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服的日子并不长,蒙哥马利时刻在关心战局的发展。9月上旬,前方传来好消息,英国远征军和法军转人反攻,在德军防御间隙撕开一个缺口,英军渡过马恩河,攻击克卢克将军指挥的德军第一集团军的左翼和背后。德国总参谋长H.J.L.毛奇害怕孤军深入,后路被切断,下令全线退却。英法联军处于主动地位,但要一鼓作气突破德军防线,也非易事,双方在埃纳河一带陷入胶着状态。为了加强攻势,远征军统帅弗伦奇将军把能用的部队都用上了,就这样,蒙哥马利随部队从勒芒又来到了埃纳河前线。行军路上,看到的场景令蒙哥马利触目惊心,横七竖八的人和马的尸体,随处可见,武器、辎重也散落一地,德军仓促撤退,连仓库也不要了,有些被焚烧,燃起股股浓烟……这更增添了他对战争残酷的认识。
僵持的局面继续着,在此之前,英法联军的几次进攻都因缺乏足够的炮弹,最后功亏一篑,而德军似乎还略占上风,据说,联军每发射1发炮弹,德国人就打回来20发。接替小毛奇的冯·法尔肯海因将军命令西线德军务必采取守势,不到形势有利,决不冒险进攻。双方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同时也在等待时机,高层人物绞尽脑汁,策划下一步的行动方向。蒙哥马利又经历了另一种更奇怪的战争。堑壕战的日子使他觉得艰苦,不过也挺有意思,连蹲在战壕里写信、读信,也成了他不可多得的乐趣。这段时间,他收到了母亲寄来的包裹,还有妹妹的薄荷糖,9月20日,他回了一封信,表示感谢,然后讲述了战地的境遇和感受:
我们在这种稀奇古怪的环境中收读来信,在战壕中嚼着薄荷糖,身边却躺着一个死人。到现在为止,我曾有几次险些丧命,但因我运气好,次次逢凶化吉。有两次,我身旁的同伴刚站起来,就被打死,而我却安然无事。他们说,法国的9月天没有三日晴,这几天的天气简直糟透了。现在的天气已开始寒气逼人,如果后方不尽快送些保暖衣物来,弟兄们便要挨冻。你若能寄点御寒的衣服给本连的弟兄们穿着,我们无上欢迎。昨晚我在战壕里受够了洋罪,整夜大雨下个不停,沟满壕平,净是雨水。我通夜都要到各哨位巡查,使大家保持警觉。有些哨位远在前方,我只好在泥浆中匍匐爬行,有时几乎迷失方向。德军的前沿战壕离我们不过700来米,一不小心便会被德军的哨兵抓去。可我一直吉星高照,安然无恙。我浑身泥泞,所有衣服里外湿透,但这对我似乎毫无影响,因为过后我并未着凉。我穿着湿透的衣服回来,躺下便睡,什么也不脱……
两天后,他又写了一封信,在信上说:
我的身体一直很棒,而且真的相信,如果我洗澡的话,就会生病……今天,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好。现在是下午2时,双方的炮火通常是每天早上5—9时最为猛烈。在最前方战壕里受伤的人,我们不能立即派担架兵去接运,因为白天派人去抢救,大多要挨枪弹。受伤的人只好作一下简单的包扎,躺在战壕里等待天黑。天亮时,我们可以看到德军从战壕里出来,伸着懒腰,揉着眼睛。我们等他们几个人聚到一起时,才开枪射击。有天夜里,德军企图偷袭我们的阵地,但被我们击退。我们真需要老天帮忙,给我们带来些好天气,好将战壕和我们的衣服晒干。除了那些炮火外,其他一切还算不错。今早的天气清爽怡人,可是枪炮一响,天就开始下起雨来。尽管我们的生活艰苦,精神紧张,但大家都心情愉快。部队的伙食不错,每天都有饼、糕、牛肉、火腿、果酱、乳酪等。我们军官的给养与士兵是一样的。我留了一大把胡须,决定在这场战争结束前不刮胡须,希望你能看见我的模样……我在火线上指挥250人,而且德军就在六七百米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实际上,这是一个少校级军官的责任,我因为运气好,所以这个职务便落在了我头上。我手下有两名军官,但责任是我的,我很高兴负起这种责任。
由于蒙哥马利的原连长受伤,他被任命为代理连长,难怪在信中满纸跳跃着轻松得意的字符,仿佛不是参加打仗,倒像是来欣赏的。
堑壕战不断向外延伸,双方都试图迂回对手的翼侧,德军的打算是围住联军左翼,而英法联军则针锋相对,企图从德军右翼包抄。延伸的范围越拉越大,这样下去,拼争双方的北翼就只有推进到北海,正如法军第9军团司令福煦说的那样,“大海标志着运动的终点”,但伊珀尔会战终止了这场“奔向海岸线的竞走”。
