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天已经很晚了。赵宅上下依旧灯火通明。
赵敏瑞和John跟大家讲述了她及母亲与家人失散的日子里，到底遭遇了什么。
赵敏瑞告诉父亲，他们娘俩被姓曲的骗到了青岛以后，刘氏每一天都想着如何从这个魔窟里逃出去。
看似柔弱实则烈性的刘氏，不管姓曲的如何威逼利诱，始终坚守着自己的这份贞洁，宁死也不肯让姓曲的得手。
虽然那时候赵敏瑞还小，但她清楚地记得，刘氏每天怀里都要揣着把剪子睡觉。有好多次，深更半夜赵敏瑞被一阵嘈杂声惊醒，亲眼看着姓曲的老头，把刘氏打得鼻青脸肿的，就是那样，也没近的了娘的身，更别提上得了娘的床了。
开始的时候，赵敏瑞都快吓死了，除了哭不会别的，慢慢的，她身体里不屈服的劲头上来了，就算自己那么小，一样能帮着娘跟姓曲的对抗，咬他，踹他，就算跟娘一样的鼻青脸肿，赵敏瑞都不再哭，她跟娘一个念想，我们有家，我们要回家，我们要干干净净地回家！
不过，当娘的哪有不疼孩子的，何况是这个让丈夫当成掌上明珠宠爱的女儿啊！刘氏就算被打得再惨，都没掉过一滴眼泪，可却因为赵敏瑞挨打哭不过不止一回，甚至给那个姓曲的下跪，求他放过自己的女儿。只是就是那样，她也从未变过心智，没有让姓曲的挨过自己的身子。。
那时候，刘氏一有空就会跟赵敏瑞讲，要记着自己是姓赵的，爹叫赵培荣，叔叔叫赵培祥，还有哥哥，叫赵敏启。咱们的家在天津大直沽，家里是做酒的。她总是说，如果有一天自己死了，赵敏瑞要想办法活着，要记着回家。
……
再一次想起过往，赵敏瑞的眼泪无法止住。
秦氏和孙氏一左一右守在她的身边，一边帮她擦眼泪，自己也是哭得稀里哗啦。
又有谁能不掉泪呢？
对嫂子充满愧疚之情的赵培祥，听着侄女的哭诉，早就难受得不行了，当他听到嫂子还要让瑞瑞记住，她还有个二叔时，更是忍不住嚎啕。
他使劲地抽自己的嘴巴子，喊着嫂子，说着对不起。
易勇过去拉他也拉不住。赵敏启直接扑了过去，攥住了他的手。
“别这样二叔，娘不会怪你，真的，她不会怪你！”
听了赵敏启的话，赵敏瑞跟着直点头。
“二叔，娘真的没怪你，一点都没怪。不过她走的时候，留话给你了。”
赵敏瑞的话让赵培祥冷静下来，他跪在地上拉着赵敏瑞的手，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样子霎时可怜。
见到丈夫这个样子，秦氏心里很是心疼，想拉他起来，却又知道不合适，于是也陪着他跪着。
懂事的赵敏瑞从炕上下来，拉着二叔的手，跪在他的身边。
“娘真是特别惦着您。快不行的时候，特别跟我说，她说，瑞瑞呀，，如果你回到了家，没见到二叔，一定要让你爹去找他。你要记住一个地名，叫德州。你二叔年纪小，做事不稳当，你要跟你爹说要有耐心教；如果回家以后呢，二叔就在家了，你要记着告诉他，就说是娘说的，以后不能只想着玩，得收心，好好跟着你爹做生意，别让我这么惦着了……”
赵敏瑞模仿着刘氏的口吻一字一句的把话说完，所有的人都哭得不行了。秦氏哭得都要晕过去了，不住声地喊着嫂子。
赵培祥膝行几步，直接跪在了赵培荣的跟前。
“哥，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大启，对不起瑞瑞！我更对不起我嫂子！她这么疼我！她到死都惦着我！她白疼我了！是我害死了她！我不是人！哥，你打我吧！你打我！打死我吧！”
赵培祥不住地给赵培祥磕头，磕的碰碰响，磕的头破血流。好几个人过来拉他，他还是不住的挣为，不住地哭嚎。
此时的赵培荣脑子已经停摆了，耳朵失聪了，眼睛好像也失明了。除了那个温柔和气的女子，脑袋里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了。
他无法想象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被打得鼻青脸肿，他更无法想象怀里揣着剪子的妻子，是什么样的？
他的心太疼了！疼到此生此世无法复原了！
赵培祥被几个大小伙子拉走了。平静了些的赵敏瑞又开始讲了。
在曲家过了大概过快一年，由于长期的非人待遇，刘氏的身体也垮了，人瘦得脱了相，成宿成宿的咳嗽，慢慢的，连走路都困难了。
姓曲的不觉得自己造孽，竟然还有一种受委屈的感觉，觉得白养两个吃闲饭的东西太不划算，就毫不留情地就把她们母女赶出了家门。
寒冬腊月，下着大雪，母女二人身在异乡，又身无分文，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刘氏心疼孩子，把自己身上不算厚的棉衣脱下来，裹着赵敏瑞。
那个寒冷的冬夜，就是赵敏瑞一辈子的噩梦。
