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精忠深知给了他好大的面子。一眼望过去，那貌相清秀、个挑纤弱的年轻女子人样虽然出众，上司也舍痛割爱，只是不适合过穷苦的日子。其他有的年纪过大，有的刁钻，有的轻浮，惟有一女子既不注重卖弄风骚，也不甘心寂寞，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右眉梢缀一黑痣，胖瘦倒也适中，眸子透出一种真诚相交的光泽，并投来愿嫁乐从的暗示。
延精忠向老上司小声表白了心迹。郭罗那见不是自己曾宠爱过的女人，便一字不吭，痛快地说：
“好眼力，斯琴高娃，领上走吧。”斯琴高娃意外兴奋，匆匆出门收拾东西去了。郭罗那随即也出了门。在延精忠身后送来一串：“捣眼窝（没眼力）”“不会挑瓜”“不会采花”“没要过女人的愣头汉”之类的唾骂声。
延精忠满心欢喜，和女人各乘一匹马，赶上一对牛，驮了籽种和行李，沿着胳肘湾那一泓泉水，向北而去。泉水有时淙淙，有时叮咚。延精忠和斯琴高娃兴奋得不由口中哼哼起来。尤其那高娃宛如笼中放飞的小鸟，自由自在，胸襟格外宽广，心情极度舒畅，不时眉目传情给精忠。精忠只是傻乐，偶尔回报一个微笑，已叫高娃陶醉了，脉脉含情地联翩浮想。若不是精忠受上司赏赐，高娃能逢良机吗？若不是精忠选择了她，高娃能有自由的今日么？她怎能不兴奋不感激呢？不敢回想啊。高娃自小跟着母亲给巴雅尔当女奴，八岁就帮母亲干活。巴雅尔败了，父亲战死了，母亲病死了。她和众女奴一同转入郭罗那之手，那时才十三岁。女孩子到了十七八岁，嫁不能嫁，妻又不是妻，只有干活和企盼。青春难熬，实话说度日如年。她做梦也不曾想到会有幸福的今天！延精忠肯定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如若不是，他眼睛稍微斜一点，肯定入选的是漂亮风骚的女人。自个儿算老几？论起人样儿，她自愧不如，至多排到第四。
可精忠偏偏选了并不出众、也不卖弄风骚的她。仅此一点，足见他是个本分过日子的好男人。从此，她有了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丈夫，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她怎能不动情，不想入非非呢？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强壮女人，她不相信自己不会生孩子，她在马背上憧憬着明年就给丈夫生个大胖儿子，一个又一个，一连生他好几个，丈夫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搂着她，激动得不得了。想到这些，她眉目含情不时地端详着并驾齐驱的汉子。
延精忠在胳肘湾下端选定了一片荒地。它能浇上上游浇过的遗水，即使那泓泉水被上游堵干，也旱不了它。况且还能掏泉打井，人喝畜饮，不用犯愁。赶天黑，延精忠在高娃的协助下，搭起了牛圈马棚，啃点酸奶子疙瘩，吃点塔尔米，在草窝棚里便做了夫妻。
生活确如高娃憧憬的那样，吃穿不愁。但是生了一个又一个，可就是活不了，不是早产，便是死胎，更可惜的是眼望逗人可爱的小宝宝活蹦乱跳、呀呀学语时，便突然夭折了。这可成了高娃心中的病根。从此，她朝夕拜佛，日日念经，却不见转机。
伊犁将军府给郭罗那新配备了一位副手牛录章京，名叫巴图尔。日子不久，巴图尔便打听到了郭罗那的底细。郭罗那轻而易举占了大便宜，妻妾成群，奴仆成堆、牛羊漫山，直令巴图尔垂涎三尺，以至产生妒忌，两眼生出血丝，心里一直盘算着如何平分秋色。
有一次，趁郭罗那回庄园之机，巴图尔借口公事，让老兵带路，亲自深入到柳树沟。那柳树沟沟宽、水清、树茂、草美，确是一所诱人之处。不速之客突然造访，让郭罗那措手不及，不得不设宴款待。
正当宾主大口吃肉、大碗喝马奶酒之际，被郭罗那收容的娇妻——
小和卓霍集占之前妻斯塔高娃游山归来，径直闯入客厅。郭罗那大吃一惊，斯塔高娃的闯入是他意料不及的，恐怕因此扯出一连串不乐意提及的旧事。巴图尔见了意外惊喜，算是一饱眼福。他估计此女人就是郭罗那的小妻——小和卓的前妻。令他意外的是此女人远比传说的要美。于是乎目不转睛地盯着斯塔高娃，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地将本已放至嘴边的羊棒子竟搽到脸蛋上，滑到耳朵边。郭罗那见状，不悦地瞥了斯塔高娃一眼。而斯塔高娃则嫣然一笑，朝巴图尔指了一下戴大耳环的腮帮子，轻盈盈地踅进了里屋去。