伊珀尔是个2万人口的比利时小镇,当德军拿下安特卫普后,该镇就成了比利时惟一幸留的领土了,因此能否坚守住伊珀尔,不仅对比利时是国家继续存在的象征,对英、法来说,战略意义也十分重要,一旦失陷,英法联军的左翼将直接暴露在长驱直入的德军威胁之下,毫无疑问,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死守。围绕这个弹丸小镇,联军同德军展开了浴血争夺。10月起,德军连续发起了猛攻,主攻目标选择了英军防御的东面高地,蒙哥马利期盼的真正战斗打响了。
蒙哥马利与丘吉尔在一起
10月13日,蒙哥马利所在的营在普尔少校指挥下,经过强行军,到达佛莱特尔,空气中已经弥漫着不寻常的紧张气味。本来,蒙哥马利期望能再担任代理连长,但他资历不够,被上面派来的一个退休上尉正式取代,只好又回排里,继续当他的排长。上午,部队冒雨打退德军,向梅特朗村推进。不久,普尔少校接到报告,德军已经构筑好工事,把教堂的塔顶也用作了瞭望台。普尔少校皱着眉头听完汇报,想了想,决定暂时停止进攻。
他这么做,完全是出于敌暗我明、避免更大伤亡的考虑,因为德军居高临下,连在哪里都摸不清,更何况缺乏大炮支援,硬冲只会失败。
但等待来的却是上级的强攻命令,明知危险,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普尔少校于是下令作第二次进攻。两个连队一左一右,向村庄发起冲锋。蒙哥马利的连位于左翼,直指村外的一群建筑物,他抽出指挥刀,一马当先,冲向紧密的弹雨。这一刻,生死二字早已置之度外,他全身被一股杀气激荡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冲、冲、冲!冲上去消灭敌人!子弹在四周开花,由于地形不利,身边不断有人倒下,蒙哥马利什么也顾不上了,很快冲进敌军防守的战壕。他定睛一看,里面满是德国兵,其中有一个大个子半蹲在几米外的地上,正端着枪向他瞄准。蒙哥马利大吃一惊,下意识转头想跑,可是不行,再跑也没子弹快,他后悔没带步枪或刺刀,他学过用刺刀格斗杀敌,一次比赛还得过优胜奖,可现在手中只有一把指挥刀,他却不知道如何用来杀人,因为平常的军礼训练根本不作此用途。来不及多想,几乎是种本能,蒙哥马利飞扑上前,同时抬腿踢向敌兵的小腹,差不多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敌兵猝不及防,捂住下部,痛苦不堪地滚落在地,蒙哥马利把他俘虏了。然后端起缴来的枪,继续向前冲去。这时部队前仆后继地都冲了上来,经过激烈的肉搏战,占领了离村庄90米的壕沟,作为反击阵地。德军已经四散溃退,还有少数人躲在房屋或篱笆后面,偷放冷枪,稍不留神就会被击中丧命。蒙哥马利匆忙回头看了一下,想观察布防情况,但刚站起身,忽然觉得胸口如受重物槌击,“这下完了。”没等再想,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地,指挥刀也掉了。醒来时,蒙哥马利闻到刺鼻的血腥味,往胸部一看,血像泉水一样汩汩直冒,痛楚令他头皮发炸,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名士兵看见了,急忙跑过来为他包扎,“啪”地一声枪响,士兵叫也没叫,栽了下来,正好倒在蒙哥马利身上。暗处的敌兵继续朝这个方向射击,子弹从头顶、前方、左右到处横飞,“噗、噗”地激起地上的水花。趴在身上的死人虽然充当了肉体盾牌,因为不能移动,蒙哥马利还是挨了一枪,左膝血流如注,混合着雨水,蒙哥马利不像人样。他认为自己死定了,心头涌上无比的绝望,看样子是活不成了,所有的一切都要结束了!什么军事家、将军、元帅,统统只有到天堂里去实现了!这样想着,他万念俱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远处望去,真的像是具尸体。等到天黑战斗结束,部队打扫战场,蒙哥马利才被发现还活着。他被抬出血水横流的战壕,用大衣裹着,因为没有担架。这时蒙哥马利因失血过多,已经陷入半昏迷,好不容易找来一副担架,这才送到了前线救护所。医生简单看了伤势,朝蒙哥马利又瞄了一眼,对旁边的人说:
“这人救不活了,救护所马上要转移,所有死者就近埋了吧。”
一个坟坑为蒙哥马利准备好了,正当医护人员抬起他的时候,其中一人发现伤员睁开了眼睛,用微弱的声音说着什么。他对其他人喊:
“等一下!我们不能埋葬一个尚未完全失去知觉的人。”
“他已经没救了。”有人说。
“不,也许他还可以坚持到后方治疗。”
“好吧,看他的运气了。”
