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来佩服这样意志坚定的人。
“京里都传遍了,诸山王不日将归。”他自火堆边起身向她们走来,“我日前的建议,你考虑得如何?”她笑了笑,说出自己的决定——沐震死,她离开兆京。
“沐震武艺不差,虽不及独孤兄,但他身边护卫众多,若一击不中,等下次机会就难了。”随后她立刻着手分析刺杀沐震的种种条件,独孤渊听得频频点头。
最终他同意了她的计策——沐震回来那天她会约沐震在宫外私下会面,届时沐震必然不会带护卫前往,他正好下手。
一切就这么定了。回去的路上,她刻意放慢了脚步,任由清凉的夜风拂乱发丝,吹散心头郁积的那层烦躁。
“姑娘方才说的是真的吗?”一旁,凉衣踌躇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如果……是假的呢?”停下脚步,她回过头去——凉衣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如果我只是在骗独孤兄,在原本的目的达成前我不会离开,又当如何?”当然不仅仅是不离开这样简单,她不会离开,自然也不会让独孤渊杀了沐震。
这样清楚地将心思说出来,对孟玉绮而言是第一次。因为知道凉衣对亦师亦友的独孤渊一直存了倾慕的心思,所以才这么说。
比起别人,凉衣是不同的。她要给凉衣选择的机会,她不希望凉衣有任何不愿或遗憾。小丫头不傻,但向来心思直,所以这话中关节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凉衣还有些稚气的脸上显出了与之不相称的坚定:“凉衣的命是姑娘的,不管姑娘要成佛还是成魔,也不管姑娘去哪里,凉衣都只有一句话,就是追随到底。”这样毫无犹疑的支持,孟玉绮听着心也热了,可在心底深处,又忍不住轻轻地叹息。轻轻拍了拍小丫头的额头,她转身前行。前方,千重阙静静地矗立在夜色的背景下,似乎……已经融入这黑暗之中。
半个月后,沐震回到兆京。他是带着军队回来的,俨然得胜回朝的大将。本来烈帝有旨要她随驾到宫门相迎,但她为了独孤渊的事只能称病请辞,然后在沐震回来的当日溜出宫去,混在人群中看到了他入城的情景。
南行的辛苦为他眼角眉梢添了些风霜之色,遮住左眼的半片玉面具也让他的脸看上去有些慑人,但只要他笑起来,还是让人觉得有种如沐春风的温暖。
两边的百姓不时发出欢呼声。人群中,她的目光始终定在他身上,一直这么看着,直到队伍远去。她赶到洛神祠时独孤渊已经等了很久,过了片刻凉衣也到了,说是约见的信息已传入诸山王府。
“今夜子时沐震必然来此,望独孤兄一击而中。”她说着,叫凉衣取过从宫内带出的杏花汾,“玉绮必须先回宫中了,就以此酒预祝独孤兄今夜之胜。”
随后凉衣满斟两盏,先让于独孤渊,只见他将酒盏凑到面前嗅了一下,微微一笑:“好酒。”
她也笑了笑,取过另一盏,一饮而尽。独孤渊跟着满饮。
搁下杯盏,她与凉衣向祠外走去。一步、两步……将到门口时再转过身,她看着独孤渊摇了摇头:“独孤兄,你还是这般容易信人。”
只见这几步路的工夫,独孤渊的额头上已布满豆大的汗珠,他一手扶着神案,正怒目圆睁:“你……那酒!”
