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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城南中学的池塘叫“养浩池”,本意是养吾浩然之气。当年校方挖了个大坑,心想造个机房多好,平时还能当绿色网吧,来钱快,肥水不流外人田,后来质检局一察墙里的钢筋只有规定的四分之一,抓了好几个包工头,承包商见势不妙跑了,这件事微妙如杂技员走高空钢丝的平衡棍,最后便没人深究。

后来学生老师捐的鱼苗数都刻在碑上,又种起红色复瓣莲花。可惜的是珍贵的鱼苗都死了,只留下金鱼和鲤鱼。

小东顺着石桥走过去,边上许多学生在喂鱼,有的用面包,有的用口水,鱼儿们呆头呆脑冲上去抢。莲花还未开,样子有点像紫郁金香,边上有人拍了他一下,他转头看是赵莉娜,头上绑了个蝴蝶结,让人不太适应。

“真巧”赵莉娜露出一口大白牙。

小东有求于人,笑问道:“你是看花还是看鱼?”

其实小东一直提防着她,这厮家里太有钱了,跟她说话有压力,在她边上,别人都不敢把钱当钱用了。

“你不是说要请我吃牛肉干吗?牛肉干在哪。”

小东看一眼关着的小店,笑道:“牛肉还在牛身上,”对方微微有点生气,他又道:“你总不至于让我爬出去割一块孝敬你吧。”

赵莉娜笑道,我只在冬天见过门卫老大爷偷鱼,他把鲤鱼全吃掉啦。他给他的狗吃鱼骨头,还给它喝酒呢。

小东暗想难怪那年民主路上的母狗都可怜兮兮的凄惨样,原来是这畜生兴风作浪。

“这老头真胆大,连处理骨头的法子都想好了,肯定是个阴谋狂。”

“也许是饿疯了吧,你小点声,他就在你后面。”

“什么!”小东倒抽一口凉气,他看见地上一个影子拿着枪。

我说你小声点,赵莉娜掠了掠头发道。

那老头迟钝的从小东边上走过去,嘴里咒骂着,边打捞水里的塑料。

小东缓过劲来,莉娜又一笑,想说话。

不料高音喇叭一阵噪,顷刻间教学楼成了蚂蚁巢,无数学生赶出教室。小东对于考场一直没概念。他记得上次是C206,走着遇到老K,老K新染了一头螺丝钉,一晃一晃地跟边上人说话,他青春期的梦想之一就是烫跟汤姆克鲁斯一样的彩色螺丝钉,小东看他眼神就知道这人处于亢状态。随后找到考场,焦急也随之变成无聊。雪白的考卷,后三题是不要看的,只管保证前面的正确率就行,前面的监考教师轮着换,考完一节又是一个老师。拼的就是人品,比如考语文谁监考都无伤大雅,待到考英语,作弊的就成串的冒出来,譬如水田里的泥鳅。

跟许多人一样,小东讨厌等待,能做的题跑不了,不会的题抓不到,后面一段剩下来的时间不由让人刻骨铭心——像坐牢。那初中不许提前交卷,最后总是一堆人在教室里冥想。

边上那学生长着三角眼,不停地偷瞄边上的卷子。小东心想这也太明显了吧,窗沿攀着几丝爬山虎,在沙沙的寂静里摇晃,窗户全闭着,却能看见外面明晃晃的风。那监考老师是他见过最敬业的人。红皮高跟鞋咯咯地走着,会突然回个头,接着风情万种咯登登地走回来,像是——此人身在巴黎时装节上。小东听着神经衰弱。

那高跟鞋提醒三角眼好几次,三角眼确实没抄,他是变着花样吸引她的注意力。小东暗暗寻找他的同伙,那人边上一人闷坐着描硬币,斜对面有个女生在袖口摆弄一个手机,小心翼翼地,长发遮住了她整个脸,城南曾经有个牛人说过:“凡是平时不爱穿校服的人到了考试那开穿校服,百分百有问题!那长发女生也是个老江湖,不一会就把上线那份答案抄到手,转发到他的下线那去。

传纸条在现在的中学里已经基本绝迹了,如果还人用,只能证明那几个人童心未泯。三角眼很快收到了那份答案,马上又有几个同伙为他打掩护,那女孩支起肘子把手机滑到臂弯小瞌睡。窗外刘一阳拎着一学生耳朵暴跳如雷,她一脸茫然,心中思绪万千,不自觉的咬起小手指。

