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清晨。
天刚蒙蒙亮,城门也才刚开,陆陆续续就有一些进城做买卖的人在排队。今日守城的戍卫似乎盘查的颇为仔细,也特别耗费功夫,原本是从不检查路引的,今天却是奇了,没有路引的,却是一律不让入城。
排在后头的小贩,眼瞅着这天色越来越亮,难免有些心急,但也只能这么干候着。不明就里。
昨天的血案还没闹到满城风雨的地步,虽然有一些小道消息在传,不过筷子杀人的事,实在太过悬乎了些,相信的人并不不很多。
而且这案发的时间稍稍晚了点,凤鸣楼的南妈妈又做的不错,也没把消息流出去,就是一些大户人家的老爷仍是心有余悸,毕竟歹人是用筷子杀的人,这样的功夫,不是说看的见就看的见的。
神乎其神。
屏岚喝了一杯参茶,昨晚送走了役卫,小半个时辰后就有府兵找上门来,一切还好,府兵也没怎么为难,就是和役卫一般问了点事。领头的表情有些不善,屏岚便主动使了一张五百两银票,银子不是太多,但总算是平平安安的对付过去了。
尸体被府兵抬走,仅留的一点血迹也是被打杂的冲洗了干净,可这人坐在里面,总还是有股凉飕飕的感觉,这杯参茶喝的差不多了,可屏岚还是觉得没有多少精神,女人可不能缺少睡眠,要不人就显老了,显老可是个大麻烦。
屏岚叹了口气,她打算再等一会看看,要是再没情况,自己就回屋里,先补上一觉。
南妈妈和尧儿在城办府,念馨已经失踪了一个晚上,最莫名其妙的却是头牌碧儿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这凤鸣楼上上下下,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事情可就全压在自己一人身上,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真不知南妈妈这么多年是怎么挺过来的。
揉了揉太阳穴,又让人帮着倒了一杯参茶上来。刚才在靠着桌子睡了片刻,只是这眼睛却仍是有些酸涩。
“屏岚,等等别忘了去城办府一趟,看看是不是能把南妈妈和尧儿领回来了。唉,估计今晚上也不能开店接客,这日子真不知该怎么过了,闲的让人发慌呐,扑了一早上的粉还不知下午能做些什么。”
说这话是楼里的雪曼,屏岚今年已有二十六岁,而雪曼今年却都要二十九了,算起资历,自然比屏岚还要大上一些。只可惜,她除了有些姿色外,其他方面,没有一个算的上是强项,南妈妈也算看的透彻,就没把凤鸣楼里的一些事情交给她去办。
别人称呼屏岚都要再后面加个“姐”字,偏生她不愿意,而且她年纪确实更大,不加这个姐也还说的过去。只是她仗着自己是先来凤鸣楼的,平日里没少指派人,这凤鸣楼上下,估计除了南妈妈和碧儿外,谁都被她指派过,前者是因为资历比她还要大,而后者的一个眼神,就不是一般人能够接的下来。
人偶尔有些不方便,指派一两次也是难免,可是指派的多了,还那么一副理所当然的嘴脸,那可就让人生厌了,还是屏岚知晓怎么做人,和众人关系也更好。
和姐妹们之间,没必要闹的不愉快,所以屏岚平日里都还算忍让。做这行的女子,吃的还不就是一碗青春饭,到了年纪,不论你对这凤鸣楼做了多大贡献,还不得一样的卷上铺盖走人,要是命好,遇到一个有钱又情投意合的公子肯为你赎身,那自然是大大的美事,碰不到也正常,毕竟这样的公子比那些肯大把大把花银子讨姑娘欢心的富商还要少的太多。
缘分天注定,没有便就是没有。
屏岚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雪曼前面几句说的还算在理,就是最后几句让人听着不大舒服,她将整杯参茶喝下去,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大约辰时过半,约莫着城办府也应该开门了。
