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露茜就像一个陀螺一般，每天都在连轴转着，早上五点到十点去面包店，十一点到下午一点，去快餐店，两点到六点，去洗衣店，晚上八点到十二点，去超市。所有的这些，都为了一个目的，让自己和杰克活下去。
杰克是她的儿子，但并不是亲生的，露茜在二十二岁的时候，和一个叫汉斯的男人相爱了。汉斯之前结过婚并有一个六岁的男孩，当时露茜身边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看好他们，且不说汉斯只是一个普通工人，就说他们父子之间长期形成的那种默契也会让她难以融入这个家庭。但爱情的力量是谁也无法阻挡的，露茜最终还是与汉斯结婚了。婚后，她想尽快融入他们的生活，可是发现很难，杰克根本不接受她的示好，不仅从来没主动跟她说过一句话，就连给他买的东西也全扔了。杰克就像一只沉默的小兽一般，总是习惯了潜伏在黑暗中，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就扑过来伤一下她的心。
就这样别别扭扭地过了两年，噩耗突然降临，汉斯在一次车祸中遇难了，肇事司机到现在也没抓到。天降大祸，露茜顿时陷入一片天昏地暗之中，几乎想陪着汉斯而去。甚至连安眠药也买到了，可是就在她准备吞食时，杰克突然推门进来，用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她。她猛地想到，如果自己死了？他怎么办？想到这，露茜放下了药瓶，对杰克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不想杰克突然冲着她大声吼道：“都是你，是你害了爸爸的，我恨你！”
露茜后来想了很久才明白杰克的想法，他年纪太小了，根本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只知道自己深爱的爸爸没了，他需要找个人来恨，但肇事司机没抓到，他只能恨露茜。他以为正是露茜的到来才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心里有个人恨也好，不像自己，恨都不知道恨谁。”露茜心想。
杰克这一恨，就恨到了他十二岁。
露茜的朋友都劝她重新找个男人，在纽约这个大城市里，一个身无一技之长的女人要想养活自己都太难了，况且还有一个孩子。露茜最好的朋友玛丽亚更是说：“如果你不想去做皮肉生意，那么你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找个阔佬把自己嫁了。”玛丽亚当初就像露茜一样是两手空空地来到这个城市的，可是现在，她身穿名贵皮毛，开着名车，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嫁了个阔佬，尽管玛丽亚并不爱他。
“可是，杰克怎么办？”
玛丽亚恨铁不成钢地说：“扔给慈善机构就是了，他跟你又没有血缘关系，而且还那么仇视你。你照下镜子看看，外表至少比年龄老了二十年。还有你的手指，像胡萝卜一样了。”玛丽亚拿起露茜粗糙的手指啧啧叹着，当然，她更像是在炫耀自己手指上的大钻戒。
露茜并不是没有意中人，在她上夜班的超市，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一个叫皮特的人来看她。皮特在一家上市公司当经理，虽然不算阔佬，但经济也很宽裕。皮特一直想约露茜出去吃饭，但她总说没时间，她并不是撒谎，是真的没时间。皮特并不强求，有客人来时，他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忙活，没人时就过来说说话。他令露茜那颗几乎干涸的心开始活泼起来，他们一起聊生活，聊兴趣，最后聊到了孩子。没想到皮特一谈起孩子却变了脸色，他说自己出生于一个有八个孩子的家庭中，从小便受够了孩子的啼哭和吵闹，他并不知道露茜有杰克，毫无顾忌地表达了自己对孩子的厌恶。听到这些，露茜刚刚活络的心又开始凉了下去。
杰克？幸福生活？是选择哪一个呢？露茜无法做出选择。
