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住的地方好热闹,有一条灰扑扑的长街,天色一亮这里就熙熙攘攘都是人。太阳的光色新鲜橙红,眯着眼睛可以看到七彩云朵,一不留神就被日光晃了眼睛,用脏乎乎的手指揉来揉去。
小院子里,爸爸推出他结婚时的凤凰牌自行车,小铃铛摁得“叮叮当当”直响。我把书包甩到爸爸肩头,一下子跳到前杠上,靠在爸爸的怀里。车轱辘“哗哗啦啦”滚过石板街,清晨地上的积水被划开一道水纹,倒映出空中飞过的麻雀的影子。有时候街上的风特别大,爸爸的头发被吹上来遮住他的眼睛,我就会着急地直起身子去给他拨弄。他总是“哎哟”一声,我就知道又拍到爸爸的眼睛了。
爸爸是个很和气的人,小街上路过许许多多熟悉的面孔,巷弄里住着的大爷,院子里种花的阿婶,他见了都会停车和人家打招呼,笑嘻嘻地说再见。马路上的落叶好多,我默默祈祷爸爸的车轮能挨个儿轧到,“吱啦”一声就像我撕开的糖纸。
“爸爸,嘴巴疼。动也疼,不动也疼。”我依然记挂着昨天晚上他教我作业时,那狠命的一掐。虽然已经不疼了,可还是有着小孩子的不服气。
“怎么回事?”爸爸低下头看了我一眼,他的鼻梁高高挺挺地几乎压着我的脑袋。
“你掐的。”我盘弄着手指,低低地说。
“啊,有这样疼?”爸爸伸手轻轻捏了捏我,他单手握着车把,“老凤凰”跌跌撞撞往前飞驰。
“不信,不信你瞧!”我愤愤地转过来,竭力用两只手去撕他满是胡楂的脸。爸爸笑呵呵地躲着,他的灰色外套有我熟悉的味道。
“太疼啦,赶紧停下来!”爸爸被我拧得有些吃不消,苦着脸望着我,可怜巴巴的模样,那两道和我一模一样的眉撇在两旁都是讨饶。
“哼哼,我比你疼多啦!”我还是不依不饶。
小街上卖早点的铺子生意好得很,那些熟悉的面孔在蒸腾的热气中喝着豆浆,他们的手里照例举着黄澄澄的油条。而好多稍大点的学生,背上他们花花绿绿的小书包,像流水一样哗啦啦穿过人群往学校跑去。我看见白发苍苍的老夫妻两个在蒙蒙白雾中相扶着走近,他们被岁月刀刻的脸上恬静安详,就像广播里的歌声。
等到我上小学了,系上一条红领巾后,就再也不肯让爸爸送了。我站在院子中的那棵梧桐树下,叉着腰冲爸爸喊:“老头儿,我以后自己上学,你不许跟着!”爸爸忙着屋里屋外地收拾,看都不曾看我一眼。我跳下去赌气似的在他脊背上狠狠拍了一下,怕他打我,扭头跑了。
昨晚一夜雨,小路上躺着好些断下的小枝,湿漉漉地掉在泥土里。我捏在手心里,吆喝着两三只流浪猫,雄赳赳地大踏步走去,全然不顾弄湿了妈妈给我做的布鞋。“老头儿是个大坏蛋,臭坏蛋,坏蛋坏蛋!”我一路走一路嘀咕,他对我的不好我全部记起来了,他对我的那些好也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着。我用枝条抽打一排灰色的墙壁,墙面上很快留下一道道绿油油的痕迹,如同春天飘过。我不能讨厌他,老头儿对我的好太多啦!我感冒的时候他搂着我睡觉,每次出差是他
给我搜罗许许多多好玩的漫画册子,下雪天是他背着妈妈带我出去看冰雕,我洗完澡也是他把我像擦小狗一样擦得干干净净。而我是个不记仇的人,哪里晓得他对我怎样不好过。
“我是不是他捡来的?”我心里突然蹿出这么一个念头,自己把自己吓怕了。“爸爸妈妈总说我是从渔船上抱回来的,他不送我去学校,一定是这样的。”我丢了枝儿,抱着膝盖哀愁起来。满街的人从我面前闪过,清澈干净的日光一点也不温暖,石桥下流动的水和天空跑过的云都是一片灰色。
“嘿!不上学啦?”我好熟悉的声音在头顶上方重重地响起来,爸爸弯着腰瞧我,手里提着一袋糕点。
“你说,我是不是你捡来的?”我“噌”地站起来,踮着脚尖仿佛要比他高,要压倒他的气势。
“啊?”爸爸吃了一惊,然后很快点头,“嗯哪,嗯哪,是的啊。”
本来喧哗热闹的小街上,又被添上了一阵时长时短的哭声,我一个人伤心地哭泣着。可是伤心什么,我到现在也说不清楚,也许是恼爸爸欺骗了我。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我是捡来的啊。
爸爸的大手横空伸了过来,不由分说拽过我,把我拖着走。我反手握住了他温暖的掌心,隐约感受到他手心里的纹路,欢欢喜喜地跟着他。然而小孩子那么快就妥协,面子上很是下不来,我的另一只手还停留在眉毛下用力地揉着,要让他见到我哭红哭肿的眼。小街上的青石板光洁湿滑,低头看去,身旁都是穿着雨靴的人,每一道人影闪过,空气中就飘过一阵凉凉的雨气。
“爸爸。”我终于鼓足勇气仰头看他。
“嗯?”
“我饿了。”
“哈哈,拿去吃呀。”他很快递过来那袋子糕点,香甜的味道暖和着忽然明媚了的心情。
我长大以后到外地上学,每次往家打电话都是拨给母亲的,我和爸爸的话越来越少。打给爸爸的时候,常常是我要回去了,拖着笨重箱子的我,自然而然想到了这个从小到大最可靠最安心的男人——爸爸。
他常常站在车站外的树下等我,每一辆车经过,他都要细细查看是不是我搭的那辆。我从车上下来,踏踏实实地把行李交给爸爸,空着双手跟在爸爸的后面走。他在风中飘着的每一根灰发我都一一数过,他还是喜欢腰板直直地昂扬向前地走路。路过小街的时候,我发现这里要翻修了,掘土机灰头土脸地掘掉许多路面。我和爸爸总要侧着身子过,他提着箱子便吃力许多。太阳火辣辣地照下来,我望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还有几滴若有若无的汗。
“这里啊,就要翻掉重修了,以后这两旁的店铺就没了,你下次回来的时候就好走多了。喏,你瞧,那里已经开始有样子了。”爸爸耐心细致地给我讲,仿佛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儿子反倒成了对家很陌生的人。
“你小时候最喜欢刘婶店里的馄饨,还有包子,不吃肉馅,偏偏喜欢吃皮儿。”爸爸絮絮叨叨一路走一路说,他还要时刻闪躲着脚下的残砖。他的语气都是欢快的,充满了阳光的那种快乐。
我伸手摸过一面面湿漉漉的墙,满手都是脏兮兮的,记忆中那条绿意盎然的街道正在一点点地褪去颜色。我看爸爸的时候,好巧的是他也在回头看我。
“爸!”我脱口而出。
“嗯?”这个老头儿依旧挑了挑眉毛。
“你还记得我蹲在那儿哭过吗?”
“嗨,你在哪儿没哭过鼻子呀!”这个可恶的老头儿,又继续念叨我小时候的糗事了,而他的手照例蛮横无理地拉着我,仿佛要把我随时随地放在眼前,他才能放心。我的爸爸,我在他身后,脚下踏过整条小街,橙红的暖光把两个影子重叠在一起。
多暖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