屏岚又要了点燕麦粥,胡乱的吃了一些,有嘱咐几个管事的姑娘,这才起身出门办事。焚云城的街面上还算热闹,这快过年了,也就该是这幅模样,若换在平日,恐怕就差上不少了。
大云国各城的城办府都在城北的位置,原因还算简单,因为北方有斗,自然是尊北为上,如此一来,连带着城北的地价,都是要比其他几处都贵上一些。
城办府建的也有讲究,坐北朝南,而且还是正北正南的那种,这是官府的建制,平民百姓不得采用,好比那凤鸣楼,虽然也是坐北朝南的好方位,但不能是那种正北正南,必须略有偏斜。
别看这事有些芝麻蒜皮,又似乎不打紧的模样,但一个不小心,被城办府的监察科抓住,定你一个冒犯朝廷之罪,你也辩驳不了。
冒犯朝廷,这罪名可大可小,关键就要看犯事人的表现了,说白了就是要花多少钱消灾才可。
城办府的大门一般是敞开不闭,通常有两个役卫守在外面,役卫身披步人甲,腰间还挂着鄣刀,看模样也算是威风凛凛,衬着府门外两只汉白玉的大石狮子,就更加威武了。城办府门外还架着一面大鼓,屏岚抬头看了看,府门上头挂着城办府三个字,用的是古体,没点文化老百姓还真看不出来。
屏岚往城办府门前路过,只觉这敞开的府门里有股阴冷冷的寒风吹出来,让人直哆嗦,伸出玉手忙是拢了拢领子,再不敢往里头细瞧了。
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屏岚深吸了口气,平复下心跳,抬头在城办府边上的八字墙上瞧了瞧,布告牌上还真贴了张崭新的通缉令,笔墨文字都很鲜亮,她扫了一眼,上面画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公子哥,模样很是俊俏。这无名无姓的,悬赏的银两却是最高。
三百两,看来那些府兵的命,在城办府的眼里,也不是太值钱。
收回目光,屏岚绕到侧门,正门不是谁都能进的,招摇不说,若是真从城办府的正门进去,恐怕这脚踩在地上都会觉得轻飘飘的。
说明来意,守着侧门的役卫也没为难,吩咐府里的丫鬟带她去后堂的府办厅,屏岚点头谢过,还不忘给了他几两好处钱,役卫也没推辞,将那银两全是收入袖中。
说起城办府,屏岚在焚云城这二十多年里,还真是头一回进来,也算长了点见识。她一路跟着那丫鬟,心里虽然好奇城办府里的花花草草,但下意识的不敢随意乱看,大概是怕看到一些不该看的,惹祸上身。
在府里绕了一下,就被领到一个宽大的屋子前,想来这屋子就是役卫所说的府办厅了。屏岚才推开门,那丫鬟也没说话,就自行退了下去,屏岚心里有些害怕,但又不敢阻拦那丫鬟,深吸一口气,便一脚踩了进去。
府办厅里的光线还算明亮,屏岚一双眼睛稍稍瞧了瞧,这屋里头还有几个凤鸣楼的熟客,都是些大户人家的老爷,见到屏岚进来,都没给什么好眼色。这也正常,在这些老爷心里,能来城办府喝茶的功劳,自然是凤鸣楼“打赏”的。
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既然别人没给好眼色,屏岚虽是卑贱的风尘女子,可也没义务厚着脸皮去和那些大官人大老爷打招呼。
这屋里飘着一股檀香,屋子正中还挂着正大光明四字,堂上两边各有一个门,门口各有一个役卫守着。
丫鬟给她上了杯铁观音,屏岚道了声谢,到了这会儿功夫,才算是真正融到周围的环境里。这茶水她也不敢喝,就那么安静的等着,不时会有一两个役卫从左边的门里出来,将侯在外面的大老爷们带一个进去。屏岚很怀疑那些府中的从事大人就是在那门后头问讯的。
