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歌跟亚海好几年没见面了。亚海上学大学毕业后,又考了上海戏剧学院,然后,一直留在上海拍戏。他按照自己的爱好,选择了自己的职业,踏上了演艺之路,是幸运的。但拍戏很苦,他常常跟着剧组东奔西走,有时为了拍下一个场景,不得不熬更守夜。他从上海回来是因为拍戏时摔伤了,又到医院检查出患有心脏病,所以在家调养。亚海当时还没有把病情告诉山歌,他给山歌的第一印象是少了几分年少的轻狂,多了一份成熟。
书店里说话不方便。他们走出来了。山歌跟亚海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她与水波订婚那天,那天的情景,两人几乎同时回忆起来了。亚海问她最近过得好不好?
他们沿着书店外面的路,一直朝下走。那条柏油路上面连接209国道,下面拐弯出去路过县政府、秀水商场,再就是通往汉江桥的去处了。山歌说不好不坏。
山歌和亚海站在了汉江桥附近的公路边。山歌问亚海工作好不好?亚海说工作时,是在演别人的戏;离开工作,自己是一部戏,自编自演。山歌没听明白亚海的意思。亚海说,我们每个人都是生活的戏子啊。你能说你的生活不是一部戏吗?你是自己戏里的主角。山歌说,你把演戏与自己的生活说在一块儿,看来,你很热爱工作,也很热爱生活,真的很好。亚海说,你真会夸人。
亚海又问了她跟水波感情怎样?山歌绕开了这个话题,虽然她不愿说出她跟水波之间的事情,但毫不避讳的把自己的一段打工经历告诉了他,又说了自己此次来城里的目的。亚海知道后,要返回书店替她把书给学生买下来。
不用,真的不用麻烦你。
你来给学生买书,梅水波没来帮你?
亚海总是想探寻什么消息,山歌不想做出任何回答。她望着公路下面的大河水,依然绕话,‘南水北调’中线工程说是要从汉江调水去北京哩。我们这条河是了不起的河。
亚海说调水,你们梅花塘会不会因此移民搬迁?山歌说,应该不会吧!倒也说不准,整个镇,有的地方可能会搬。我们那里,是去年吧,全县乡镇改革,我们的秀水镇跟临近的黑石乡合并了。当时,我还在武汉呢。不过,还叫秀水镇。亚海说你们那个地方也太穷了。黑石乡?那地方一定全是石头呀!国家现在抓‘西部大开发’,我在上海时就心想,什么时候我们这里也开发开发。山歌说你演你的戏,还关心这事儿?去年上海加入世贸组织,据说是对老百姓有益,我倒是关心教育,什么时候我们那些偏远地区真能够都富起来了,娃子都能够顺利读书,真是阿弥陀佛了。亚海说加入WTO大概是去年12月份,那阵子,我正在拍戏,你跟梅水波在一起?山歌答非所问,去年北京申奥成功了,全国人民都激动啊!亚海说,2008年在北京举办奥运会,你跟梅水波要不要去看?
绕来绕去,他们的话题还是绕到了水波身上。山歌还想绕下去,亚海说话了,山歌,我们好不容易见了面,我们还是谈谈我们自己吧,我关心着你。我现在关心的是你个人的生活。
山歌好久不说话。她缩着身子,双手抱着膝蹲下来。亚海问你是不是冷?他两下脱了西服,披在山歌的肩上。山歌说谢谢,真的不用,你穿吧,你可是‘明星’,别感冒了。亚海说,从前我是想做明星。可现在,我只想干好自己的角色就行了。在你面前,更别提这两个字。你饿不饿,你等我一下……亚海一转身到了附近的商店。不一会儿,端来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泡面。他说,我们拍戏时,有时忙的时候,就吃这个。你来一碗。亚海递给了山歌一碗泡面,自己端着另一碗,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了。山歌吃惊地看着他,有些感动。亚海吃了半碗,突然捂着胸脯,表情痛苦起来。山歌问你没事吧?亚海说没事,过了一会儿,他又吃起来。吃完了,他突然问,如果没有梅水波,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山歌也吃完了。她笑了一下,说你别开这种玩笑!