“吃肉吃肉。”郭罗那含酸带愠的客套礼让惊醒了巴图尔，他揩了下腮帮子，方觉自己失态。
此后不久，巴图尔在营房设宴款待了郭罗那，酒至半酣，居然大言不惭，公然向郭罗那提出把小和卓的前妻赏赐给他，他愿终生效犬马之劳。郭罗那气得七窍生烟，双眼冒火，这简直是公开挑衅，向他下战书。可令郭罗那担忧的是他是新贵，可能还掌握了自己的底细，说不定突然造访便是深入虎穴的一次探试。给他，舍不得；不给，又怕惹不起。咋办？郭罗那陷入踌躇不决的苦思。从军几十年，他还从未如此苦恼后怕过。
巴图尔虽见郭罗那怒不堪言，但他意欲分享郭罗那的横财，尤其要占有小和卓前妻之淫心狂躁不安。他仗着握有扳倒郭罗那的把柄，肆无忌惮，骄横不羁。原先只是听说，现在他深入迷宫，看得真切，馋涎不绝，野心勃勃，势在必得。听说郭罗那大小妻子大妾小妾十八个，没名没分的尚不在其内，年纪大的三十多岁，巴雅尔的女人；年小的仅十几岁，是巴雅尔女人的女儿，都是皓齿蛾眉，冰肤玉肌，几十个房间金屋藏娇，他还不曾一一深入哩。仅仅巧遇了一个斯塔高娃，就足以使他倾倒，还不知其他十七个怎样动人呢。巴图尔心急气躁，欲火中烧，占有欲、妒忌心与日俱增，愈燃愈烈。时已夏至，仍不见郭罗那给他满意的回答。巴图尔等不下去了。他终于暗中给伊犁将军呈了本章，列举了郭罗那的种种罪状，欲扳倒郭罗那，替而代之。
伊犁将军派梅楞章京巴彦岱查处此事。郭罗那闻之，犹如晴天霹雳，险些当场晕蹶过去。早知如此，为何不把小和卓之妻赠给他呢，晚了，一切都无法挽救了。郭罗那也曾试图拉梅楞章京下水，可巴图尔看得很紧，形影不离地陪着。眼睁睁地山崩地裂，郭罗那无所作为，又气又急，病倒了。十几年来，郭罗那奔走于军营和三个田庄之间，纵欲过度，外表貌似胖大，体质早已劳损，虚弱得好比五黄六月的糠萝卜，以至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光顾胳肘湾的娘儿们。
如今哪里经得起突变？便从此一病不起。不待审查结束，他就一命呜呼，归西而去。
那巴图尔乐得如此，瞒了柳树沟田庄，自然瞒了小和卓之妻等等，只陪梅楞章京实地勘察了胳肘湾田庄，好吃好喝，格外巴结，并把那位出类拔萃的瘦女人赠送给梅楞章京。章京见那群正在年华的女人果如本章所奏。那瘦女人在女人群中确也清秀出众，自然信以为真，满心愉悦。巴图尔又送以金银珠宝，博得章京大人的好感和偏心，便草草结案，将巴图尔所奏的郭罗那的一部分财产充公入账，携带女人和财宝蹒跚归去。隐瞒下来的柳树沟庄园自然填入巴图尔的私囊，尤其那群美女，不知不觉转换了主人。太平盛世，巴图尔自此埋头于庄园，风流快活不提。
却说延精忠在胳肘湾下端安家务农，打起了庄子蓄起了羊群。
小两口和和气气过日子，倒也贴心，就一件，仍旧养不住孩子。每当女人肚子挺起来、夫妻二人高兴的同时，就担心肚中的孩子能否养成。高兴、失望；失望，高兴，年复一年，五胎过去了，仍不见好转。那年月，只好听天由命，哪里去找上好的郎中？随着郭罗那的倒台，庄园垦地没收，巴图尔势力咄咄逼人。当巴图尔知道延精忠是郭罗那的旧人，并赏赐了妻子，足见关系之深，哪能容得！堵死水源不算，还常常驱赶成群的军马踏毁精忠的庄稼。
延精忠只好带上妻子，赶上牛羊，像游牧民族一样，过上了逐水草而居的流浪生活。后来，他们在榆树沟定居下来，生了第六胎，居然活了下来。夫妻二人把可爱的小男孩当作自己的生命。逗他玩耍，听他叫爹唤妈，是他两口子最甜蜜的时刻。六岁那年，才起名忠孝。女人心爱地口口声声叫宝宝。有了宝宝之后，女人又生了两胎，都没活。在宝宝八岁那年，女人生第九胎，胎儿硕大，横亘不出，结果母子同时被憋死。延精忠从此灰心，再没续弦娶妻。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学会了做吃做穿，过着自给自足的半农半牧生活。
忠孝十五岁那年，吐尔图部落的一位副百户长巴拉提迁到了榆树沟，两家相处挺不错，副百户长的一位女奴满丹常被女主人打得遍体鳞伤，精忠每每于心不忍。有一次，他对副百户长说：“大人，既然女主人不如意，你也不缺那一个女奴，干脆给我儿子做媳妇。那几十只羊，你尽管挑。”
