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昌文:我跟你说实话,下面的话又是非常糟糕的了,可是我必须直说。在当年的情况之下,当国营企业的领导,如果不贪污,这损失太大了;而贪污,我的胆量不够,所以我愿意离开。不管外面的舆论界怎么说,对我个人来说是愿意离开。所以当年倒并不是很委屈,如果委屈也无非是说对某个工作的评价等,这个无所谓。也可以有另外一个说法即使碰到委屈,我这个人也可以找到一个解释,使它变成不委屈,然后变成幸福,所以我很快找到了我的幸福,这个幸福一直延续到现在。
在我们和沈公约定拍摄日期的时候,他特意嘱咐我们说当日中午他有一个饭局,是和老朋友的定期聚会,而且还是轮到他做东,所以采访时间要定在饭局之后。
许戈辉:我知道您到这儿来接受我这个采访前,就去吃喝玩乐了,至少是去吃了,和一帮老朋友。吃得还好吗?
沈昌文:吃得挺好,我们几个老人家,在老人家面前,我小孩了,我才七十四岁,他们最大的都九十二岁了,不过我们还是经常要聚面的。
许戈辉:我是听到您周围,不少认识您的人说过,说沈公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很迷人,不但女人迷他,连男人也迷他。您觉得您这个魅力到底是什么,您自己怎么给它定义,你这个迷人是怎么迷法的。
沈昌文:无非是因为我没学问,我也没专长,我是杂学,所以我很注意看各种各样的东西,要了解了解。现在的年纪老了,智力衰退了,按我过去的习惯,我跟许小姐见面,我先得把许小姐有关的书看看,或者怎么样,然后我谈的时候,我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许小姐一听,这人不简单,还看了我的书籍。我昨晚上才看,这个没有什么的,这不过是我们文化商人的那些绝招。
许戈辉:您要是再说没学问,谁还敢说自己有学问啊。
沈昌文:哪里,哪里。另外一个,我可以显得比过去更有学问,我昨儿没做这个工作,我现在知道查Google,查百度,我查了以后,人家一讲,更不得了了,这个家伙,什么什么都知道。
许戈辉:您上网的,是吧?
沈昌文:对,其实我刚在Google看来的。
许戈辉:我听说您那个脖子上还经常弄个U盘挂着。这里边都储藏了一些什么啊?
沈昌文:我有两个U盘,我必须要,经常用的。储藏了我当天需要的各种小信息呀。我早晨三点钟就起来上网了,上网了然后把我的有关的资料放在里边。
许戈辉:不过如果要是早上三点钟就开始的话,那您晚上还经常和“狐朋狗友”吃喝玩乐?
沈昌文:那也可以,所以现在我随时随地都可以睡觉,而且跟别的事情一样,不要计较效果,就能最好地睡着。
许戈辉:随时随地都能睡着的人,是特别幸福的人。
沈昌文:对,我想这至少有一个前提呢,就是说他心里没有什么烦恼,思想上没什么压力。要解释,一定有烦恼,有各种,可是你把烦恼解释掉了。所以我老跟年轻朋友说,人生就是一种解释,你把它解释了,你就痛快了。
许戈辉:这个解释就是意味着化解、释怀。
沈昌文:化解,对。我们宁波人从小,家长就教我们解释了,只是我当时没接受。宁波人有一种解释叫……除死无大事,讨饭的永不穷。就是除了死就没有更大的事了,因此呢,你即使要饭,你也不会觉得穷,因为你还活着。这不就是60年代的时候,我们党批评的“活命哲学”嘛。
许戈辉:嗯,是啊,听上去好像一点追求都没有了。
沈昌文:一点追求都没有。用这个来解释的话,就是即使你今天丢了钱包,丢了里面两千五百块钱,哎,一想,我命还在呢,是不是,这两千五百块我再想办法跟许戈辉商量,怎么去赚它三千块等等的。
人称“沈公”的沈昌文已迈入古稀之年,却前卫且是个万人迷。不但是下至十几岁的小女孩上至七十多岁他的同龄人都被他倾倒,他还拥有许多男性“fans”。沈公喜欢听邓丽君的歌,喜欢吃最好的馆子,喜欢泡最时尚的咖啡馆,喜欢上网冲浪。他的想法活跃,才思敏捷,笔记本电脑、U盘、MP3,眼下最时髦的电子产品他一个都不少。他则笑谈自己是“不良老年”。
沈昌文:你听说过二十个字没有?
许戈辉:我听说过您的八个字,二十个字都有什么?
沈昌文:嗯,二十个字都是不正经的。就二十个字的实质来说,是完全符合党员的先进性的,可是就形式来说,是完全不符合的。
许戈辉:您说说看,我能想到“吃喝玩乐”,好像四个字,四个字已经概括了人生的很多?