小东有心无力,他眼睛不好,其次他胆小,老祖宗几千年前就说了“陆行不避虎者,渔人之勇也。”作弊不惧蝎子莱莱,学生之勇也,所幸天无绝人之路,他朝三角眼媚笑了一下,三角眼竟动了侧隐之心,可能是阶级理论的幽灵在他身上借尸还魂,使他光辉了那么一下。总之他耐心地用手势做出一二三四,对应ABCD,这叫死无对证,比划了一会,高跟鞋叫了一个巡视人员看场子,走过窗户然后提着裙子向厕所狂奔而去。

挂在党徽下面的喇叭传出还剩十五分钟的提醒,十五分钟像是秒针在铁盒里开十五朵弹指老去的花。有个支着脑袋的胖子被喇叭吵醒了一个转侧又睡去,做着钢琴家的梦。长发女生拿出了粉盒和绒笔,想把自己妆成一个瓷娃娃。她下午有个约会,教师暗叹一声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冲过去把她的镜子拿走了。

蒲公英在风中无限延展,碎成单薄的羽毛,轻轻挠着松树和太阳光线,也挠着里面人的心。一屋子的人,在应试教育的老钟上留下几声闷响。

远处有座高耸的水塔,吊着一幅巨大的广告牌,上面葛优黄鼠狼偷了鸡似的翘大指笑——原本他不该上那么高那么冷的地方去。物竟天择,原本市里最大的一家鸡肉公司倒了。他们的高管和水塔上的那位鸡肉女郎一起下了台,水塔算市里的标志性建筑物,连飞机也怕它三分。

语文也是门让人头疼的学科,客观题都好死记硬背,作文最难写。这难写不是符坚百万大军困死淝水,而是奥德修斯飘泊海上不知何处归途。他连样板戏似的考场作文都写不好,自然不觉的框架约束,只是觉得难。百忙之中看见一个遮阳棚下的马蜂窝,心有触动。

那天小东写了一个关于马蜂的故事,

那天小东走过讲台,看到半旧的笔袋上有一句话:

“老师不留意,学生青春去。”

蓝圆珠笔绘在粗线笔袋上,似乎今时即成往日,他觉得作者是个有趣的人,后来那长发女生打着哈欠去拿笔袋和镜子,他只好遗憾两之间不认识,这纯因为有趣的事物总是吸引闲人。

之后几天里考生们隐隐不安,譬如小贩在雨天里等拿外卖的学生,期待缠绕着以前重复多次的失望,变成一条水蛇,到处流窜。小东估计自己能进步几名,“无它,作弊成功耳。”他事实上很在乎分数,毕竟在家大不过父母,没钱闹不成革命。

宋以新没来由地对小东感慨,呆在学校真无聊,只有吃饭是最大的消遣,可是提早吃饭的话,到了后面就会没事干。他说得小东呵呵笑起来。不过他知道宋和赵绝交了,也有一些惋惜。

宋以新面骨粗大,两条眉毛凶横如北方人,偏喜欢摆弄精巧的东西。假如他的匈奴祖先仍在,说不定会嘲笑这个爱作散文的小家伙,仿佛他的天性退化了。他从书包里掏出一本黄皮书,这本书风靡大江南北,上面写着“黄易”。

这种盗印的书大概用草纸为料——网游修真玄幻一锅文章从网上偷下来,不全由黄祖强写,五元一本,童叟无欺。宋以新第一次去小书店里,被满满一橱子黄易震憾了。正午的阳光在角落放肆喧叫着,从无数覆满尘埃的什物上散漫开来,老板娘悠然玩着凤凰山庄三打一,像是个神仙。

事实上那老板娘不是什么高人,她有个相好隔三五天来找她相会,顺便带点猪肉改善伙食。后来宋以新发现她出牌总是很快,手也抖,他对那个黄色的书店印象很好。

宋以新这人看书有个特点,好撕。八百页的黄易,他能撕成二十份,剩下十九份统统放在小东的书包里。因为窗户外人多眼杂,学生们后来想了个办法,把饮料瓶排在窗户上,这招让他们自顾自得意了好天,有学生拍了发到youtube上去。不料被纪检部没收去卖废品,陈文华走路没声音,宋以新被抓怕了。他之后养成了一个习惯,看见陈老师上课走进来,主动檄出残本。

赵林在台上引用道:“Themoreyoulearm,themoreyouknow,Themoreyoukmowyouforget,Themoreyouforget,thelessyouknow,sowhybothertolean.”