“不不，你那群羊都归我也顶不上。你不会不知道，哈萨克人的彩礼有多重？”
精忠为儿提亲的事由此作罢。那满丹仍遭受着女主人的折磨。
原来，那女主人跟副百户长新娶的小妻争风吃醋，自然争她不过。
副百户长夜夜在小妻的毡房里过夜，女主人无奈，只好拿贴身丫头出气，处处不顺眼，事事不满意。
眼望忠孝二十岁出头，家中没个女人，精忠好生着急。农闲了便骑马外出溜达，想谋一门亲事。那世道，边疆女人本来就少得可怜，加之豪族富户、官吏多占多用，贫民娶妻子更为困难，终身光棍者比比皆是。可精忠仅此一根独苗，岂肯甘心儿子打光棍？日后谁继延门香火？精忠牢记孔圣人训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走马转悠了几圈，总是心想事不成。因为物稀为贵，彩礼重得惊人。精忠便打起去阿尔泰淘金的主意。
说来也巧。那年秋末冬初，正是牲畜上膘的季节，突然窜来一伙强盗。平日安安稳稳过惯了日子，一时哪能召集起众多人去对付。十几个牧人远非强盗对手。巴拉提眼望马群牛群羊群被赶走，立时成了穷家大户。他捶胸顿足，心痛肝裂，眼泪汪汪，瘫坐于地。
延精忠父子获悉赶来，各执长矛，纵马驰骋，套索套，长矛戳，一时间，将十几个强盗打得人仰马翻，哀嚎告饶。巴拉提未伤一卒，未失一畜，感激得不得了，说：
“老延，我咋个感谢你？啊，你说。”
延精忠不好意思地说：“儿媳妇的事。”忠孝则拉了父亲一把，说：
“爹，人家不愿意，你这不趁火打劫吗？”
巴拉提明白了，右手拍额，说：
“噢噢，行，满丹就是你的儿媳妇了，彩礼不要了，嫁妆也不陪了，现在就领走吧”精忠父子高兴得合不拢嘴。
在精忠父子的盼望下，满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又是一个秋天，满丹快临产时，传来俄罗斯入侵巴尔喀什湖的消息，紧接着增兵入伍。忠孝正当盛年，自然入选。精忠则不肯，流着泪水说服了章京，他要代子去服役，还跃马持枪演示了一番。正当他回家收拾之际，忠孝从地里闻风赶回，父子俩争执不休。忠孝的妻子以泪洗面，呜咽不语。
精忠心疼地说：
“娃呀，你是咱延家在西域的独苗呀，你还没见儿子，媳妇快生了，你留下照管最好，让老子去吧，五十七岁还算不上老。”
忠孝则声气朗朗、掷地如金、坦坦荡荡、理直气壮，执着地说：“爹，独苗也罢，不独苗也罢，生在边疆，就该守卫边疆，哪能因独子就贪生怕死的？您老别争了。”
“忠儿啊，爹已年过半百，有你在，爹就放心了。人活百岁也是死，这险活儿让爹去吧，无后为大呀！”精忠声泪俱下地坚持着，推开儿子，牵马就走。
忠孝哪里肯，撵上去拽住马缰不放，说：
“爹呀，儿求您了。”说着“扑嗵”跪在父亲膝下，哭着说，“爹呀，您疼儿疼糊涂了。古有花木兰，只因弟幼父老，才女扮男装去从军，千古流芳，万世楷模；您如今替身强力壮的儿子去从军，您做了英雄老子，儿子呢，不成了苔松乏杆么？您不是打儿子的脸吗？做儿子的枉为人子，咋能立天地人世之间？您就成全了儿吧。”
延精忠被忠孝儿一番话说得无言以对。他暗自思忖，自古道：老子英雄儿好汉。我这样做，是疼爱了儿子，可陷儿子于不忠不孝不义，有何颜面做人呢！只好松手，但顾虑重重地说：“忠儿，爹不放心呀！”
“您就一千个放心吧。”说罢，忠孝牵马和大腹便便的妻子挥泪告别而去。
由于边防及时增兵，孤军深入的俄罗斯顿显势单力微，不得已，悻悻撤离西去。
延忠孝人在军台戍守，日日操演军事，心里一直惦记着妻子肚中的孩子。斗转星移，五年过去。忠孝退役回到家里。令他惊讶的是父亲已须发皆白，见儿子安然归来，说不尽的欢喜，先是扑入儿子怀中哭了，后是宰羊炖肉，嘴角一直挂着甜蜜的笑意。忠孝吃肉时，拣烂熟好啃的胸肋递给父亲，关切地说：“爹，才五年光阴，您咋老成这样？”
“麦熟一晌，人老一时。唉，咋能不老？你的头首（胎）儿子没抓住，你又在军旅未归，谁知老天爷长不长眼？你的头首儿子要站住就好了。”精忠说着拭去泪水。
“爹，别想那么多，满丹年轻，生儿育女的机会多着哩。”忠孝极力宽慰着父亲。
妻子满丹端来一碗肉汤，恭恭敬敬放在公公面前，说：“达达，别想了，去就叫他去了。好在忠孝回来了，媳妇还会生的。”精忠听了，宽慰许多，直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