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糟糕的莫过于没有想法——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是悲伤星星点点地闪现。你毫无头绪:丹尼改变自己的骑车方向走进了摩托车道,他突然从自行车道转向第三车道然后又转回来,像来自爱德华七世时代的幽灵,只是约会时间推迟至一个世纪后的午夜。丹尼在那闪亮玩意儿的上面,平衡感很好,赤裸着上身,只穿着鼹鼠皮裤子,大晚上来了兴致跑去农场。他像风筝一样高,正被热切的冒险欲望包围,这是他的宿命。他身上涂满涂料,面前是空旷的街道、冬日的冻霜,还有冰冷的月光。
现在你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切。夜晚一个男人在汽车道骑自行车,像一幅安静的图画。夜空下星光灿烂,那改变命运的机器正在运转,发出模糊的声音。这声音持续了十五分钟,车子速度很快。丹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他变着花样骑车,站在车座上,双手离开车把——他飞了起来。他是多么兴奋,现在你可以感觉到了。
但那个晚上他脚蹬踏板的时候,你已经熟睡,几乎没翻身踢被或是改变睡姿。睡梦中,你没有恐惧,没有焦急,丹尼只凭惯性前进的时候,你头脑中丝毫没有察觉。第二天一早,你被电话吵醒,知道了昨天发生的事情。彼得·凯迪克把消息告诉了你,他的精神已被完全摧垮,空洞茫然,完全不像那个曾登上运煤帆船,在坎布里亚郡生活了几十年的人,有的只是他那糟糕又恍惚的声音。那声音顺着电话线传过来,开始安静地循环,在耳旁一遍遍低语。“他走了,他走了,他走了”
然后你听到了温柔的话语,你的母亲把电话接了过去。“没有车灯,丹尼的车上没有车灯,”她解释道,“货车司机看到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你不知道,我们以为我们以为或许”
他们一定认为,当时你的潜意识中一定感知到了不安,以你们双胞胎的特殊感应,在你的小脑中一定会有意识的。但是没有,你什么都没意识到。那天晚上你的耳朵像蛤蜊一样在枕边合上,完全不感应了。你切断了和他的联系,变得独立、健康。你没有在床上坐得直直的,摸索着台灯并且尖叫,甚至都没像往常一样起夜去床边拿杯水喝,没有在再次入睡之前感觉到难以名状的悲伤,或是幻影般的痛楚。
你赤裸着站在淋浴喷头下的湿气中,举着电话。去接电话的时候还在浴室的垫子上摔倒了,然后再努力在电话挂断之前接起来,你觉得这可能是工作电话。挂断电话之后,你呆呆地不动,感觉水珠慢慢地流过你的肚子,向下滑至你的臀部,然后你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毁灭性的感觉。
内森已经去上班了,你本可以打他的手机叫他回来,但你没有这么做。你站在大厅的地板上,身上的水一滴一滴滴下来。你觉察到自己的细胞在慢慢地消失,一切都开始流逝。
你用手抓住放电话的桌子,木头在你的紧抓之下发出吱吱的响声,你不得不跪下来。
那之后你去了卧室,穿好衣服。事实上,你穿了自己最好的裙子——那件高腰还有红绸装饰的裙子。你匆匆穿上棕色皮衣,湿透的头发开始在上面滴水。离你手边最近的提包是一个注定要送进旧货商店的老式背包,此刻它正靠在前门。你随便往里面放了一些东西——内裤、首饰,令人费解的是你还拿了自己的护照。你将徕卡照相机放在摄影棚里,然后马上改变主意,把它装起来。你关上公寓的门,把它锁好。你告诉自己现在正站在外面,你告诉自己要离开。
你是有车的,在伦敦不常用车,但有车让人觉得可靠。你本可以开车,但你不信任自己在乡村路上开车的技术。你的手那时不太听使唤,也不想与拥挤的交通为伍,不想在堵车的长队中坐上几个小时。不想,不想,不想你不想经过丹尼小时候练车的那条路——再走四英里,它就把丹尼带到了另一个方向驶来的货车面前。
你不想看见教堂。坎布里亚郡电台正在播放十点钟新闻,你一直都在关注。全国的人都能听见这位电台播音员的播报,所有人都愣住了,手捂住嘴巴。他们会摇头,会说:“啊,不,不是丹尼·凯迪克,不是昏头昏脑的丹尼,不是那个叫丹的人,不是那个从废品堆放场来的像疯子一样的小伙子,不是从道格泰勒来的那个低音吉他手,不是他。”现场一定会撒有鲜花的,你知道,因为大家都知道丹尼并喜欢他,这个坎布里亚郡最受欢迎的男孩子之一。他非常热情,经常为人引路,喜欢在酒吧畅谈,还会主动发表有关不明飞行物的演讲。他总是背着麻布包,穿着彩色的鞋子,带着一些实验用的扁豆,被很多人簇拥着。他慷慨地将自己的积蓄捐给别人,总保持着灿烂的微笑。一定有一两个人爬过了摩托车道的筑堤,穿过熙熙攘攘的通勤车流,在道路中间留下一束花。
你惊愕而安静地踏上了去尤斯顿的路,你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但还算合作。在首班列车上,你谨慎地挑选了一个单人的位子坐下,这样你就不用面对任何人的脸。在普雷斯顿,你被火车乘务长带了下来,三十五分钟外加一支镇静剂过后,你踏上下一班北上的列车。你的哭声是那么可怕,车厢里的人都吓得离开了,好像他们害怕你即将说出那惊天的消息。上帝在你的耳边轻语道:“这个世界正在毁灭,就是现在,就是现在”