“学的越多,知道的越多,知道的越多,忘记的越多,忘记的越多,知道的越少,为什么学习呢?”

他模仿加菲猫的样子有八九分像,捣着脑袋碎碎念,台下学生笑起来,小东的心思沉浸在宋和赵身上,不知道走后这两人具体怎样怎样,只注意到极远工地上穿绿雨衣的工人。玻璃像是一张画板。

赵林颇为得意,虽然他讲不了文学史,不过在这群小朋友面前很自得。转头在黑板上写道,Loveisphotoyenil,Itneedsdarknesstodevelop.

爱情就像象照片,需要大量的暗房时间来培养。

这时候朴恩珠闪电般回头,晴蜓点水吻在赵原贤嘴上。撑赵原贤眼睛瞬间大大的,他自以为是个勇士(换座位),没料到心里那只小白兔是只野兔子,自己成小白兔了,这个吻毫无起承转合,仿佛白球鞋突然踢了下路上的石子,擦出一丝火星,黑夜里荡骨碌碌的声响。

“哥哥”,她朝回去说,“还好吧。”

“咳…咳咳”

赵原贤摸摸自己的脸,感觉刚才做梦一样,边上人不看那个韩国妞,都奇怪地看着他。

赵林转过头来道:“实话告诉大家,我就是小时候不用功,最后沦为老师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挺忧郁的,调侃起自己来了。

台下哗然,朴恩珠默默说:

“哥哥,我的习性,你很了解嘛,连喜欢吃哪种巧克力都知道!”

赵原贤点点头,又想到他看不见,说道:

“我一见你,就觉的中韩之间应该是友好的,在咱们身上,也该有一种伟大的友谊。”

“哦”她听了在心底狡黠地笑了笑。

“你想当亲善大使呀,那个男人不可以当。”

“我就一草根嘛,本来就不想。”

“草根下面全是土,有什么不好”边上那个爱赌博的校队忍不住来插一句,那人连游戏里也赌,赌野猪和树。

朴恩珠听不明白,只是问他:“哥哥,白居易的诗很有名,为什么现在人都不写那种诗了。”

“因为那是古代,现代人肯定喜欢现代诗。”校队道,“你要是喜欢,我写几首给你看看。”赵原贤看了看这位老兄,心想这人真无耻。朋友妻不可欺都不知道,还在这里谈诗论道!笑道:“你要是喜欢,我写就行,他啊,就会打球,投篮还没我准呢,言下之意,他最拿手的东西都不行。

校队听的愤愤不平,眼睛都全红了,比就比,罚球一圈加十个三分,谁输了一箱红牛。

朴恩珠平时跟校队聊天是因为想在女生中显摆,到了赵原贤有麻烦时还是帮这个哥哥的,连忙道:“篮球不是优雅的运动,哥哥,比跳舞吧。”

赵原贤听她如此仗义相助,反而有种隔岸观火的感觉。可他在乎她,认真就输了,赢家是这个早熟的潇洒的女孩。爱情像是万有引力,让卫星绕着行星转。

这时赵林已经把励志的典故说完了,总结是现在不玩命,将来命玩你,台下一片默然,其实这个时候最凶险,倘若笑一下就是质疑人家的思想,而思想态度又是个可大可小的问题。

没人敢发出声响。听他讲道理记笔记的人比听领导讲道理记笔记的人多,可见人终究是感情的动物,因为他们讲的东西一样。一个人对一群人的生活方式横加指点,如果不是听讲者自愿买了门票。那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思想贩子。

赵林讲完了本职工作(每星期有节道德课,由主课老师平摊)说起了鲍尔州立大学毕业的吉姆·戴维斯,在画出加菲猫之前,吉姆画过《蚊子格诺姆》,不过眼看格诺姆红不起来,吉姆就画了一只大脚把它踩死了。