跟着刘氏从白天走到天黑，顶着风雪，一路上没碰上过一个人，真的，没有一人！
终于，刘氏顶不住了，脚下一滑，就倒下了。
天那么黑，刘氏就直挺挺地昏倒在雪地里。任赵敏瑞怎么哭，怎么喊都不醒。那种感觉就叫绝望吧！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慢慢的，赵敏瑞不哭了，眼睛慢慢地适应了黑暗，举目看看四周，她发现离她们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门面，那里的门洞很宽敞。于是她便拉着娘往大门洞的方向走。
赵敏瑞当时想，反正娘就是要死了。我也要死了。那我们找一个能不让雪埋上的地方去死吧。那样还会暖和些。
这个大门里面就是John所在的教堂，他是这个教堂的牧师。赵敏瑞拖着刘氏刚刚坐到门廊下，就让他碰见了。他那天刚巧外出布道回来，因为天气恶劣耽误恶劣行程，很晚才到。
John是到了大门口才发现他们的，真是吓了一跳，定睛观瞧，才看出是一个小姑娘紧紧搂着一个昏死的妇人。
天黑黑的，John看不清女孩的模样，感觉小姑娘有些脏脏的，小辫子都散了。大致一看，认为就是逃难的乞丐吧。
早已见惯了各式各样的灾民流民，这样的场景并没有让他特别心动，Jhon本想只是施舍她们一些钱，就回教堂了。可就在John准备掏钱的刹那，那个小姑娘如炬的眼神深深吸引了他。
天是那么的黑，女孩的眼睛却明亮得能照亮夜空。那份绝望中依旧饱含的对生命的期待，震撼了Jhon。
Jhon俯下身，用他半生不熟的中文问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女孩看了他一会儿，声音不大，却很坚定问：
“你是好人吗？你要是个好人，能救救我娘吗？”
赵敏瑞遇到的真的是好人。John救了刘氏，救了赵敏瑞，要不然她们那天就冻死在街头了。
“既然你们已经逃出来了，怎么不赶紧回家呢？”孙氏忍不住问。
赵敏瑞的脸上充满了哀伤，回家，怎么能不想着赶紧回家？要不是始终揣着这个念想，娘怕是早就坚持不住了。
“我们从姓曲的家里出来，娘就病得几乎走不动道了。那天下大雪，又把娘的腿冻坏了，站都站不起来，更别提走路了。本来以为在教堂歇上一段会慢慢好起来，结果一检查，才知道娘早就得了痨病。就这么熬了差不多两年，就走了。娘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回家，她真的特别想家，想爹，想我哥，想二叔。”
一直没说话的John点点头。
“赵太太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回家，可惜我们那里的条件有限，没能帮助她实现。至于瑞回来晚了这件事，完全是我的责任，很抱歉。”
看着赵敏瑞悲伤的面孔，John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日子……
刘氏醒来后，看见自己竟然在洋人的教堂里，想都没想，立刻挣扎着就要走。
刘氏太恨这些洋人了！曾经幸福平静的生活就是被他们毁了啊！可是无论她如何挣扎，她就是站不起来。于是她大声喊着女儿：
“瑞瑞，快来瑞瑞！来扶娘走，这儿不是咱能呆的地方！咱们不能出了虎口又入狼窝！他们都是坏人，这些洋鬼子都是坏人！”
赵敏瑞其实一直就在刘氏的身边，听娘这么一说，再看着娘虚弱又坚持的样子，心里突然怕得不行。
虽然昨夜已做好了跟娘一起死的准备，但活过来了，赵敏瑞又开始怕死了，更怕娘死。
但不管怎么样，赵敏瑞都是个听话的孩子，她最听娘的话，娘要走她就跟着她走。
于是她伸出瘦弱的小胳膊，使劲扶着刘氏，小小身子都撑得变形了，却还是坚持着。大眼睛里全是眼泪。但那些泪始终没有掉下来。
一个只有6岁的孩子，知道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哭，因为一哭就没劲儿了，就更扶不动娘了，最重要的，赵敏瑞知道眼泪是不吉利的，她不怕苦不怕累，挨饿受冻也不怕，但她最怕没有娘。
就算没有哭，就算使尽全力，赵敏瑞还是扶不起娘。
站在一边的Jhon和嬷嬷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说这对倔强的母女，嬷嬷过来想帮忙，一伸手，就被刘氏坚决地推开了。
刘氏知道自己真的是走不了了，看来自己的身体是彻底垮了！事到如今，回家的愿望更难实现了。只是既然熬到了今天，就一定还得熬下去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