面想到了自己。山歌一直为他守候着,而他给山歌幸福了吗?他觉得自己做得不够。之所以,自己做得不够,他才劝石刚。他虽然劝石刚。至于石刚嘴里所说的,两人要退婚,他丝毫没有心理准备。
我们从地里回去的时候,夕阳已经隐遁在了远处的云雾中。刚到家,我爹从秀水街办年货回来了。鞭炮、红纸、农历本、门画、两棵包菜、五个甜椒、半把豆角,我爹一样一样地从塑料袋里摆出来。然后,他把农历本收起来,鞭炮和红纸、门画分别递给了水波和石刚,包菜、甜椒和豆角则递给了我和我妈。我爹说,真扯蛋,自己种菜,弄到最后还在外头买菜吃。我妈说,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能说啥?!
我爹低声说,是我对不起地,没有好好伺候它们,才没长出好东西。他的表情痛苦,坐在门边翻起农历本。我妈去厨房了。站在我爹跟前的水波把手中的一卷儿红纸拿去放在粮仓上,又对我爹说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他不跟山歌退婚。
我爹说,山歌是个好女子,我也舍不得。可关键是她叔……水波跟山歌是有心灵约定的,他不相信他们没有一个好的未来。他心中最美的爱人,难道真的要跟他解除婚约吗?他那时对婚姻还没有概念。他只知道他的心里藏着她,藏得很深很深,以至其他女生根本挤不进去。他说,不!不分离!我不要和她分离!
海田叔从院头走过来了,说你回来了,我就来把帐算一算。
水波说,算帐,算什么帐?
海田叔说,退婚就要算帐,算一下欠多少东西,退给你们。
海田叔进屋了。他跟我爹坐在了一张桌前。海田叔一边说收礼多少,石刚找来了圆珠笔,一边记。我和水波站在了桌前听着:大米二斗、加五升,加三升,再加三升……水波只听了一会儿,他走出屋了。我大姐匆匆忙忙地赶来。我大姐站在了正算着账的桌前,说,爹,你们别算帐了,别算了。都是我惹的祸。水波跟山歌挺好的,别因为我而破坏了他们的感情。
继续算着:小麦三升,加二斗,加一斗……
我大姐说,石刚,你别记数了。石刚停了一下笔。然而,海田叔催着:写!我大姐无奈,半跪下来,哭着说,我求你们了。
所有的人都震惊了。水波走进来拉住了我大姐的一只手,说,你起来,姐儿,怨不得你。我大姐说,我不起来。他们答应了,我才起来。我大姐看着海田叔,等待着他的回答。海田叔躲闪着目光。他让石刚念一遍记下的礼品。石刚念了。海田叔说,我哪收那么多,是不是写错了?石刚说,这不都是你自己说出来的,我记下来的。
我爹的脸绷得紧紧的。他掏出一张一指长,半指宽的纸条,以及一撮儿旱烟丝,动作熟练地卷成烟卷儿,迅速点燃,一口一口地抽。他看了我大姐一眼,说,烟酒之类的,还没写。
海田叔说,写就写吧。我又不是拿这不出这些东西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