“酒里什么也没有。”她缓步上前,“化功散之类不入流的东西可不敢在独孤兄面前卖弄。”说着挑出腰间的香囊,“也就这‘软红十丈’的迷药,配上三十年陈酿杏花汾壮胆,玉绮才敢来试一试。”
她不懂这些伎俩,此药也非乔锦所配,而是凉衣的珍藏。
“软红十丈”,无色无味的迷药,吸入时毫无感觉,但要是一个身具内力的人闻了,再饮一杯三十年陈酿杏花汾,半刻之间内功散尽,四肢无力动弹,想要恢复,没有十天半个月绝不可能。
而她身无内力,凉衣又未饮酒,故此都不会中招。
“所行之事全为大计,还请独孤兄勿怪。他日大功告成,玉绮自然花红表礼、三跪九叩地给你赔罪。”她笑着作了个揖。独孤渊越发火冒三丈:“你……你……”手一抬,身体顿时失去支撑,一下子跪了下去。
见他还要说什么,凉衣赶紧三蹦两跳地上前一指封了他的哑穴:“好啦好啦,渊大头,等姑娘的事成了,我和姑娘一同给你赔不是还不成吗?”随后架着他高大的身子站起来,“放心吧,我会好好儿照顾你的。”说着这小丫头竟伸手摸了摸他那张严肃恼怒的国字脸。
接下去的事她便全数交托了凉衣,自己则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千重阙。
幸喜今日为沐震回朝之事,千重阙内既忙且乱,无人过问她的行踪。
直到入夜时凉衣才回来,她已将独孤渊安排在城西的一间民宅内。那里是她们初来兆京时的落脚处,宅子僻静,当时又做了许多布置,很是妥当放心。
在路上凉衣还看见西凉阁那里烈帝正为沐震设宴。
“可热闹了,曲乐隔了湖都能听见。”小丫头说着一个劲地撺掇她去,“姑娘这会儿去也不算晚,帝君边上还能没个座位?”
被烦得不行,她只好卷了书本轻砸下凉衣的额头,正色道:“本宫‘病’着呢!”
小丫头揉了揉脑门儿,这才苦着脸退下了。室内顿时安静下来,侧耳仔细听去,果真能听到笙箫管弦的音乐隐隐传来,西凉阁离这里那么远都能听见,可想而知阁中此刻是何等的热闹。
她听了一会儿,渐渐地各种念头涌上,觉得心有些乱了,赶紧收敛心神,拿过一卷佛经来看。
如是我闻。经书里讲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事,此刻她却很看得进去,不知不觉红烛烧了过半。忽然窗外有人喊了一声:“玉绮?”声音很轻很轻,她却吓得一下子从榻上跳了起来。那是沐震的声音!她想也没想就推开了窗户,怔怔地看着站在窗外的沐震。许久……未见了。今夜他穿了一身蟒袍玉带的正装,比往日见时更见潇洒之态。如果能忽略他脸上那道伤痕……“王爷怎么来了?”
不是烈帝设宴吗?怎么这么随便就逃席?他倒是满不在乎:“放心,都以为本王醉得不省人事,正在西凉阁歇着。”
果真有酒味,她顿时想到今夜盛宴他免不了要多饮的。他和烈帝真不愧是父子,装醉这个招数用得一样得心应手。
想起装醉,她就想起冷香别苑,关于那个多出来的死士不知该不该问。
“我只是想看看你……走得匆忙,有些事就未顾到……”没想到随后沐震自己提及了——他离京后依然时刻关注京中局势,从烈帝的行动间觉察到其有意对付端贵妃等人,怕她有什么危险就遣了心腹的暗卫随身保护。直到冷香别苑一役过后见再无他事,才让其撤走了。
“你无事就好。”他笑了笑。她却是暗自松了口气——撤得当真巧,一头一尾,刚好与她见独孤渊的时间错开。
而他身在南地,重任在肩,还记挂着这些……“别说这些了。”忽然沐震皱了皱眉,又悠然一笑,“我很想你。”话音未落,他忽然一倾身,上半身探入窗内,健臂一拢,竟将她抱了个满怀。
她吓了一跳,本能地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却不想他竟收拢手臂抱得越发紧:“玉绮,难道你不想我?”
耳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别后日久,我冒了这样大的险,不过是想与你相聚片刻。”
所有的挣扎,一下子都停止了。是醉话?
沐震感到了她的反应,低声笑了笑,抱着她,没有更亲密的举动,却也不放手。
温暖的,会让人产生眷恋的怀抱——她静静地靠着他,想到就在今天,几个时辰之前,她设计将昔日的好友困住,只因为那人要杀他。
而她不许。她不会让他死在别人手里。
更何况在她的计划中,他是不可缺少的一环,所以他还不能死。
“玉绮……”忽然沐震放松了些,他低下头,默默地凝视了她许久,“你……”这种眼神她很熟悉。
是透过她相似的脸庞,追忆故人的目光。又要说了吗?是不是又要说她多像孝宁皇后?孟玉绮眉头微紧。下一刻,她足尖一踮,将自己的唇凑了上去。以吻封缄。
不要说,不准说,她是孟玉绮,不是孝宁皇后或者其他任何人的替身。
尤其是他,不要想把她当成任何一个其他人。月色迷离。这一刻,逐兰居夜阑,月孤,人静。更已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