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里安妮特学会了很多。她了解到人们更愿意在晴空万里、微风拂面的日子里买花,而不是在大雾弥漫、风雨交加的时候。她学会了独自摸索着走在镇上的小路上,还有相信他吵吵嚷嚷、活力充沛的哥哥。她学会了像猫头鹰一样竖起耳朵倾听周围的声音,学会了计算她的生理周期。她了解到世间的事物有很多定义的方式,如果一种被隐藏的话,那么其他的将会以更强大的力量表现出来。火能让身体变暖,火焰还能噼里啪啦地跳舞。鸟儿就是清晨在院子里响起的悦耳歌声。她明白在集市上人们总是尽可能地给对零钱,还有就是艾丽玛很善良但寂寞,虽然她已嫁作人妇。所有人身上都有不同的气味,有的闻着像小豆蔻,有的像集市上罐装的西班牙辣椒酱。托马索身上有股煮熟的牛奶和风信子的味道。毛里奇奥闻着像蜡油、鸡皮,有时候还带着古龙香水味,他经常在药店的柜台后面和小姑娘调情。她母亲的声音里涌动着深蓝色的暗流,就像基督降生时的夜空一样深邃。
她学会了从水果篮里挑出最多汁的水果。她把圣徒们所受的痛苦铭记于心,颠簸流放、穷困潦倒。如果有人在看她,她的头就像带有磁极的指针一样立刻转向那人的目光。她学会了在卡斯特贝克的屋里、在剧场的小巷里、在温室的玻璃之间小心地生活,学会了小心翼翼地走在通往圣洛伦佐教堂的街道上,爬上公墓的台阶。她知道窗户开着的时候不能在房间的某个位置换衣服,否则会招来男生偷看的麻烦。她知道万事都有规律,但她也知道生活并没有那么简单,她的思维也有着很广阔的空间。
星期天她经常跟爸爸讲述卡斯特贝克当地的新闻,细数小镇上的趣事。这个星期,毛里可以持续颠球一百五十下了,安妮特听着他的脚与地面的摩擦声,他单脚跳着,足球落到了他的大腿上,她给他数着颠球的数量。在数到一百零八的时候,他滑过院子,稳稳地接住了那个快速旋转的足球。之后,他告诉她牧羊人曾经在他们住的楼里对山羊做了什么,在它还只是一间屋子的时候。那天晚上她就做了个噩梦,梦里她家的男人们排队等待被阉割的厄运。托马索已经在为自行车比赛训练了,他头上戴着老师送的橡胶游泳帽,腿上和胸部抹着凡士林,他像泥鳅一样滑,到了吃饭的时候她母亲怎么也抓不着他。马塞洛叔叔给他的赛车找了一个里程计,这样他就能知道行驶的路程了。有两天的训练因为感冒而耽搁了,马塞洛叔叔为他准备了锦葵液来治疗他沙哑的喉咙。托马索咳嗽、打喷嚏的时候,她母亲就说这是从南部开来的太阳列车带来的病毒。
游客又一次蜂拥而至,他们询问最好的酒店、药剂师、博物馆、圣坛、世界奇迹的遗址。他们穿着不合时宜的衣服到圣洛伦佐教堂,门卡罗尼神甫差不多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劝说游客摘下头上的棒球帽,让女士们遮住双腿和头。游客们从小杯里舀冰激凌吃,用花装饰桌子。“这儿的生活多好啊。”他们说。
星期三的集市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欢呼声,艾丽玛告诉安妮特铁路工人要为涨工资罢工。马塞洛叔叔还在和蚜虫进行着恶战,他怀疑这些蚜虫是从国外来的,是文森佐把兰花球茎从南美运来时带过来的,它们把所有叶子都啃成尚蒂伊细花的纹路。无奈之下,他只好用三氯甲烷清理花槽底部。当她走进温室时,她觉得有细小的腿在她颈部和耳朵上缓慢爬行,如果那不是苍蝇的话,就一定是毛里。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
公墓荒无人烟。燕子从头顶轻快地飞过,从破旧瓦房下的窝里飞进飞出,空中到处是羽毛。天很热,安妮特摘下头巾把它放进兜里。她口袋里还有一串木质念珠,那是她十二岁那年在坚信礼上修女们送给她的。念珠很便宜,它的珠子会扎疼她脖子,所以她不喜欢戴着它。太阳像乳脂糖一样在她的发丝间融化。她又一次好奇她头发的颜色,这几年颜色变浅了还是变深了。她母亲不会告诉她头发究竟是燕麦的黄色、亚麻色,还是夏季小麦的赤褐色。她母亲说问这些事是爱慕虚荣的表现,而且如果她看不见的话那问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呢?但是在安妮特的头脑中有很多微妙变化的颜色,它们就像彩虹一样展现在她的脑海里。
安妮特可以听见烟火咝咝作响的声音,男孩儿们在湖里嬉闹的声音,毛里通常会和他们在一起。或许他会潜入水中寻找丢失的珠宝,或许他会像亚当一样赤裸地躺在石头上。讲完了这些,她为父亲做了祷告,然后穿过公墓去了希奥尔希奥先生的坟墓。
她还不知道希奥尔希奥先生是否有家人照看他的墓地,上课时从没听他提起过有个住在附近或北方的女儿或是孙女,唯一的蛛丝马迹就是托马索曾经看到过一个女人哭着离开他的墓地。安妮特只听到有人在附近拍照——有调焦距、按快门的声音,那人或许很崇拜他的画作。她想知道其他孩子是不是像她一样记得他,她也不经常听见她的朋友们提起他。当他们在上学的时候经过集市或去教堂的路上碰见她时,他们就会跟她打招呼:“嘿,娜塔。”“再见,娜塔。”如此而已。或许他们把学过的东西都忘了,忘了怎么临摹人像,怎么画大海泛起的泡沫。她有时画荷兰的静景画,她想象着精美的花束,有樱桃、休憩的鹦鹉还有英国的柳树,这些都插在一只透明的大瓮里,就像一个玻璃做的世界一样。她能回忆起老师耐心细致的指点,“不要怕画太阳花的背面,”他说,“那同样值得你观察欣赏,你会知道花茎的力量,它是如何在太阳一出现时就转向它的。”