大约等了一个时辰,屋里的老爷已经进去了大半,不过还没见什么人出来,屏岚也不敢出声,心道自己来城办府领人,结果等了半天,却连管事的都没瞧见一个,能看见的,只有些看门的役卫和一个负责带路和端茶送水的丫鬟,要办的事也还不知什么时候才有着落。
叹了口气,屏岚这个时候才将那茶杯拿起来,茶水虽凉了,但凑合着也能品上一口。屏岚细细看了看这茶具,似乎也并不比凤鸣楼里的好,她将杯子送到嘴边,小小的喝了一口,茶水的味道也是一般,称不得上品。
原来这府办厅是只见人进不见人出的,看模样就已经挺吓人了,剩下的几个大老爷总觉得额头上有汗水不停地往外冒,不时会用巾帕擦擦,却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这些老狐狸心底基本都是拿定了主意,只要城办府的要价不是太黑,自己就贡献点银两出来,免了那牢狱之灾。
屏岚将杯子放好时,右边的门正好“吱呀”开了一道小口子。
右边的门开了一道口子?!众人心头一震,都是瞪大了眼睛瞅着,门又“吱呀”的响了一下,终于完全打开,众人都是提了口气,眼睛也一眨不眨。
第一个出来的,虽然在座的都是认得,但多少有些出人意料,因为第一个出来的不是别人竟是凤鸣楼的鸨母南妈妈,跟在她身后的是凤鸣楼的尧儿,接着还有一个四十岁模样的中年男子。
南妈妈瞥见屏岚坐在外面,眼睛示意了一下,让她不要乱动,对着那中年男子道:“从事大人,您这就别送了,您再送下去,老身可真是担待不起了,再说您公务繁多,我们也不便叨扰的。”
那中年男子脸上一笑,旁人看了,虽没有那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但好歹是张笑脸,看着也让人放心,“这叨扰算不上,府尊大人可是吩咐我亲自送你们出去,我不过照办而已,这次凤鸣楼算是立了大功,府尊大人说了,等这案子一结,还要专门派人送块牌匾给你们。”
南妈妈跟着一笑,“府尊大人勤政爱民,实在是太看的起我们这些下人了。”接着行了一礼,才道:“从事大人,接我们的人已经来了,您还是不要送了。”
那从事听了,眼睛在厅堂中一扫,目光在屏岚身上逗留了一下,“如此这般,那我就不多送了,但府尊大人若是怪罪下来,还劳烦你帮我说上几句好话。”
南妈妈知道这是客气话,府尊大人怎么也不会因为这个怪罪人,话虽如此,但从事都这么说了,南妈妈也得客气回答,这说话还是如先前那般小心翼翼的,“这个自然了,若是府尊大人,从事大人用的着老身的地方,老身自会竭尽全力,府办大人还是去忙吧,老身自己回去就行。”
那从事点了点头,他确实有不少事情要忙,光这件案子就有够忙的了,所以不再坚持,从右边的门退了回去。
屏岚见鸨母和尧儿都安然无恙,也算松了口气,起身迎上去,这南妈妈看了看那些候在外头的大老爷门,没再多说。拉着屏岚就往外走,尧儿则是寸步不离的跟在后面。
三人从府办厅出来,有一个丫鬟似乎早就侯在外头,她见三人出来,开口说了句“你们跟我来吧”便当先走在了前面,为三人引路。朝廷办公的地方,自然不容百姓乱走,有丫鬟带路,三人也是放下心,不怕误闯了什么禁地。
城办府里大多都是平房,不过也有些阁楼式的建筑,虽然主要都是用来办公的,但性质多少有些不同。
从事一职是从六品,这品阶在京都肯定不能算高,但放在地方,怎么也算是中游偏上了,比县令县丞还稍稍大上一些,而且从事的手里,多少都还有些实权。正所谓再清水的衙门也是衙门,自然再窝囊的从事也还是从事,所以他们办公的位置,比一般的小吏都要高上一层。
就是此刻,在城办府里最高的阁楼上头,一名女子正站在窗子边上,点头往城办府内看去。
这阁楼位置可是好的没话说,临着窗子就能将城办府大半的景致收入眼底,偶尔远眺,还能看见府门外头匆匆路过的行人。