两人又聊了一阵子,但话题基本上是绕开水波的。大多数是亚海在谈自己的生活。山歌听得有滋有味,也许就是那些跟自己的感情无关的话题,才能让她感觉轻松一些。她自己的感情,亚海一点也不问了,她却说了出来。亚海不意外,继续说着。说到了最后,从他嘴里突然冒出来了一句话:我要娶你。
山歌觉得亚海的玩笑有些过分了。可是,他的眼睛流露出来的却是遮挡不住的真诚。山歌不可能答应他。亚海说也许我们的感情不够深,我会给你时间的。你跟我去上海吧,我不想再放过你了。
亚海的口气有点霸道,或许对其他女人受用,但她是山歌,在那样的时刻,那样的话,只会令她惊讶。亚海说你不会拒绝我吧?你肯定不会的。山歌说你错了!她把亚海的衣服甩给他就走。
亚海追上她,说,你是不是要去书店?我也去。刚才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返回书店,山歌挑选了四十几本读物,她正要掏钱,亚海抢选替她付了。亚海让她继续挑选,并且他也帮她挑选,说是他付账。就这样,一共挑选了三百多本书。那么多书,山歌根本拿不动,亚海又帮她找了一辆车子。亚海自己会开车。他们随便找了一家饭馆,吃了饭,在下午三点多,就上路了。
山歌对亚海充满了感激。但感激,不等于爱情。在路上,她对亚海除了说谢谢,还是谢谢。亚海说你不用这样谢我,要感谢,就感谢你自己。
车子出了县城,行驶在沟坳里时,亚海突然刹了车。山歌的身子一晃,她赶紧扶住了车门。回头,她看到亚海正笑着。山歌坐正身子后,她问笑什么!亚海斜过脸来说,也没什么,我就是喜欢看你。山歌说有什么好看的,都一把老脸了。
山歌喜欢把自己说老。她的双手敷在了脸上。亚海说,老人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山歌说,也没那么夸张吧。不过,我跟你说,我是我们梅花塘惟一的大龄单身女了。亚海说现在的人们都注重挣钱和干事业,结婚晚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当然,在大城市,还有一些单身的不愿意结婚呢。可能在你们乡下,一般的人结婚早,跟城里不太一样。不过,你是山歌,世上只有一个山歌,怕什么。实在嫁不出去了,还有一个亚海做你最后的选择。
山歌说又是玩笑。
亚海说不是玩笑。我心里一直有着你。只是你不喜欢我,都不多看我一眼。亚海抓住了山歌的一只手。他的另一只手又放在了山歌的膀子上。山歌颤了一下,她看到亚海的眼里散发着温柔的光。亚海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他又头贴在她的肩膀上。山歌呼吸紧促起来。她说你想干什么!要打开车门,却被亚海拽着手。山歌说你开车,再不开车,我下车了。当她终于打开车门后,就立刻跳下了车。
亚海说,山歌。你快上车。山歌说,你不开车,我就不上车。
亚海趴在车盘上。好久,他才说,你上车,我马上开。山歌上车了,她不坐亚海的身旁了,而是坐在了后面的车厢。亚海把车子开得飞快,一会儿,又减了速。坐在后面的山歌渐渐地打起磕睡来。山歌正困倦时,亚海又刹住了车。
山歌的身子剧烈地一晃,她完全清醒了。她看到亚海弯着腰,趴在驾驶室。山歌喊着,亚海,你又停车了?亚海没有说话。山歌又喊,亚海说等一等。山歌便坐着等。她等不及了便下车。车外的寒气很大。山歌迎着风走动了一会儿,又上了车。她喊亚海,该走了吧!亚海说再等等。山歌问你没事吧?亚海捂着肚子摇摇头。山歌感觉不对,她再次下车。山歌站在车外,她的手扶着驾驶室门,却犹豫着。当她看到亚海全身蜷缩一团,微微发抖,便打开了驾驶室门。山歌问你生病了吗?