这些话使某些学生产生了恐慌,因为听了太多寓言,变笨了,总之中国式的寓言里总会有个贤者/将军/大师,然后一帮俗人听他教诲,可以满足演讲者极其淫荡的心理。王喆对这些话是不屑一顾的,他自视甚高。精神上已然是个胖子——除非对方脑子里养一头生猪,不然别想教育他。

赵莉娜管她那亲戚叫阿姨,具体什么关系小东也不清楚,只觉地那是个和善女人。她家在宾王路,门前种了许多竹子,那些竹子挨地很近,都长不粗壮,纤细而狭长地一同收束在阳光里,有种蔷薇花的美好。

赵莉娜一见她就拥上去,这边的房子买的早就很便宜。原先卖一万块钱一套,多年后一万块钱连一平米都买不了,赵莉娜小时候来这边时还有许多油菜田。路是踩出来的红筋泥路。

那女人轻声问她上次怎么爽约,赵莉娜看了小东一眼,低头歉意说自己看偶像剧误了时间,后来连打电话也忘了。

小东让她弄的左右为难,也不能上去说是自己原因,出来混总要还,她一下子对他给与这么多好意。他觉地自己还不上。

小东好不容易克制住心底那个女婿见岳母的怪念头,随她们爬上四楼。那女人的家布置的素净,成套的碟片放在雕花柜子里,下面还放了摄影杂志,旅行杂志,美食杂志。就是没有放书,小东觉得有点奇怪。那女人捧着糖果盒过来笑道:

“小朋友,吃糖,我们家娜娜成绩不够好,你要教教她呀。”

小东暗想原来自己还是小朋友,这人真不礼貌。笑道:“阿姨下午好,阿姨你贵姓,我会一定教赵莉娜的。”

“你叫我杨阿姨好了。”

“阿姨,我跟你说过啦,他唱歌很好。”

卷发女人看着小东笑,小东不好意思说:“我只会一点点。”

“会原创吗?就是自己写词写曲子那种。”

“不会……”

“不会可以学嘛,谁也不是唱着歌生出来的嘛。”赵莉娜帮腔道,她在翻美国黄石公园的风景照。

“那……看的懂谱子吗,娜娜的蝴蝶结真华丽,让我摸摸。”“嘻嘻”

“杨阿姨,我能看懂五线谱。”小东想了想道。

“那就过来。”

短发女人翻开电脑房抽屉,拿出一份稿子,关了门叫他唱,小东看那谱子打的很专业,一行词一行曲足有五六十页,自己也不敢马虎,就尽全力唱了前面两首。

思念在雨季

行走在雨季我无法呼吸,风中飘散思念的痕迹,无法追上,心被遗弃的悲伤,也许不久将遗忘。

失落了走过了故乡,雨后黄昏爬山虎的城墙,那段怀想,苍桑了小小海港。

思念在雨季你孤单北上,梦中零落瓣的终章,留我回忆,默然牵手的时光,受伤的心还在逞强,你已不在身旁。

曾经的眼泪,随风纷飞,你走过我的世界,然后,留我孤单

空月竞夕天涯客

人道淡薄西风惊断归鸿雁,我把黄藤留恋红尘对月眠,青史俱老,谁家青娥浅笑,风陵难渡。此生只为你画眉

小楼归燕,空锁幽愁怨,夜夜凭欄相顾亦无言,难为秋风,吹散柳绿红。

………………

短发女人听他唱完道:“平时经常练吧?”

“我跟几个同学在早自习唱过。”

“哦?”

“那时候别人都在读语文、英语,声音很大,我们的事没人知道。”

短发女人有点想笑,摸摸他的小脸说:“你的声音挺润,但不特别,如果你唱着玩,这样净够了。”

小东觉的她的结婚戒指冰冰的,自己的心也冰冰的,跟那女人说:“杨阿姨,我没自己的歌,声音也不特别,歌录起来也没意思吧?”

女人像一只安静梳理羽毛的鹭鸶:“传上去玩玩喽,香香不是弄的挺好的,咱们录音棚就不去了,你唱首自己喜欢的歌吧。

说罢工打开cooledit,递给他一个麦客风。

小东把麦客风放在桌子上,上面有一个雕螭吻的玻璃杯,藏青锦布上绘埃及人的和金翅鸟,上面有几张照片,一并用玻璃压着。他认真地问:“怎样让声音变特别?”