沈昌文:第二“谈情说爱”。我每天都跟文化人交往啊。必须真情真爱,不能虚情假意的,所以要谈情说爱。然后,这下面是四个字更差劲儿了,要“贪污盗窃”,真情真爱的目的是要贪污盗窃。
许戈辉:我想起来了,您曾经强调过这个“窃”是“偷”的概念。就是要从别人那窃取知识啊,文化啊这些。
沈昌文:对,对。盗窃有形资产是不行的了,即使我从许戈辉口袋里掏两毛钱出来也是犯罪的,可是可以盗窃无形资产。我可以问,哎呀,许小姐,你最近读什么书啊?许小姐说,我昨天晚上看了一本书,感动极了。我立刻要问什么书,感动在哪里,就等于把你的无形资产给盗窃过来了。
退休后的沈昌文最大的乐趣,就是定期和老朋友的聚会。
整整五十年的出版工作经验,令他退休后并未真正离开事业的舞台颐养天年。
杨绛先生的《我们仨》是沈昌文退休后编的第一本书,并成为当年的畅销书,卖到七十多万册。
他又将台湾的《蔡志忠漫画》、《朱德庸漫画》和《几米绘本》推荐到内地出版。他笑言这是把干出版几十年的经验和资源再次整合“出卖”。
许戈辉:您原来在出版社工作,又做过《读书》杂志的主编,您这整个一个“监守自盗”,有着很多很多优越的条件去盗。
沈昌文:所以我必须要跟有知识的人交往,要听他们讲,然后贪污盗窃完了,就要“出卖情报”了。因为我知道了这些知识,我的目的还是要出售啊,我是商人呐。我海内外的朋友特别多,比如说外省的出版社到了北京,要找王蒙组个稿子,怎么办呢?那我说,我怎么告诉你呢,明天晚上在什么饭馆见吧,那等于出卖了。他请我吃饭,我就告诉他王蒙家里电话怎么打。不过这个情报出卖得好像价格也不太高,一顿饭就给打发了。
许戈辉:我是在不同的地方看您强调过这二十个字的不同的侧面。那咱们总结起来来看一看啊,有吃喝玩乐,有谈情说爱,有贪污盗窃,有出卖情报,整个就是一个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形象。那么刚才您跟我说的二十个字,您的人生哲学和这个生活内容中的二十个字,还差最后的四个字是什么?
沈昌文:我现在就是老年,老年痴呆症。我刚想出来了,四个字,“坐以待毙”。因为刚才我讲了这十六个字,这十六个字都是共产党员不允许的了,因此你必定完蛋,叫坐以待毙。那么我不想完蛋怎么办呢,我只好把这个毙改了一下,改成人民币的币。因此我把请客吃饭的单据寄到凤凰电视台,然后许戈辉把人民币给我寄来,我就在家里等许戈辉把人民币寄来叫“坐以待币”。
许戈辉:所以用一句时髦的词,您现在这个生活方式越来越和国际接轨了,越来越国际化了,所以也可以扩展到海外,坐以待币。
沈昌文:可是我不能接受这种事情。如果许戈辉和我讲完话了以后,钱包里塞给我两千块钱,这个不能接受,我必须把单据给你。我跟你言明在先,我看你好像又要给我塞两千块钱的意图了。
许戈辉:我们还是请您去吃喝玩乐吧,谈情说爱是不敢了。我听说您特别了解北京吃喝的好去处,还有一个掌中宝,专门记什么地方什么好吃。您现在口味,喜欢吃什么?
沈昌文:我是主张,跟文化人,跟思想工作者,或者思想家要搞好关系,我没别的手段,只有一条——吃。因此我要到哪里去吃,重要的是要了解他们喜欢吃什么。比如说吧,有些很有身份地位很高的人,前不久有些人,特别是海外、台湾来的,什么饭馆都吃过,我就不会请他到三联书店的咖啡馆,出去我也不请他到咖啡馆旁边的两家饭馆去。我去老字号,最便宜,大概三十块钱一个人就可以了,还可以吃北京最地道的豆汁啊什么的。人家什么大饭馆都去过,所以我要有点小阴谋在里边。更多的是概括一句话,我之所以喜欢吃饭,是为了取悦对方,包括取悦许戈辉小姐。就这样,取悦。
许戈辉:正是这个取悦非常有学问,我发现这个贯穿您的一生,就是用最低的成本追求最高层面上的享受。
沈昌文:对,对,而且事先要调查、了解,是为edit(编辑)。这跟做菜像极了,做菜无非把各种东西拼在一起嘛,edit也是这种事情,所以edit就是cooking(烹饪),或者cooking就是edit。我在这中间又得到乐趣,那今天中午比如说我搭配这个,那个,我一定要像一个cooking来搭配,什么是头条的文章,什么是压轴的。我们今天中午,我访问了(那家饭店),我已经去研究过了,有一种笋,把那个笋不剥皮就煮了,然后加各种作料,让你当场吃的时候剥皮,吃得那些老头、老太太高兴死了,就是诸如此类,所以这对我来说最主要的一种交际手段。
许戈辉:如果我要是让您用最简洁的词语来概括您自己,您会怎么说?
沈昌文:做无聊的事来度过这个有涯的人生,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