晚上十二点后，露茜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中。家里空荡荡的，杰克在学校里寄宿，但即使他在，家里也是很安静的。自从汉斯去世后，杰克开始有些自闭了，露茜曾想过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但昂贵的诊费却令她却步。放下手中的包，露茜疲倦地瘫在沙发上，昏昏欲睡。就在这时，突然听到门响了，睁开眼睛一看，竟是杰克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露茜问道：“你怎么回来了？吃了没有？我给你做去。”
杰克摇了摇头，坐下来打开了电视。露茜挣扎着起身，去厨房做果酱沙拉。但她太疲倦了，站在那里竟然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猛然间醒过来，发现手中捏着一瓶番茄酱，瓶口朝下，鲜红的酱汁全都倒在了沙拉上。露茜压抑了太久的愤怒猛然间暴发了，她砸掉了瓶子，将沙拉掀翻在地，像疯子一般尖叫着，搓揉着头发，跺着脚，发泄着心中的委屈……猛地，厨房的门开了，杰克走了进来，吃惊地看着她。露茜猛地顿住了。
二
露茜并没向杰克解释，她深呼吸，然后淡淡地对杰克说：“你先出去吧，我重做一次。”杰克出去后，她又开始重新做沙拉。端着盘子出去时，再也撑不住了，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点四点半，露茜醒来。杰克正在房间里睡得正香，露茜给他留了一张便条，并压了十元钱，让他自己买早餐吃，按时去学校。随后，她便出门去了面包店。
日子就像复印机一般，每天都重复着昨天的生活，上班下班，走马灯似的，转眼间便到了晚上。露茜来到超市，尽管眼睛里满是血丝，但却不敢露出丝毫的疲惫。经济危机时代，她不敢想象失去这份工作的后果。到了夜里十一点多时，皮特来了，他看起来是那么令人舒服，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让几乎昏昏欲睡的露茜精神一振。皮特看着她的脸色，担心地说：“你看起来精神不大好，是不是太累了？”
露茜笑了笑，说：“谢谢。不过我没事。你呢，工作怎么样？”
他们像两个很久不见的朋友一样聊了起来，但事实上他们才两天没见面而已。聊了一会儿，有客人来了，皮特像往常一样，去里面逛了。露茜发现，来的客人是玛丽亚，但她身边的男人却不是她的阔佬，而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玛丽亚见到露茜惊讶的表情，并不忌讳，她让那个小伙子去挑东西，然后对露茜说：“亲爱的，我真为你感到悲哀，全天下的人都抛弃了你，但你还是没有抛弃那个孩子。”
露茜哑然，然后劝她不要这样堕落，万一阔佬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玛丽亚放肆地大笑起来：“天啊，难道是活在中世纪的吗？他其实早已经知道了，就像我知道他那样。但这又有什么呢。”她看了看站在那边假装选商品却一直注视着露茜的皮特，低声说道：“凭我的直觉，这是个好男人，别放弃这个机会。”
玛丽亚和她的小情人手挽手地出去了，超市又安静了下来。皮特走过来，看了看时间，说：“快下班了，我送你回去吧。”
这一次，露茜没有拒绝。
露茜坐在了皮特的车上，不知不觉中睡着了，等她醒来，却发现皮特将自己带到了山顶上。凉风席席，令她昏昏沉沉的头脑清醒了很多，看着目光灼热的皮特，她装作不知地问道：“为什么带我来这里？”皮特指着山下。山下的夜景很美，霓虹闪烁，灯光斑斓，露茜从来不知夜景竟有这么美丽，一时间看痴了。猛地感到一股温热的湿气扑鼻而来，没有多想，露茜便与他深深地吻在了一起。
就在两人如痴如醉时，露茜的眼睛出现了幻觉，她看到杰克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她大叫一声，使劲地推开了皮特。皮特不明就里，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露茜喘着粗气说道：“没，没事。”
皮特握住了她的手，深情地说：“不，你一定有事，我能感觉到。亲爱的，告诉我，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接受的。”
露茜定了定神，问道：“那么，孩子呢？”
皮特愣了愣，问道：“孩子？你是说你有孩子了？哦，天，这不可能！”他看了看露茜的肯定的目光，一时间又愣在了那里，半晌，才艰难地说道：“露茜，你知道我不喜欢孩子。我……”