女人随便朝窗户外眺了一眼,路人脚步勿勿,在太阳底下行走。

“用胸腔发声,学会假声,其它的嘛,我也不太知道。”

这老女人对小孩子的热心过了头,把他想象成鲜亮的皮草,伺机摸他的脸。小东闪身躲开,觉地她像个巫婆。他心里愤怒了,心想慈爱和可爱是两码事,别拿皱纹当花纹。

四周是密闭的空间,只有机箱里发出夏天的蜂鸣声,小东不愿多待,仍旧用以前的腔调说:

“杨阿姨,谢谢您,歌我不录了,如果将来,说到后来终于忍不住说了再见就走。善良是个奢侈品,等同于印度人养女儿——需要一定物质基础。这女人衣食无忧,对别人很迁就,她走到卧室去拿钥匙,隔着门向外喊:“娜娜,你不打招呼就跑啦,到楼下等我,一起去电视台。”

小东心想此刻回头刚才的一腔怒气岂不是喂了狗,再一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又一想做人留一线,日后好团圆。名言警句仿佛两只巨灵掌,在他身上左右开弓。小东掰手指计算了下得失,心中那个愤怒自我就被‘本我(ID)’摁到在地,倘若佛洛伊德在世,说不定就泪流满面了。

赵莉娜抬头就见小东幽怨地走出来,杨慕紫向卧室里跑,还以为这两人对上了,没料到小东乖乖地在楼下等她,心想这人真好,有涵养又有礼貌。她只想对了一点,小东从来不骂人,薄而亮的天空被围困在房子的边角里,像银色的湖泊。短发女人从车库里提出来一辆红色夏利。小东看着后视镜里拉伸变形的城市街道,百般期待,尾气混着尘土一阵呜响。

电视台建在山上,那山早已失去野性。拿根杆子可以打高夫,小东跟她一步步走上去,又联想到朝圣,小东的思想上颇为奇怪,他以为朝圣都得爬山,耶路撒冷就是山上的大庙。

电视台是一个圆柱形的建筑物,周围粉白石灰,与天上棉花云相映衬,这种云湿气很重,叫人想起贴在天花板上的彩绘,那时节大风在城市上空疾走,亮闪闪的玻璃纸和黑塑料袋一起飞扬,装点了我们的城市。

踏上平台的时候,小东的期望升到了顶点,犹如沸水。

那天小东遇到了许多在电视台混饭吃的人,唯一遗憾是那些小胡子和扎辫子的人没拍拍他,口头上叫他一声天才,义乌有好几个电视台,他去的那个规模不大,整天播些小广告,偶尔插段电影,还是没有版权的,得配以‘赏析’两个字出现。譬如武侠片里蒙脸的屑小。赵莉娜牵着女人的手,耳朵里都是沓沓的脚步声。

里面一个胖子指着小东莞尔一笑:“小杨,几天不见就拖家带口的,这儿可不是旅游圣地”,“我是遇上了磨铁棒的少年。”说完又顾忌到小东会生闷气,担待不起。笑道:“这孩子有毅力,不错。”

“地震高冈,一脉溪水千古秀。”

“门朝大海,三合河水万年流”

“嘿嘿”边上一妇女嚼着口香糖问她:“杨大姐,养个儿子多好,眼睛一闭就是三十六平方哟。”杨慕紫对她这段世俗的俏皮话颇为看不起,心领道:“那就想想办法,”边上人道:“杨姐那是广寒宫里的嫦娥,是我们俗人可以比的?”那人又说:“杨姐我这都伺候你好几几天了我,不如咱们夜闯必胜客,我帮你护法。”“我可受不起嫦娥,顶多是吴刚伐木的斧子—不解风情——请客嘛,嘿,简单。”又道:“空了,快让他进去录首歌。”

那天小东其实挺囧,杨慕紫好意让他在家折腾,他不乐意,到录音棚唱了首《同桌的你》。年青录音师相当敬业,又给他放了几遍要他确认,小东听着心惊,平时没注意到的换气,破音,撕音,全精神抖擞地冒出来,像牛蛙第一次照镜子,从前还以为自己是头牛,更失策的是歌选的不好,这首歌的伴奏以木吉它为主,很容易听出声音的破绽——倘若姿色平庸之辈去相亲,保险起见要穿和服。

