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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就在这时,沙梁的顶上呼啦啦地站起了一群人,大都穿着统一的官军军装,手里端着火枪、长矛和大刀。火枪手半跪在地上,举枪瞄准坡下黑鸦鸦的人群,随着一个军官的号令,火枪手抠动了扳机,一排火枪子弹射向了毫无思想准备的暴民们,在火枪射击的间隙,抬炮轰响起来,把雨点般的铅弹和碎石子射向了暴民们。三排火枪射击和三阵抬炮轰击之后,官军们端着长矛、举着明晃晃的大刀,呼喊着向坡下冲来。

当暴民们接近沙梁的时候,布孜尔罕凭着对他这些乡亲们的了解,知道他们会不顾一切地要停下来休息。为了保持他的神秘感,他在朋友提拉、奴尔展和萨比尔占的掩护下,躲到了几匹马的后面,摘下白色的色兰,脱下白色的长袍,换上一身普通人的黑灰色衣服,戴上一顶黑色的羊皮帽子。他刚刚做完这些事,就听见沙梁的顶上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火枪射击声。布孜尔罕吓得浑身一颤,在他的朋友们还呆呆地张大着嘴看着沙梁顶上的时候,他就喊了声“快跑!”跳上马,打马就朝来路上逃去。那几个朋友也回过神来,纷纷跳上马,跟在布孜尔罕的后面,逃到了距沙梁一里多远的一个沙丘上。他们从这儿遥望着那道沙梁,如果暴民们在与官军的混战中占了上风,布孜尔罕将重新换上白衣,带领他的朋友回到沙梁那儿去,他将一马当先冲入溃乱的官军阵地中,在他的鼓舞下,暴民们将像狂风烈焰一样吞没那些官军。沙梁上的官军应当是叶尔羌和英吉沙尔的清军主力,如果消灭了这些官军,他们就能放心地直逼英吉沙尔城下,英吉沙尔城里守城的那些伯克们的民兵,在没有清军支援的情况下,就像被一群饿猫扒开的鼠洞的老鼠一样,只有悲惨得令人想起来就十分刺激的下场。攻下英吉沙尔城以后,趁着叶尔羌城兵力空虚,一鼓作气攻下叶尔羌城,然后就向和阗城进发……

然而,他们所看到的情况却与所希望的完全相反。这时候天已经亮了,从这座沙丘顶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沙梁那里发生的事情。只见清军官兵已经把暴民们分割包围了起来,挥舞着刀枪砍杀着暴民们。暴民们全都扔掉了武器和充当武器的农具,有的抱着头缩在地上,有的伸着双手在乞求,有的在无意识地乱跑乱窜着,没有一个胆敢反抗。全副武装的清军官兵面对的其实是一群手无寸铁的并吓破了胆的农民。他们的大刀长枪毫无顾忌地杀向惊恐万状的乞命者们,就像剁一堆喂牲口的烂菜。刚才还气焰高涨的沙梁坡上,现在只能听得到嚎叫般的求饶声,只能看得见一滩滩的鲜血和一堆堆残缺的尸体。这样的屠杀在持续着,大清国对于造反叛乱的刁民就一个态度:斩尽杀绝。

这边沙丘上的布孜尔罕被眼前的景象弄蒙了。他不明白忙乎了这么长时间的事就在这一眨眼睛的时间内全完了。他惊呆了,木木地立在沙丘的顶上,直到他的朋友们喊他,他才恢复了意识。他扑下马去,跪在地上举手祈祷起来。情急之中他竟然忘了按规定的程序礼拜、诵经,他急切地向着冥冥之中祈求道:“快刮起黑色的风暴吧,把那些异教徒吹走!快落下白色的刀子吧,把那些官府的爪牙们杀光!快发来黄色的洪水吧,冲走那些维护旧秩序的人!快降下红色的大火吧,烧死一切阻拦我的势力!”他忘了******教最基本的规则、或者是他根本就没有把教规放在心上:******教反对俗人们向真主祈求奇迹的显现,更不允许用看似祈求但实际上是命令的口气对真主说话。