在那人的坚持下,蒙哥马利从鬼门关被拉了回来,他被抬上救护车,送到火车站,这是把自己送往哪个后方呢?法国,还是英国?路上坎坷不平,车摇晃得很厉害,蒙哥马利意识模糊不清,但还有知觉。等到上了火车,疼痛加上颠簸之苦,意识逐渐淡成空白,慢慢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他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胸口缠着纱布,意识也完全恢复了,知道已脱离危险,昨天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场噩梦,要不是自己被抬走准备埋葬时,睁了一下眼睛,恐怕现在……蒙哥马利心有余悸地回想起头天的事情,真有劫后余生的感觉,庆幸之余,对那个好心的医护人员心存感激。他发现自己躺的地方,是伍尔维奇的赫伯特医院,这才知道,他被送回国了。
蒙哥马利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膝伤很快痊愈,但子弹穿透了右肺,恢复起来却不那么容易,需要一段时间。20天后,胸部伤口开始愈合,但不能作深呼吸,医生经过仔细检查,告诉他胸伤的影响也许是永久性的。蒙哥马利并不在乎,能拣条命就算不错了,其他都是次要的。在这里,整日里除了养伤,无事可干,前方不断传来的各种消息更使他躺不住。蒙哥马利翻阅报纸,另外通过别人对战局的议论,知道了受伤后战场的最终结局。
第一次伊珀尔会战以德军攻势遭到遏制、英法联军顽强守住阵地而告一段落,在弹坑密布的广阔原野上,呈现出人间地狱的惨景,德军留下了10万多具尸体,多数是刚满17岁的新兵。联军的战略目的初步达到,但伤亡却比对手更大,这主要是德军炮火占优的原因。仅英军就死伤5.8万,军官占了将近2400人,包括不少投笔从戎的牛津大学的学生,如果算上法军的伤亡,数目就更令人心寒了,总共达到了25万人。蒙哥马利所在的营,10月13日一天阵亡42人,负伤85人,他的同事克里斯蒂少校和季列特少尉也在阵亡名单之列,这些无不使蒙哥马利感到痛心。但也有有利于他的消息,他在进攻梅特朗村时的作战表现,后来被认为是“身先士卒,奋不顾身,用刺刀将敌人逐出战壕而身负重伤”,获得一枚优异服务勋章,军衔也升为上尉。这大概惟一令蒙哥马利感到宽慰,觉得自己伤有所值。想想,他也够满足的,那些为欧洲和平与文明而捐躯的大不列颠的无数将士们,长眠在异国的泥土沙尘中,他们,又得到了什么呢?
除了关心战局,蒙哥马利在住院期间,还不失时机地梳理了自己的思绪。他认真回顾了那场给他带来荣誉、但也差点丧命的战斗,对于自己做出那样的非正规动作,当时也许他觉得是出于本能,可现在细细一想,并非完全如此。他记得平时读过有关出其不意在战争中的重要性的材料,在哪儿看的呢?蒙哥马利记不大清楚,反正看过不少,如果不是有印象,危险时刻,他不可能当机立断,或许情况就大不一样了,结果那还用得上说吗?看来,“笔比剑更有力”这句古训说的真不假,以后还得多读书,军事可真是一门艺术呵!作为一名军人,没有军事头脑可不行,遇上险情抓瞎,上了战场就只能当炮灰。蒙哥马利在内心给自己上了一堂教育课。
胸口伤势大大减轻,即将痊愈,蒙哥马利按捺不住性子,非要求出院不可,医生劝告无效,看他态度坚决,经过诊断后确认无碍,同意了。蒙哥马利回家休养了两个月,基本完全康复。陆军部认为蒙哥马利可以继续服役,但鉴于有过前伤,只能在国内任职。于是,蒙哥马利来到曼彻斯特的步兵第112旅,担任旅参谋长。这是个少校级的职位,蒙哥马利,一个27岁的青年上尉出任此职,无疑招来许多艳羡的目光。
1915年2月,蒙哥马利在旅部拜见了旅长麦肯齐准将,这是一个平易近人、脾气温和的退休老头儿,年龄虽大,但经验丰富,只是深受旧式军事思维的束缚,行事拘泥古板。不过对蒙哥马利还是挺不错,也放手让他处理大小事情,关系相处得很融洽。第112旅实际上刚刚组建不到一个月,由兰开夏郡的4个步兵营组成,缺乏必要的集中训练,蒙哥马利一上任就看出这个问题,向麦肯齐准将提议抓紧一切时机训练,以应不时之需。部队开到北威尔士不久,奉陆军部命令先拆后合,折腾一阵之后,番号改为第104旅,隶属第35师。因为前线战况吃紧,经过在索尔兹伯里平原的再次强化训练,104旅于1916年1月开赴法国前线。这样,蒙哥马利又回到了阔别已久让他悲喜交集的战场。
没想到一来法国,就又赶上阴雨天气,寒风刺骨,黑沉沉的天像是套上了一块抹布,总也不见亮开的时候。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蒙哥马利和部队迎来了基奇纳侯爵的检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