那天杨慕紫又鼓励了小东几句,她的社交面很广,见了小东就觉的有趣,这实在是又把他看成了绝版的皮草。

小东不好意思再麻烦她,接过u盘和这两人道别,这回她笑起来,完了咳嗽一阵道:“这叫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歌录好了走人,把我两个拉在这了,大家评评理。”“何小东,一起吧。”赵莉娜扫了下额发说。

杨慕紫把小东送到家,意思是替他省了车钱。林玉旋一直在楼上眺望,看见儿子从红色夏利车走出来。风很大,她眯了眯眼睛。

过了一会林玉旋把菜和电饭煲内壁一起拿过来,喊骆骆吃饭,小东觉得母亲的态度有点冷淡,暗想这次成绩出来一定让她傻眼,也让她高兴一下。天边红日倾颓变幻。留给薄暮几丝血色,霞光一寸寸坠到山后面去,光与影的罗曼,城市的灯火早预备着呢。

林玉旋问了下成绩,小东吃着饭急切地汇报,“鞠躬尽瘁”。骆骆坐在沙发上不停的打喷嚏。林玉旋终于火了夹点菜把她赶到一边去。小孩子平时抓抓蝴蝶不见得就天真无邪,一样懂得见机而动。骆骆发现母亲是真怒,咂咂嘴跑路了。

女主人的心情不好,同伙们的嘴巴就跟着受苦,黄瓜,凉拌,豆腐拌皮蛋。只有腰果是熟的。豆腐拌皮蛋是小东吃过最难吃的菜,调起来有股烟味,一顿饭好比和尚吃斋,骆骆心里想吃肉,怯怯地看了林玉旋几眼,林玉旋今天第六感很灵,走过去问:“林雪儿,你要吃肉?”骆骆抿抿嘴点点头,一窝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林玉旋抹着她的眼睛感叹,现在的小孩……。说:“你不是吃过皮蛋了?皮蛋不是鸡蛋变出来的?鸡不是肉?一翻话说的林雪儿哑口无言。三个人刚吃完,她就把菜收掉了。小东家住在高层,唯一可恶的邻居是一个初学钢琴的少女,门德尔松叫那人弹成怂的没门,可叹她一直坚持不懈,弹琴时间比瑞士表还准,几个人默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窗外偶尔传来机器里齿轮卡死的声音。

“爸爸在哪里?”骆骆问:“爸爸不要我们了。”林玉旋说完这话又后悔,她觉得说不要你们更妥当,曾几何时,她林玉旋变成了庸俗的小女子。心里得守着一个男人,从一而终。人家娜拉——好歹走了——出走后怎样,那也是将来的事,结婚像是脚上绑两块石头,只为结束飘的感觉。一个人的落拓里有一代人的落寞,她一下想到许多,走到房间里去了。

第二天小东去了趟新华书店,买了几本习题册子。新华书店很大,一部分租给音像店老板。墙壁上贴着的大片木头壁纸小东那天见过,走近看叫“金刚鹦鹉”,他心想真快啊,资本运行的速度以肉眼可见的效率改变着城市,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都不信。柜台上在推销一种工具,口号是“XXX点读机,从此妈妈放心我的学习”童声一便便吵个不停

在众多的书里面,小东的同学最中意一寺画册,叫《人体彩绘》。那人观望留意许多天,后来鼓起勇气去买,却被对方告知非成年人不能卖。说到底艺术竟然会跟十八禁扯上关系。也是这里人的思维特色,分析起来店员的逻辑是:

1、艺术本来就是让联想的东西,想到什么也无可厚非。

2、未成年人不是人,禁止联想。

显然第二条很扯。

结果是那人就去报刊亭买了本不怎么艺术的画册。小东看挑碟子的背影挺熟。绕到对面,发现是王喆,他喊了对方一下,王喆抬起头道:“你要死啦?”