山歌小心翼翼地坐在了亚海的身边。她一方面担心亚海会对她造成侵扰,另一方面又很想知道亚海到底怎么了。经她再三追问,亚海才说自己的心脏病犯了。亚海咬着牙齿,他尽力不把自己的痛苦泄露出来。他实在痛得受不了了,就用手捶着胸脯,又拍拍肚子,用后背撞着驾驶座。
山歌着急起来。每当从旁边经过一辆三轮车,或什么车子,她很想向别人求助。亚海却说不用这样,他过一会儿就好了。山歌问亚海要不要喝水?让他能不能再坚持一下,把车子朝前面开一点点,看看有商店、药店没有,或转回县城。亚海只是摇头。他痛苦的样子,像个无辜的婴儿。他的一只腿伸在了她的面前。山歌试了几试,两只手抱住他的腿挪了一下,他叫了起来。他这才把裤腿提起来。他的腿上,有许多伤口子,两只腿上都有,是他拍戏时伤到的。
山歌说你小心一点嘛。你怎样了?还痛不痛?
亚海痛得直不起腰。他问,你会嫁给我吗?我对你,从一开始是认真的,到现在还是认真的。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对待过一个女人。山歌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她说,你痛了,少说话,我去跟你找些水来你喝。山歌下了车。她飞快地朝前面跑去。一边跑,她的心里一边念着两个字:水,止痛药。当她看到一辆摩托从背后飞驰而来,赶紧招手,这位大哥,你知不知道前面的店还有多远?能带我一下吗?我朋友病了。
山歌对于地理位置不太熟悉。她只知道已经过了一个溪水镇和一个桑子垭,距秀水镇的位置还远。至于前面是什么地方,她还搞不清楚。但她猜想,或远或近,一定有商店、药店。
山歌坐下了男人的摩托。几分钟后,她下了摩托,在附近的卫生室买了止痛药,又在商店买了一只水杯,她向商店的老板娘要了开水,然后匆匆地步行回来。见了亚海,她立刻把药拿出来,又拧开水杯盖子,让亚海喝下去。
亚海喝了药,不一会儿,倒在驾驶座上睡着了。待他醒来已半夜三更,山歌已经睡着了。黎明来临后,山歌还没有睡醒,亚海便把车开走了。他开得很慢,然而,山歌还是醒了。她看到自己的怀里盖着亚海的西服,就说了声谢谢。
车辆行驶到秀水街,他们才吃早饭,在上午九点左右,他们终于赶到了学校。车子停在校门口,一群下课了的学生围过来,叫着,花老师!山歌振奋地说同学们好,同学们好,又介绍着:这位是谭叔叔。几位大同学以及亚海,帮忙山歌把书提到了办公室。提完了书,亚海马上要走。山歌站在校门口送他,她突然说,我答应你。
亚海说,你答应我什么?
山歌说,我答应嫁给你。
他说,你想好了?你是不是为了报答我,这样是为了报答我赠送的几百本书?亚海要朝车里钻。山歌红了眼眶,说,不是像你说的那样。你昨天发病的时候,我就想好了,我想在你发病的时候能够照顾你。不过,我有一个愿望,和你结婚后,我还回来教书,梅花塘是我的根,我离不开这里的学生们。
山歌是真心实意要嫁给亚海的。她后来这样跟我说。我只能祝福山歌。
山歌跟亚海结婚那天,我家也去了人。原本我爹要我的丈夫石刚去城里吃酒的,可石刚自从当上村支书,忙得跟燕儿似的,不时地见他夹着一个黑皮包,在村里跑上跑下。他忙了没去,是我爹去的。
石刚的皮包是上任后的这年中秋节在镇政府开会,发给他们的纪念品。那天,新上任的镇长何小龙与全镇的所有村干部一起吃午饭。吃的是四块钱一份的快餐。有的村干部报怨以前他们当村干部的到镇上开会,还有好席吃,只吃个快餐也太艰苦了。何小龙说我们镇还不是富镇,能省就省。何小龙通过全县招考公务员,谋上这个职位。他转正后,对待工作一丝不苟。他一改上三届当任领导的吃喝风,要求镇干部下村,或村、镇会议取消招待,必须招待的,一切从简。关于上三届镇领导,其中,连任三届镇长的胡某因为挪用和贪污公款,被县反贪局查处,一年前,落马了。为此,其他一些人也因公款吃喝受到处分。这些事情是个教训,何小龙以此警示自己,也让全镇干部做为警示。有人起哄,何镇长啊,这大过节的,没好席吃,便宜的月饼该发一个吧?又有人说,月饼有啥好吃的,不如发个用得上的东西。虽然何小龙是一镇之长,但村里方方面面的工作还要靠大家哩,这个要求不过分。于是,每人发了一个黑皮包。石刚第二天夹着黑包回家时还专门拿给我看看哩。
