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我们正在开始丧失我们古老的技术。马赛克和壁画的修补是一件雅致的事情,但是最近它带来了很多的焦虑惊恐。
年青一代不理解手工艺品的制作过程和那些可以创造出伟大作品的原材料。这些课程现在仍然很重要——中古学家们可以教给我们许多关于高质量和非常实用的东西。在星期四的课上我问孩子们关于绘画的问题,关于如何画画以及画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对于孩子们来说,油画是如炼金术般从笔管里产生出来的奇迹。我设想,假如商店关门了,假如我们没有了材料,假如工厂停止生产这种神奇的笔管,假如没有紫罗兰色、橙色、绿色、靛蓝色颜料,我们不就陷于困窘之中吗?有什么解决的方法呢?
接下来我用鹅毛做成了一个羽毛管并给他们展示了如何劈开把柄安上一个刷子然后再修剪末梢。之后我给他们上了一课,教会他们怎样制作出黄色颜料。我们走到山坡上,从矿石中用调色刀提取出赭石,我让孩子们用杵碾磨出粉,然后收集起来过滤。孩子们干得热火朝天,他们突然变成了十五世纪的学徒工。我告诉他们,现在,你们看,作为艺术家不管什么时候你们都可以作画。这些方法的应用是一种长期的、最可信任的努力,那不是天真也不是古怪,你可以骄傲地穿上工人们的皮革围裙,这片光荣的土地赋予你无穷的能力。
如果孩子们抓着打结的绳子,由我牵着头,鲁索夫人就允许孩子们离开学校。绳子结用来标明孩子的人数,我们走的时候每个孩子都要抓住一个绳结。我不知道这是她传递团结理念的特别方法,还是她担心我会在下洞穴或是进湖区的时候弄丢几个孩子。我告诉她,每天早上我都记得鞋子放到什么地方,我还能想起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妈妈给我讲的一个东方神话故事。有了这些绳结,我们就可以安全地穿过树林了。
我的咳嗽已经减轻了一些。一周以来我都感觉不错,所以我推迟了医院的预约。我知道我老了,身体虚弱,但这不需要什么医学诊断来证明,只需要从书桌抬起头,看见我的花园已经变成了一片杂草丛生的地方,我就知道了。大蒜长得还不错,一些小水果和草本植物长得也很好,但其他的就不怎么样了。我们遭遇了一场大雨,田埂被冲得不成样子。虽然特莉萨十分同情花园,也明白我对花园十分喜爱却越来越没有能力照顾的无奈,但她也不能帮我整理。倒是吉安卡罗以前帮我整理过。我不想雇园丁,它也就不得不保持这个样子了。
在我忙着写东西的时候,特莉萨正往锅里放那些刚摘下来的番茄。接着她剥下番茄皮,把籽取出来,制作番茄沙司,最后再把它们放在自行车后架座上平稳地载回家。今天我们俩相处得很不愉快。特莉萨总是因为房里的书本而感到烦恼——那些我收藏的书籍、艺术展品目录和一些小册子。她说这些东西总是特别难打扫,而且蚂蚁会在这些东西中筑巢,然后再爬进厨房,钻到蜜罐、糖罐里。但是我告诉她,蚂蚁是一种很神奇的生物,它们不仅会考虑到自己对食物的需求,还会考虑到整个族群的喜好。如果蚂蚁可以读报纸的话,我想它可能也会想读《联合报》吧。
她不想听笑话也不想让我拿她的癖好开玩笑。她想重新整理好这些书,然后把它们都摆在书架上,事实上,她是想把这些书都处理掉。温室里的书架上已经摆满了书籍,而且我怀疑,在她看来这些书根本就没有什么用。她是一个忍受不了文学的乡下女人,而且固执己见,冥顽不灵。如果我反驳她,她就会往菜里放很多的盐弄得我嘴里直发干。我以前就斥责过她那种企图要毒死受监护人的行为。如果我们之间产生了分歧,那我们俩会一整天都不讲话。如果特莉萨下了最后通牒的话,我就要采取比她更快的行动,只有这样这些书才不会被搬出住处。今天早上我直接将这些告诉了特莉萨,毫无疑问,这几年我变得越来越直率。下午的时候,为了结束我们之间的战争,我在贾科莫·利欧帕迪的诗集中找了一首诗读给她听:“我听到微风穿过树叶发出簌簌的声响,我往前走着,感受着无尽沉寂中的声音。”他的文字很清新,可是在我背诵到一半的时候她就走出房间。她真是一个让人难以忍受的女人。
我曾经用稻草给特莉萨做过一个蜥蜴模型,这个模型由一根比较长的稻草做主干,还有两片稍短的稻草平行地固定在它上面。事实上,它看起来更像是特莉萨的那两个十字架。我还在学校里向孩子们展示了这个模型的复制品,我和他们说:
