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不出预料地降临了,就像弗洛里奥对此病做出的诊断那样。不幸的事情接连不断地发生,安妮特隐隐感到下一次不幸就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犹如多米诺骨牌,前者的倒下会引发后者同样的命运。现在是希奥尔希奥先生的去世,他已经几周没来学校了。之前,鲁索夫人曾告诉过他们,希奥尔希奥先生的身体状况已经非常糟糕了,并且让他们为希奥尔希奥先生的康复祈祷,当然他们还要继续加强他们的素描功底,但是课程由鲁索夫人代上。她在教室前放了几个苹果和一些陶器,让大家试着再现静物的色彩和空间感。更有一次,她独坐在教室前排的椅子上,让学生们绘画一幅她的肖像,可是课堂上偷笑声和窃窃私语不断,十分钟后,鲁索夫人站了起来,重新交代了任务,让他们改画自己的手掌。
不久后的一天,鲁索夫人在下课后宣布了希奥尔希奥先生去世的消息。她从袖子里掏出手绢,拭了拭眼角,接着又打了个喷嚏。“孩子们,”她说,“我们接受过他的指导,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情,对此我们不应忘记。或许整个意大利都对他存在误解,我们也曾经对他敬而远之,可是他仍然是我们的朋友,他曾经那么无私慷慨地与我们分享他的知识,让我们从悲伤中振奋起来吧!”她大声地擤了鼻涕,情绪平复之后,她把手绢慢慢地叠起来又重新放入衣袖。她接着说:“希奥尔希奥先生曾经在博洛尼亚求学,而那里马上就要兴建一座博物馆来纪念他。等你们长大一些,可以去那里参观一下,瞻仰下他的画作,也能对他的人生有更深刻的了解。他是从动荡年代走过来的人,那些认为他不配获得大奖的人简直是愚蠢透顶。”说到动情处,她又一次掏出手绢开始擤鼻涕。放学之前,大家在她的指挥下,合唱了圣歌祝愿。
安妮特回到家,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想法:希奥尔希奥先生去世时,他的那副大眼镜在哪儿呢?或许希奥尔希奥先生去世时正戴着它,因为死亡有可能是在人们还忙着做什么的时候突然降临的,她父亲去世时就是这样。第二种情况就是希奥尔希奥先生是在睡觉的时候静静离开的,而在睡觉前他已经摘下了那副眼镜。安妮特经常在上床睡觉前忘记摘掉眼镜,一早醒来,镜框已经滑落,而且还划伤了鼻子。可是如果他没有戴着眼镜,在天堂里他能看得清楚吗?或许在天堂里人的视力会变得很好吧。那么临死之前,他又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呢?一片红色田野或是一对黄色野狼的眼睛?苍蝇发出的嗡嗡声?钥匙之间碰撞时发出的声响?还是烟火绽放时的声音?
或许他也看到了贝斯提亚。
温室里出现了一些问题。一种奇怪的枯萎病感染了一张苗床,病毒迅速蔓延开来。文森佐、毛里奇奥和马塞洛叔叔按照书上的方法来处理:耙地、修剪枝叶、除掉坏茎、焚烧成堆的落叶。浓浓黑烟伴随着发霉的臭气从院子里升起,温室的玻璃窗格也都用醋和报纸进行过消毒,但情况还是没有好转。每逢晚上,马塞洛叔叔就会在桌旁放一片布满黑斑的叶子,一边吃饭,一边研究。有时他把叶子翻来覆去地看,好像这样就能知道症结所在。他也曾打电话到伦敦植物公园进行咨询,但蹩脚的英语使得交流很难进行下去,最后只有看着这些叶子耸肩的份了。三个星期之后,他宣布疾病已经使得今年的收成没有什么利润可言,或许只能依靠薰衣草、橄榄油和几种蔬菜了。安妮特的妈妈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确实如此,因为文森佐宣布他要去南美了,他们的妈妈为此哭了整整一个星期,她哭诉着自己已经受够了这种被遗弃和备感屈辱的日子。她历数儿子的不是,包括在外招妓、从家里偷钱,甚至还牵涉到了意大利政府的腐败和对人民的遗弃的问题。车票都已经买好,行李也整理妥当,文森佐与自己的兄弟们握手告别,然后吻了吻安妮特和托马索,最后轻轻地把罗萨的手从自己的手腕上移开:“我会来信的。”说完这些,文森佐拎起行李,戴上帽子,奔向了车站。