“真巧”

“一点也不巧,我家开的”王喆笑起来:“这些天买练习册的人很多,你买这么多,做也做不完。”小东哦了一下想走,王喆说“咱们去玩会台球吧,”

穿过饰黑白格子的房子,一会就到了桌球厅。

打着打着,谁也不着急,那边的费用按盘数算,而且两人的技术也烂,十五分钟磨不掉三个球,这时做弊帮过他的三角眼走过来,穿件黄绿相间的T恤,他说:“你家店里找不到你,原来在这”小东这才知道原来他们相识。王喆边打边聊,最后说:“你们打吧,我看。”

三角眼像是记不起小东来了,轻描淡写的接过杆子,小东心想考场里的交情值千金,这人竟把自己给忘了,真是遗憾。走过去说:“周四的月考,有人向你要答案,想起我了吧?”三角眼叫蔡泓,自我介绍了一下,是三点水加弓的那个泓,台球老板就二张台子,看着这几个人不禁心痛。

店里边在赌博,三男一女,四周空气颇为沉闷,蔡泓人瘦弱清秀,偏偏长了一对不讨人喜欢的眼睛。他打量一下小东说:“是你运气好,遇上了我,上次我考试遇上个死b,把错误答案给我抄!”

“!!!,后来呢?小东问

“后来?我不打女人,算了,不过给她起了个外号。”他这句话应该是“我不打女人和男人。”“什么外号?”“忘了。”蔡泓摊摊手说。他的神气像欧洲教会里的神棍推销赎罪卷。天空里汇聚起阴云。老板终于高兴地走过来说:“几位小兄弟,快下雨了,呵呵,要收掉了。”小东摸给他一块钱。

有些时候几句话就能成为朋友,只因为志趣相投。男人的兄弟大多跟自己很像,而女朋友往往有份不能懂得。小东身边的人讳谈梦想。而蔡泓说,纪伯伦是他的偶像,小东虽不知道纪伯伦是谁,但想想应该和张伯伦一样牛。走了几步王喆指指天空说,都被它骗了,云散了。

疾驰来一辆放着摇滚的旧桑塔纳,猛然拖拉机般一个刹车。里面闯出来几个光头,直取在赌的一个青年。边上赌客纷纷护着牌站起来。整个过程也不过三四分钟的事,光头仔放下狠话扬长而去。摇滚一路打着鼓点。

三人怕了,最开始还以为是拍戏,后来找不到演导,确定是暴力犯罪。最怪的是被害者根本没打110意思,接着打牌,可以封个烈士。

蔡泓吐了口痰道:“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形式是诗歌。”

“你会写诗吗?”

蔡泓是个有天赋的人,也许是小东见过里面最有悟性的。他谦虚的说,会一点。

“你作个七步诗来看看。”王喆问了一句。

蔡泓心里不爽,他虽然能诗,但没有急智,譬如苦吟诗派的十年得一句,小东帮蔡泓道:“他现在没感觉,你要让他看到美丽的风景才行。”说罢工高兴地问他:“写诗歌和写歌一样吧?”远处传来收废品的广播,一辆破三轮车支支嘎嘎地骑过去,像只不解风情的蜗牛。蔡泓真诚地拉着小东的手道:“我写的自己也忘了,不过放心,写在纸上了,我下次跟歌比较一下好了。”小东心想有戏,说:“我就喜欢吟诗作对,不是,我就喜欢写歌词,你帮我写几首,我帮你写几首,大家交流交流。”王喆心想这人什么时候写上歌了?语文成绩倒数,就理科还好。转念想这东西也分学院派和非学院派。对小东所说信以为真,蔡泓心想写歌又不是喝交杯酒,还得交换,和小东道:“好啊。”

晚上回家,又听见爸妈在吵架,小东心里害怕,马克·吐温说法国人生气时会在砸烂的屋子里来回走。何图灵这就是边走边砸屋里的东西。他昨天把玻璃柜上的饰品打碎了,玻璃柜没敢动,怕杀伤力太大,当然,摔杯子是为了证明他也能摔林玉旋。好比诸葛亮砍YN椰树是为了说明他手下有许多刀手。可惜林玉旋把这当放鞭炮。

林玉旋冷笑道:“别人为我不知道。”

家里像是遭了窃。小玩艺全没了,还有蓝田石茶几。整个家看起来很宽敞,骆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仿佛这两人吵架比不上红烧肉。小东心里暗叹一句,现在的小孩……