“南妈妈和那女子,我都已派人放回去了。”
那女子点了点头,“这几年也多亏这些苦命女子的照顾了,我不在,你就关了凤鸣楼吧。逼良为娼算作恶,这逼娼为良应该也能算得是功德一件,我也不与你抢,这些功德全是算作你的。”
鹤京脸上一笑,“大小姐说的在理,只是这凤鸣楼,我是不会关,只要凤鸣楼开着,每日可都有大把大把的银子入账,您先别瞪我,我说的可都是些大实话,耐着性子,听我把话说完嘛。”
“这次城办府借着血案狠狠的敲了一笔银子,不仅得罪了城中的几个大户,连兵府也结了梁子,姓王的怕我,也不敢怎么闹,但此时关了凤鸣楼,她们一个个的可就得散开了。那些下三滥若是想欺负人,我也没那么多精力挨个照顾,这样一来,反倒是害了她们。”
鹤京嘴上一顿,向着窗外看了看,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三十出头的吴鹤京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成熟男人特有的魅力,“凤鸣楼里的姑娘,我也不会亏待,有我撑着,那些大户人家也应该明白,进了凤鸣楼的银子就等于进了我的口袋,想要从我这得便宜,没有白花花的银两可不行,凤鸣楼也算给了他们贿赂我的机会。有了银两,我自然能把这些姑娘们养的滋润了。楼里的姑娘,若是遇到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我也不做棒打鸳鸯的浑事,银子不打紧,我还倒贴红包,弄的美美满满,这才算的上功德一件。”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在鹤京的脸上多看了两眼。心里不觉有些恍惚,这时间果然厉害,眼前的男子,再也不是那个爱冲动的愣头小子了。世事打磨,到焚云城里做了几年的府尊,鹤京也练就了为人处世的手段。这手段也许还称不上老辣,但至少算的上周到,该考虑的也都考虑了。
叹了口气,眼前的男子,再也不是那个扯开嗓子,就敢大喊老子要灭了你全家的小青年了。
“无缘无故叹什么气。”
女子摇了摇头,没说心里话,一双眼睛扫了扫放在案台上的古琴,这琴看着眼熟,女子往前走了两步,用手在上面拨弄了一下,细听了琴的音色,右手轻轻一动,将古琴翻了一面,正见琴底上用古篆书刻着一个秦字。
“怎么样,这古琴还算喜欢么?你这一走,也不知何时可以再见,这古琴便就送与你了,你别看这琴长的一般,得来却不容易。你知道我喜好音律,虽然弹不了曲子,但也藏着几张古琴,不懂摆弄不要紧,附庸风雅嘛,光是看着也就舒心了。”鹤京见女子盯着古琴不放,便不再多说。
那女子俯下身,将古琴抱在怀里,“鹤京,你想听首曲子么?”
“大小姐的琴艺,天下闻名,我正求之不得。”
女子盘膝坐下,将古琴架在腿上,手指开始轻轻拨弄,鹤京从小到大,也听不过不少曲子,不过大多都是些名曲,曲子出名,自然有其独特和大雅之处,只是听来听去,也就那么几首,难免让人心生厌倦。
女子弹的不是那些名家名曲,也不知是不是她自创的。这琴声忽快忽慢,让人拿捏不准,飘飘忽忽,如此意境,自然而然生出一种朦胧之感,鹤京的双手自然跟着音律动了动,却始终抓不住那些音位,不免生出一种力不从心之感。
正是高潮,那女子手指却是一顿。虽不再弹奏,那琴声却仍是回响了片刻,才慢慢止消,女子站起身子,“余下的部分,倘若日后还有机会,再弹给你听吧。”
鹤京点了点头,没有出声作答。
女子站在窗边,北风袭来,卷起一头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