露茜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打断了他的话，说：“什么也别说了。送我回家吧。”
回到家后，露茜打开窗帘，看到楼下的皮特失落彷徨地站在那里，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一般。露茜捂住了嘴巴，失声痛哭起来。她知道自己与皮特算是结束了。
果然，皮特从此后就再也没来找过她了。露茜的生活回到了过去。
三
学校打来电话，建议露茜最好带杰克去看看心理医生。因为杰克已经越来越自闭了，他从不与同学们一起玩，也从不主动回答问题，他在学校里没有一个朋友。学校担心，他的心理不健康会影响到他以后的生活。因为学校知道露茜的情况，担心她无力支付私人心理医生的高昂诊费，便建议她带杰克去政府部门设立的义务心理诊所去，并给她提供了诊所的地址和电话。
露茜立即请了假，带着杰克去了。心理医生很尽职，详细询问了露茜的生活状况之后，又单独与杰克交谈起来。露茜在外面等了两个多小时，心理医生才走出来，一脸严肃地对她说：“抱歉，夫人，我必须坦诚地对你说，杰克的病情远比你我想象的严重。”
露茜失声叫了起来，追问道：“为什么？他怎么了？”
“这不仅仅只是单亲家庭引起的心理疾病。而是因为他与你毫无血缘关系，又加上父亲的去世，而且，与你又没有任何的交流而引起的。你要知道，一个孩子的成长并不仅仅只是将他喂饱了便行的，那跟低等动物有什么区别？你需要与他交流，在交流中让他感知到你对他的爱。但很抱歉，我没能找到你与他交流的证据。鉴于此，我会如实地向有关部门反应，是否考虑取消你的监护权。”
“不！”露茜高声叫道，“杰克是我的，你没有这个权力将我们拆散！”
医生很冷静地说：“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在你的手里毁掉，这违背了我的职业原则。我有权力向政府部门反映这个情况。”
露茜冲进屋里，一把将杰克抱在怀里，吼道：“不，绝不，我绝不会让他离开我的！”说着，她抱着杰克逃也似地走了。回到家中，她长松了一口气，却看到了杰克那冰冷的眼光，看着她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顿时捂着脸哭了起来：“杰克，你知道我为你付出了多少？我不求你的感恩回报，但至少别把我当仇人，求你了！”
可是，杰克的目光仍然是阴冷的。
露茜担心政府会将杰克从她的身边抢走，特意给杰克请了几天假，同时也给自己请了几天假，天天守在家中。然而她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这一天，几个陌生人来到她家，向她出示了身份证明以及民政局的通知，通知的大致内容是说露茜没有固定职业，无法照顾孩子，特取消她对杰克的监护权，并将杰克交由民政部门属下的孤儿院抚养。露茜紧紧地抱住杰克，尖叫道：“走开，你们不要过来，我不会跟他分开的！”
但没人听她的，他们如临大敌，两人在她面前谈判，另两人从后面包抄过去，一把便将杰克抢走了。露茜发了疯似地去撕咬摔打着拦着他的两个人。但抱着孩子的那两人已经快速离开房间，跟着上了车。随后，另两人也离开了。露茜感觉自己就像被抽掉了一根主心骨，浑身瘫软地坐在了地上，无力地抽泣着。
露茜去向有关部门申诉，只是对方一调查，便再无下文。没有人能相信，一个没有固定职业的女人能照料好一个孩子，况且，这个孩子经过临床诊治，已经被确诊为患有严重的自闭症了。
杰克走后，露茜像丢了魂一般，就像当年汉斯离开了她一般，她整整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这才稍稍有些恢复。玛丽亚来看过她一次，得知杰克被抱走后，她欣喜地劝慰道：“这是好事，你早该跟以前的日子彻底分手了，美丽的新生活在向你招手了。”玛丽亚还说要给她介绍一个阔佬，凭露茜的相貌，这并不是难事。但露茜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在这件事上，她无比感触到自立的重要性，如果她有一份稳定的收入，那杰克就不会离开她了。所以，她发誓，要拥有一技之长。