不,这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不是你没能预测到惨剧的发生;不是你没能感知到那可怕的消息;不是那移动的庇护所用五小时的时间穿过维根、瓦令顿码头、兰开斯特和奥森赫美;不是后来发现你的父亲在石灰采石场里,精疲力竭地拿着丁字斧,他的手因为砸了几个小时的石头而磨出血来;也不是看到你和他的母亲平静的生活被悲恸打破,完全摧毁。甚至,内森驱车来参加的葬礼也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糟糕。安排丹尼下葬都是在“不得不做的事”的支撑下完成的。大家团结在一起,一壶接着一壶地喝茶,一起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最终使你崩溃的是在整理丹尼在镇上公寓里的遗物的时候,人们说做这件事才是在整个失去中最令人痛心的事情。在他的衣服上、签名上,还能感受到他的味道:甘甜,沉迷和费洛蒙。看到水槽旁边他最后一杯茶中腐朽的新月形,他那时是半醉的——活着的男人醉了,必是会渴的。这解释了丹尼当时的状态,令所有人伤心不已。把茶倒掉,把杯子洗干净,把他的东西收拾好。在这些日常用品和寻常物件中,你找到了他的钥匙、口琴、没洗干净的隐形眼镜,还有他奇怪的复古医药盒。你判定所有这些证明他存在的东西现在都已没有意义,都已多余。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去哪里看他、怎样找他,即使证据显示他一直躺在那,即使似乎他随时都会出现在家里,在房子里跌倒,就像往常一样,即使他像以前一样见到你很开心。这让你瞬间跌到谷底,让你哭到恶心想吐,直到你哭得嘴角干裂。你将他红色的软底运动鞋抱在胸前,一遍遍叫他的名字。你的某种内部机制挽救了你,为你提供了麻醉剂。开关关上了,你的眼睛闭上了,你的头脑陷入黑暗。
这些东西与他再也不相干,它们多么悲伤,多么迷失,多么漂泊,没有任何用途。
当然,他的公寓里也没什么东西,他不喜欢收藏破烂,也不是很居家。家中没有很大的CD收藏架子,《龙与地下城》
的盒子里空空如也,箱子里没有掉出来带着松紧带的衬衫袖扣。他的钱全部用作他处:啤酒、毒品、每周一小包肯德尔卷烟——有其父必有其子——去伦敦的公车、铜电线、铁匠课程、任何与他说话的建筑救助队、必要的急救、高顶礼帽、彩色玻璃、熨斗。斜靠在庭院墙上的是古老的门柱和楼梯扶栏、风向标和理发师的招牌杆。晾衣绳下整齐地堆放着画有维多利亚风格图画的瓦片、上了漆的橱柜和锌制水罐。
吉卜赛车队的车轮。
黄铜色的水管。
丹尼,这个推手推车的男人,丹尼,这个独特及古老东西的收藏大师。
站在拥挤的院子里时,你想起了六年级那次去博物馆。那时你和他一起走过金属展品的走廊,走在精心制作的黑玫瑰和华丽的郁金香支架下。突然间你愚钝的弟弟对艺术和手工艺品似乎开了窍,“看,苏西,看啊!太美了,他们是怎么做出来的?”他棕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把他深色的毯子般的刘海推向了一边。他坐在那里,在他那带有狗耳朵装饰的涂鸦本上写些什么。他的腿伸得很直,挡住了其他参观者的路。丹尼带着青春期初期的男人味,他的胸肌开始发达,人也开始长高,学校的女孩子们才刚刚开始注意到他。
他站了起来,把手放在一个很大的钢质天使的两侧,轻轻地推。你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他常把手放在什么东西上。雕像晃了晃,一只翅膀的尖碰到了那边的藤架,接着像掉下来的钟一样发出铿锵的声音,咚——沉思开始诉说,他的表情很惊讶,还有纯粹的快乐。保安发现之后,你们两个被赶了出去。你们受到了老师的批评,他觉得你“至少要好一点,苏珊”。当然,这是凯迪克家具有代表性的不光彩行为,你把这件事告诉父亲时,他觉得非常荣耀,因此一直保留着学校寄来的信,并把它贴在工作室的墙上。
丹尼有一本小小的有黄色封皮的书——《造就铁工:技工指导手册》,他走到哪里都带着。只要觉得相关,他可以引经据典般背上其中的几句。“铁砧上安装的金属看起来很优雅,却掩盖了它的力量。”他曾在某人的生日那天说过这样的话,就像要给全世界宣布一个答案似的。他的起居室里,你在鸣钟旁边的架子上发现了这本小书。你留下了它——它是你唯一留下的东西。还有带有香味的床罩,农场农民的防护服,生锈的炖锅和炒菜锅,你把这些东西打包好,捐给牛津饥荒救济委员会。丹尼好斗的老上司已经同意把院子清空,他曾提出给你一些钱,但你拒绝了。
你把这些东西打包走的时候,丹尼的两个女朋友都来了电话。你与每个人谈了十五分钟,好像她们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她们似乎确实做到了。希瑟和特丽,特丽和希瑟。葬礼上她们站在一起,握着手,给彼此拿纸巾。
特丽回到家的时候带着一张纸,那上面有丹尼留下的看上去很傻而且乱七八糟的遗嘱。她说,那遗嘱是他们一次去大坝跳水的时候写下的,她觉得应该把这个交给律师,看看是否有效。遗嘱是对折并封好的,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她说她从没看过,她不是那种人。你告诉她说,如果没有官方公证的话就是无效的,但你还是谢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