我二爹在任时有一只灰皮包,用了多年,半旧了。石刚的黑皮包,比我二爹的半旧灰皮包阔气多了。石刚夹着黑皮包在村里晃来晃去时,我二爹眼巴巴地看着。有传闻,我二爹要下台的最后两年,村里修车路下拨的款子,没有进行村务公开,他以电亡的甜甜赔偿费为理由,私吞了不少。处于这种情况,有人想上告他,又没有找出证据,无从着手。离任后,常听他说一个村干部球当的,一年就那一点儿工资,却好得罪人,早下台,早落个一身轻松。可他羡慕石刚的样子,好像自己当了十几年村干部,还不够过瘾。
我当书记好歹也修了一条车路,看你娃能在咱村搞出什么花样!这是石刚上任后,我二爹对他说的一句话。石刚记着这句话,他常跟我说他不能输给我二爹。他很想为村里多争取一些致富项目。比如响应 “退耕还林” 的号召,种核桃树、桃树、橘子树,建茶叶基地、木瓜基地……为此,他私自到外地考察过,最终他觉得养鱼和种大棚蔬菜是比较合算的。可是,如果大力发展养鱼,就需要种草。在耕地里种生态草,不说别人,我们家人哪个也下不了这个狠手。神经啦,在庄稼地种草!一次群众会议上,他提出后,有的村民马上反对。石刚说,看来,唯一能说服别人的,是自家在这个项目上发展成功。在这方面,我爹非常支持他。咬咬牙,弄了半亩地出来,种了生态草。绿油油的草,像谷苗一样喜人。有的村民见了,故意说,你家的草长得不错嘛。
冬季的草地,一片枯黄。黄泥土裸露着干瘦的身子,倒是看着让人心疼。我爹从秀水县吃酒回来了,石刚和他就是在地边商量卖鱼的事情的。沉睡的草地低矮、脊薄,割过了一岔又一岔,走向了衰亡,仿佛在等待来年的苏醒。此时,草地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但一旁的我知道他们的心事,要卖鱼,就要找老客户高老板。果然,石刚也是这么说出口的。
就在我爹和石刚要主动去找高老板的两天里,在电视、广播各大新闻媒体传来了一则消息:广东出现了“非典”病毒,病毒不断地慢延各个地区。感染了这种疾病的人,发烧、干咳、头晕……为了躲过一场灾害性的疾病传播,很多人不愿意外出,对于患病者也进行“隔离”。还有一种说法,只要是从广东回来的人,不管有没有患上这种病,都要通过身体检查,弄到“隔离区”。高老板那段日子也被“隔离”了。他赚了钱,带着家人去广东旅游,结果疾病感染,在广东就被送入了“隔离区”。高老板被“隔离”了,他的电话也被“隔离”了,打一个电话,语音提示“本机不在服务区”,再打一个,还是这种提示。我爹和石刚根本联系不到高老板。我们全家人的心里正着急着,刚好石刚又接到镇政府下达的一份通知。通知要求“非典”时期,若村里发现了在外地打工回来的人员,发现一个,申报一个。不申报的,受到党纪处分。这也是为了大家的身体着想起见,石刚赶紧朝江家跑去。
听说江辉要从广东东莞回来了,他去江家询问江辉的情况,却得知江辉两天前回来还没有到家,在镇上就被派出所拦住,“隔离”起来了。江家也是刚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是江辉自己打回来的电话。石刚去时,海兰表姑正哭着,我儿子犯了什么罪,要关他?海兰表姑要石刚跟她去探望一下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