露茜辞掉了几份工，只保留一份收入还算可以又不至于很累的工作。剩下的时间，她去了学校。这并不容易，露茜过去连高中都没上完便退学了，现在她只能与那些比自己小很多岁的孩子们一起读书。不过，就像当初她嫁给汉斯一样，一旦她下了决心，再大的困难在她眼里也算不了什么，而事实上，读书相对于她过去的工作，其实已经轻松了很多。
四
一年后，露茜考上了一所大学读工商管理。在大学里，她如鱼得水，痴迷地吸取着各种知识，并积极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所有的这一切，只有一个目的——毕业后，能找到一份好工作，然后，再向民政部门提出收养杰克。想到杰克，她的心就很痛，几年了，她一直没能见到杰克，自从那次与民政部门的人员发生冲突对抗之后，他们就怀疑她有暴力倾向，剥夺了她探望的权力，直到现在，她还不知道杰克生活在哪里。
她想，杰克一定长高了。只是不知道，他是否还自闭，是否还在恨自己。
大学毕业后，露茜凭借着自己的成绩以及多年的社会实践，如愿以偿地在一家跨国公司找到了工作。她开始申请领养杰克，然而有关部门却告诉她，杰克早在他十四岁那年便被一对来自弗吉尼亚的夫妻收养了。露茜得到了那对夫妻的地址，马不停蹄地赶去那里，但到了后才知道，这对夫妻带着杰克已经搬家了，至于搬到了哪里，谁也不知道。露茜失望之极，却并没有放弃努力，她四处刊登广告，并开设个人网页，写博文寻找着杰克。
在露茜到了公司的第三年，被提升为了经理。此时的她已经成为过去自己梦想中的金领阶级了，但杰克始终没有找到，令她很是内疚。她从没停止过寻找，在这个过程中，她渐渐地领悟到了自己过去的自私，就像那个她过去很恨、便现在却很感激的心理医生说的那般，养个孩子并不只是喂饱他而已，更重要的是与他交流。她承认自己犯了这个错，如果杰克能够回来，她愿意用所有的时间去陪他。
这段时间，露茜开始忙了起来，为配合公司行动，露茜将请世界著名的科学家莱明顿前来演讲。莱明顿是个一个传奇，他十岁时遭遇车祸，全身瘫痪，却通过自学破解了物理学数个难题，并形成莱氏理论，成为物理学新兴的研究方向。
这天，露茜来到公司，秘书告诉她，有人在她的办公室等她。露茜问是谁，但秘书却神秘一笑，让她自己去看。从秘书掩饰不住的喜悦表情上看，难道是莱明顿来了？但怎么可能，莱明顿性格孤傲，不可能会来公司的。进了办公室，里面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听到动静，站了起来。四目相望，两人同时愣在了那里。这个小伙子很陌生，但陌生的脸上却又有似曾相识的痕迹，露茜感到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试探着问道：“杰克？”
小伙子走到她身边，一把将她紧紧地抱住，呜咽着道：“妈妈。”
露茜几乎晕厥了过去，这是杰克吗？他怎么会变得这么健康阳光，而且，他还叫自己妈妈。露茜推开杰克，仔细地观看着杰克的脸，是他，没错。她哽咽着，又紧紧地抱住了他，说：“天啊，你终于出现了，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妈妈，我也无时无刻地不在想你。”
两人又哭又笑，进来送咖啡的秘书又轻轻地关门出去了。因为露茜的个人网页，公司里的人都知道露茜的过去，也知道杰克，每个人都在为他们的重逢而高兴。杰克告诉露茜，养父母是有钱人，对他也很好，但他从来没有忘记露茜睁着困倦的眼睛给自己做沙拉的情景。年纪大了，这才知道自己对她的恨是多么自私。他也一直在找她，只是因为露茜早已离开原住处，他怎么也找不到，后来无意中上网看到了她的个人主页，这才知道露茜也一直在寻找自己。
露茜说：“杰克，我现在不用再像以前那样辛苦了，你回来好吗，我们永远不离开了。”
杰克却摇了摇头，说：“谢谢你，可是你靠着自己改变了命运，而我，也需要靠自己来取得自己需要的东西。”
几天后，露茜作为公司的代表去了莱明顿下塌的宾馆，和他协商行程。都说莱明顿的脾气很大，但他对露茜却很友好，像个慈祥的长者一般尽力配合她。一直等到会客结束，露茜忍不住地问了一个私人问题：“都说奇迹是世上最奇妙的事，而您，也被称之为奇迹，那么在您看来，奇迹是什么呢？”
莱明顿虽然全身不能动弹，但却像个孩子一般地调皮地眨了眨眼皮：“对别人来说，我就是奇迹。而我看过你的个人网页，对我来说，你就是奇迹。”
露茜一愣，随后笑了起来。是的，有希望才有奇迹，你，我，他，都是奇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