他的坟墓像秋天一样萧瑟,即使是在夏天。微风吹起枯叶,卷曲盘旋着落在地上。他的墓地里有股烟味,像他身上的烟味一样。公墓大门旁的山毛榉不再沙沙作响,一片肃静。她曾经告诉过希奥尔希奥先生,在过去山毛榉树叶是用来填充床垫的,有时在树下还能听到恋人们在床垫上的轻声耳语。这块墓地是个好地方,很安静,他可以在这好好地休息,她想。在那只他曾经送给她的瓶子里,她放了一朵菊花,那是当季开的第一朵菊花,它们会一直开到万灵节。“你已经走了,”她说,“我真不希望是这样。”
她离开墓地时听到不只有她一个人。有人在附近吹口哨,曲子没有旋律,音阶随意地上下升降。在公墓听到这种声音实在是奇怪,她已习惯听到挽歌、哭喊、祷告。她听到过清扫小路的老妇人唱歌,但那也只是颂歌。这口哨声显得很突兀,或许很快就有人下葬了,她想,或许有工人正在某个角落修葺新的墓地。安妮特很难分辨哨声从哪个角落传来,她扭过头试图辨别声音出来的方向。过了一会儿哨声停了,或许修整墓地的工人看见她了。但是什么动静也没有,没有脚步声,也没人靠近她礼貌地打招呼。她怀疑那或许是一只小鸟在公墓外的山毛榉树上鸣叫罢了。也许吧。
她披上头巾在脖子下系紧。她本不该把头巾拿下来的,那样不端庄,她母亲是绝对不同意的。她说今天是个好天气,接着就向大门口走去。口哨声又响了起来,这次离她更近了,就在她正后方。哦,不,在她的正前方。她站住不动。太奇怪了。哨声轻快又活泼:它们像长了翅膀一样掠过大理石的墓碑和上面的遗像。如果托马索没生病,如果他在这儿的话,可能是他在捣鬼。但是他从来不能悄悄地靠近她,即使是光着脚的时候。她能听见他脚后跟与地面的摩擦声、T恤的沙沙声和兴奋的喘气声。她确定他正躺在床上,读着一本连环画,或写着一个关于自行车比赛的故事。
哨声又一次停止了。热气在浮动,她能闻到蜡烛熄灭的味道和附近峡谷里皮革制造厂散发出来的丹宁酸的味道,那种味道有点苦涩。一阵疾风把云朵从头顶吹过,太阳一会儿躲进云层里,一会又探出头来发出炙热的光和热。有人在这儿,她能感觉到,有人在公墓里但就是不说话,也很不礼貌。有一抹阴影向她投来,她感到了压力,那种压力比不上大理石底座上天使雕塑投下的阴影带来得沉重,但是那是从下面、从内部投来的阴影。虽然烈日在她头顶灼烧,她还是能感觉到那片阴影正悄悄占据她的双腿,这让她里里外外都觉得阴冷。她屏住呼吸试图感觉神的存在,但是她感受不到有人追随爱人的痛苦,也没有扒手在集市里活动时感受到的那种邪恶气氛。当然她也感受不到丝毫的友善,哪怕是像从图卢兹来的拉手风琴的艺人那样,在她给了他一个硬币之后,给她唱首《勿忘我》
来表达谢意。
这个阴影来得毫无目的,也不带任何情绪。没人走上前来把手搭在她肩上;没人准备跟她打声招呼,说声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客套话;没人害羞地从生锈的大门里溜走,留下链锁在他们身后嘎吱作响。那片阴影一动不动,只是盯着她看,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一下凉到骨子里。
她的心脏开始萎缩。也许,也许是他,但是他从没有跟得这么远过。他从来没有跟着她走到比集市更远的地方,因为集市毕竟离圣洛伦佐很近,离油画上他的墓穴很近。如果她小弟弟在这儿的话,他就能握着她的手告诉她他看到了什么。他能计算从教堂到公墓的距离,说大概有一公里,或者五弗隆,他还能说出蒙塔索里墙上的图案,听到这些她会感到很安心。
当贝斯提亚躁动不安,从失去光泽的牢笼里逃脱出来时他能走多远?他能走到她父亲被杀害的花园里吗?他能走到能看到安妮特坐在凳子上的夏日剧场吗?还是来到这儿?
如果她现在向下摸的话,会不会有一口唾沫从他张开的大口中喷出来,落到满是灰尘的小路上?如果她伸出手,会不会摸到一张肌肉扭曲、长满荆棘的脸?他那长满山羊毛的两腿中间是不是有一段阉割之后留下的血淋淋的残根?她用耳朵感受着寂静、闷热的天气。她听见燕子从头顶飞过,老鹰对着山腰上的兔穴嚎叫,长腿的昆虫在树丛间发出嗡嗡的叫声,还有远处焰火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她把一只手放在喉咙上,但是马塞洛叔叔给她的那个用迷迭香做成的护身符在家里,放在衣柜的抽屉里。她多么希望它正挂在她的脖子上,或者装在她的口袋里,而不是这串木质念珠。
她屏住呼吸向前走去。“是你吗?”她低声问,“你在哪里?
你想对我做什么?”
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