“看,这就是蜥蜴行走的方式。”我先让模型左边的前后腿弯曲,然后又让它们右边的腿也做出同样的动作,接着说:“这就是它们能爬得那么高的原因,这样能保证它们的行动既迅速又稳定,你们看见了吗?”特莉萨从橱柜中找到了她的畚箕,把蜥蜴的模型扫了进去,接着给扔到了外面,然后骑着她的自行车回家了。
特莉萨的自行车在慢慢地生锈,车轮子每转一圈都发出缺油的声音,她就骑着这辆有趣的车子下了山坡。
这周还没有收到彼得的信。我已经被宠坏了,习惯了在每周都能收到他的来信。我常常会想念他。我想知道他在学习和绘画上又取得了哪些进步,他现在的哲学是什么,他喜欢哪些雕刻家和油画家,他又要怎样清楚地表达他们所带给他的影响,身处荒野的彼得怎样找到他的教堂。他应该听从琴尼尼的话,因为他在这方面的见解充满了智慧。
你,因为有崇高的精神世界而满怀激情。要走进这个职业,你需要用热情,敬畏,服从和坚定来武装自己。你还要尽早让自己服从大师的指引,并且不要离开他,直到你不得不离开。
我在红城里学习了三年,那是一个不一样的学习时代。美术学院的大门被装饰得非常漂亮,但是学院里的教学生活却像苍穹一样从未改变,在这里任何现代化的试验方法和人际交往都是不被允许的。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曾烧掉过所有和布拉克以及片段论者有关的图片。学院派的学者们不能忍受这样的好奇心和试验方法——他们只相信麻痹和完美。所有具有尚古主义风格的尝试都被指责为不爱国的思想,而一旦出现了过失,我们还要再次研读伟大的着作,在某些情况下还得把人际关系的发展看成一种耻辱。只要我们稍有反抗,那些老师就会对我们的绘画创作横加干涉和阻挠。当我眼睁睁地看着火苗一点点烧掉油画的画框时,我第一次感到了什么叫做毁灭。那之后,我很久都没有再碰画笔。
在那个年代,诗歌就成了人们精神上唯一的慰藉。我们每一个人都向往着诗人口中所说的真理,正是他们记录了我们那一代人心中所有的激情和愤懑,也正是他们在我们屏住呼吸的时候提醒我们去呼吸,也教会了我们鼓起勇气。
我已经为一幅新的油画作品准备好了画布,但是我再次改变了瓶子摆放的位置——某些东西不太对劲。我已经写信通知安东尼奥了。每一次当我开始画画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为接下来的工作作了充分的准备,并且能够掌控一切。但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有准备,而且对它们也一无所知。这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无法说服自己做得很成功。当我转向画室的镜子时,我看到了一个身体欠佳、不去医院反而在给他的女管家读诗歌的人。我看着他。他的头发竟然全变白了。他要把香烟抽到烫到手指才肯罢休,然后再点燃另一支。他在等待一些东西——可能是一只鸟,掠过窗边,或者是风吹到门上的呼啸声。他等待着桌子上这些物品的许可,他考虑着它们之间的空间,又重新略作调整。
彼得一定去参观了位于伦敦的国家艺术馆,他一定看到了像玻璃一样光滑的陶器和器皿,看到了海洋馆里陈列的湿湿的鱼鳞和金色环状的眼睛,他一定看到了池中的流体。他一定只是单纯地欣赏那些绘画作品,而并没有试着去解读那些器皿、宗教或是其他这之类的东西。他应该也没有试着去探究虚空静物画的象征意义或者是那些美丽的隽语。彼得一定感受到了海鱼的体温,像裹尸布一样覆盖在它上面的海水的温度,还有剥开大蒜时蒜皮发出的清脆的声响,他一定听到了厨房里发出的声音。而且他肯定也看到了蜻蜓标本,看到了它透明的翅膀,看到了它飞翔时的曼妙姿态。在美国,他一定看到了温柏树和用绳子系起来悬挂着的卷心菜,还有那悄悄从橙红色土壤中钻出来的甜瓜籽。
我会给他看自然馈赠给我们的永恒的礼物。那是一些枸橼和胡桃的静物画,还有龙虾张牙舞爪的静物画,有鹦鹉的还有过季的水果、丁香花、辣椒、鸡蛋、野兔、死去的鸟、露珠和玫瑰,有芦笋、硬币、淡黄色的头颅、柳条、赤土花瓶和喝水用的牛角。
只有到那时他才会懂得什么叫做活着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