卡斯特贝克的家庭陷入绝望,连续数天都沉默不语。他们把文森佐的椅子从桌子旁移开,一块黑色的围巾整齐地叠放在椅子上面,没人坐在文森佐的位置上,连毛里也停止了玩闹和搞笑。妈妈把自己锁在屋里,里面两度传出大声的哭泣和摔碎东西的响动。家里的气氛很紧张,最终还是托马索打破了僵局。他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推着这把让人伤心的椅子,在屋里转来转去,像推小推车一样,还发出杂乱呜呜的声音。他甚至把它推出了家门,让它在院子里淋了一整夜的雨。安妮特最终捡回了那条湿透的围巾,椅子则被马塞洛叔叔劈开,扔进了焚烧患病叶子的火堆里。
安妮特变成了下一个不幸儿。她喉咙后部开始发痒,就像有一个小蜘蛛在她的扁桃体上忙着织网。即使她试着吞咽东西,这种感觉还是消退不去。学校里也有其他的孩子出现了这种症状,广播里说这是在该地区蔓延的一种流行病,学校很快采取措施,暂时关闭了。然而这似乎还是晚了点,安妮特的体温已开始升高,弗洛里奥被请来为安妮特诊断。“她感染的是一种腺体病毒,需要细心的照顾和观察,不然病情可能会进一步恶化。我想你应该提前做点准备,罗萨。”弗洛里奥告诉安妮特的妈妈。
安妮特被扶到床上休息。刚开始时难以入睡,随后竟一睡不起,不知道究竟过了多长时间。一觉醒来,感觉应该已是深夜,可是透过百叶窗,却发现外面竟然艳阳高照。她晕晕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浴室的镜子前,发现脸上竟长满了粉色和白色的斑点,头发也像刚洗过似的,湿湿的。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结婚的花环。安妮特感到身上有些冷,喉咙也堵得难受,就像塞满了蛛丝一样,她只能费力地呼着气,胸腔里好像也填满了羽毛,腋下感觉软软的。
她最终选择去厨房待会儿,因为那里有让人暖和的壁炉,也可以跟别人说说喉咙的事。马塞洛叔叔正在水池里用一把硬刷子洗自己的指甲,妈妈坐在一旁和他说话,托马索则坐在他们脚边上。“这一家子,就她一个人一生下来身体就那么虚弱,可能是怀孕的时候她在我肚子里待了太长的时间吧。我不想胡乱猜测,但你看这些生长在森林里的小动物,长着月亮一般的眼睛,怕光而只在夜里活动,它们受不了日光。看到这些,你会想到什么?”“是的,我想她可能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马塞洛叔叔一边洗指甲一边这样答道,黑红色的黏土从指甲里刮出来。妈妈叹了口气,拉开百叶窗叫毛里进屋吃饭,“我闻到烟味了!你是不是又在抽烟?快过来吃饭!”
安妮特坐在托马索一旁,头疼,心悸,身体很不舒服。
脚下的地板似乎很不安分,凹凸不平,忽上忽下,瓷砖也有点倾斜。“你起床了,娜塔。本不应该让你和托马索靠这么近,现在看起来说这些有点晚了。好吧,试着跟我们一起吃点东西吧?”
饭桌上,大家讨论要不要移栽一些新品种。马塞洛叔叔坚持认为如果引进的话,一定会有不错的结果。“如果托斯卡纳公爵可以从中国带来一些茉莉,我再种植一些单色的英国水仙花在复活节时出售,还有那些在火炉旁的兰花。”他的声音盖过了汤勺与汤碗之间的碰撞声。安妮特的妈妈却不这么认为:“你拿什么来支付这些费用呢?这很荒唐,怎么会有人买那些东西。况且,这里的水土不适合它们生长,如果那些花死了,我们是会破产的。种什么花是有传统的,约瑟夫是不会冒这样的险的。”“但是约瑟夫不在这,我们是多么希望他在这呀。”稍顿片刻,妈妈提出了新的话题:“其实这都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货车已经坏了,我们需要一辆新车才可以。安德里亚能够直接从工厂里以批发价订购一辆。”马塞洛叔叔轻轻地哼了一声:“那我们拿什么来买车,银行账户里可没有那么多的钱。”托马索用手指搅拌着盘子里的作料,毛里则用叉子扎起奶酪的碎屑向窗外扔去,刀叉碰撞的声音时不时地在屋内响起。
安妮特一点食欲都没有。轻柔的雪花静静地盘旋着飘落在她的眼前,可现在是春天呀!她绿色的衣服变成了白色,虹彩陶上金色的卷边也失去了原本的颜色,马塞洛叔叔卷曲的头发和妈妈的领口上,似乎也形成了一个精致的白色垫板,桌子上的油瓶和胡椒罐上也覆盖了厚厚的一层。安妮特忍不住问道:“现在已经是冬天了吗?”声音听起来很缥缈,毫无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