那边何图灵不甘示弱,因为有个雄性天才曾经说过,“你越是有责任感,看起来就越像干过破事儿”他顺手一摸,抓到一把空气——如果再砸,明天就得去家电市场放血。他低着嗓子回了一句。

这两个人说了半天,矛盾升级为吵,吵架不比打拳击,打中了会有观众喝彩,只会换来对方更深的蔑视。窗外下起小雨,如无数绣花针,绵绵密密。电视上一位主持人左手托着右手,右手点着下颚说油涨价是好事,可以让我们学会珍惜。

两人暂时求同存异,一起骂了会主持人。恰逢外面传来钢琴声,他们又挖苦了一下邻居,保图灵突然说:“玉旋,我没吃晚饭。”

“冰箱里康师傅。”

何图灵整整西服去泡面。

看着何图灵吃面的样子,林玉旋心软道:“你怎么不把饮水机砸了。何图灵看着电视里的碟报片说:“我真是什么都没干啊,你要相信事实。”

小东看他的背影想爸爸挺可怜的,没这主持人就吃不上晚饭了。又想妈妈从小关小自己,唉。

“事实?”“事实就是我什么都没干。”这时何图灵手机响起来,在黑夜里起了个调子。“假如时光倒流,我能做什么?”听起来像惊悚的过山车。

“接电话。”林玉旋道。

何图灵下意识用左手去捞,捞不着,他放下筷子接起来——先看过号码,里面一个声音道:“快开门,雨有点大。”他叫小东去开门。

小东一路跑下去,打开门,钱海荣撑伞站在屋檐下,边上是一个挺和气的年青人,穿一件印着猩猩的T恤。钱海荣看见小东笑道:“小帅哥,这么快啊。”说罢收了伞招呼那年青人上去。

他一眼认出屋子里少了几个杯子几件瓷器。笑着跟何图灵道:“路过就上来转转,”那年青人奇怪地跟他坐下来喝茶,五分钟后,钱海荣起身告辞。年青人更奇怪了,眨眨眼。林玉旋倏地笑起来,道:“钱老板是找他出去玩吧,他要出去我不会拦着。”

钱海荣棒着纸杯道:“素闻林女士麻将圣手,今天特带一朋友过来讨教。”说罢对何图灵道:“本来想轻飘飘的飘走,林女士这么说,那我只好去死。”

林玉旋准他去死,钱海荣走到窗户边,拉开玻璃,又关上。表示以经死过一回。走回来对林玉旋笑道:“他要敢欺负你,就好好揍他。”她心情好了点。笑说:“台子自然有,量他也不敢砸,不过我们两个是夫妻档,很容就能赢光你的钱。”钱海荣笑道:“林女士一个人就可以赢三家,再加一个何先生只怕把过年亲戚都吓跑了。

当下四人抬了桌子动手,麻将是中国国技,能上厅堂,能下厨房,缺点是容易被抓现行。不符合敌进我退的原则,所以电影里的元首是不玩的。

海荣叫年青人小朱,原在诸暨卖化妆品,常两头跑。他卖化妆品十瓶里充一瓶假货,这年头发了财,在义乌这边买些地。他有点生疏的跟众人聊生意上的事,钱海荣搓着牌道,我这朋友直爽,说一不二,上次从市南路走,冒出来几个交警,他一上就冲过去了。

“那次刚买了凌志,没上牌,不然哪敢。”小朱笑笑说,又道:“诸暨从南门到金山角那条路,除了乌龟之外,大概谁都逃不掉罚单。”说话颇有条理,何图灵前面耗了很多精力,想休息。看着牌问他是哪里人。小朱笑道:“我家在绍兴YC区那边,十几岁出来开车,跟老钱一样,只不过他开黑车,我当本份司机。”

“你家就一个小孩?”林玉旋问他。

“哥哥姐姐都不干正事,我是老小,后来读不下去了,只好出来”他看了看吊灯,仿佛年代久远往事蹉跎。”

“现在买上凌志,用不着再哭穷。”林玉旋笑说。说罢把牌和了。骆骆坐在沙发上咳嗽起来,何图灵累的不想动。小东对骆骆说:“我去给你泡药。”他想到这人从萧山回来就没消停过,莫非真是中了流感?把药拿给她时小心翼翼,怕她害了自己的大好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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