他睁开眼睛看着沙梁上,看看四周,发现什么奇迹都没有出现。连柯约夫所说的布鲁特骑兵都没有来。他不知道,那群布鲁特骑兵在赶往英吉沙尔城的路上,中了清军官兵的埋伏,损失惨重,剩下几个侥幸拣了条性命的,靠着长年为匪的经验和训练有素的快马,一溜烟跑回边卡外面去了,哪还顾得了他布孜尔罕?

布孜尔罕祈求的奇迹不可能出现了。眼见大势已去,他们只能落荒而逃。他们爬上马背,打马跑下沙丘。他们并不知道应该逃到什么地方去,只要是能逃脱官军的追捕就行,他们本能地向着与沙梁相反的方向奔逃,逃得离官军越远越好。打马狂奔到中午的时候,他们逃到了沙漠的边缘上。望着身后的绿洲,他们突然感到很害怕。他们知道不能再回到这片绿洲里去了,他们熟悉他们的乡亲们,他们知道这时候乡亲们已经明白了是谁把自己引入了灾难,这时候乡亲们正在四处寻找他们,一旦找到他们的踪迹,立即报告给官府,或者亲自动手把他们抓起来送官。他们垂头丧气地坐了一会儿,相互指责,甚至扭打在一起,打得眼青额肿、鼻血乱流,但是相同而又严峻的生存现实又使他们重新坐下来,商量着下一步的去向。商量了半天,他们都感到他们实在离不开柯约夫,于是他们决定到和阗的扎瓦绿洲里找柯约夫去。

他们不敢走官道,只能穿过沙漠直插扎瓦河下游。他们在当阿希克的时候曾经流浪到扎瓦河下游的伊玛木·麻斯木·巴额达麻扎,去朝拜那位传说中的麻斯木教长,并在异教徒首领斯木思汶的葬身之处排泄过身体里的污物。他们都是在沙漠的边缘长大的人,沙漠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陌生,而且他们都有四处流浪的经历,在别人看来难以穿越的大沙漠,在他们眼里只不过是路途上所经过的另一种景色而已。他们知道在这神秘的大沙漠里,哪里有水,哪里就有隐居在红柳丛或胡杨林中的人家。做出决定以后,他们就骑马走进了沙漠,向着东南方向走去。

在那道沙梁上,屠杀已经结束。参与暴乱的农民们抓住了自己的头领送到官军面前,以立功赎罪、讨下一条性命。被抓起来的头领里面就有假扮布孜尔罕的胡完。

胡完本名萨密斯顶,是布孜尔罕在流浪的时候结识的阿希克朋友,两人的相貌十分相像。前些时候布孜尔罕派人找到了胡完,把他秘密地接到自己的家里,交给他一个特殊的任务:充当布孜尔罕的替身。胡完一直深藏在布孜尔罕家后院的一间小屋里,昨天晚上才第一次发挥了作用,戴上白色的色兰、穿上白色的长袍,扮作布孜尔罕突然出现在暴民的队伍里,引起了一阵阵狂热崇拜的骚动,在他走过的地方,人们把留下他脚印的沙土捧起来擦在自己的额头上、脸上,让这莫大的幸福化作自己的荣耀。一时间,他竟然以为他真的就是那个有着天使一般神奇能力的人。他浑身充满了激情,连走路的姿势都好像是要腾空而起的样子。然而,在他还没来得及把事情弄明白的时候,他却被对他无比崇拜的人抓了起来,献到了大清官兵的脚下。

二十多天以后,林则徐从和阗折返,途经叶尔羌、英吉沙尔前往喀什噶尔的时候曾经路过这道沙梁。他在日记中写道:(四月)二十二日(1845年5月27日),壬子。晴。早晨小汀来,遂与共饭,即同赴英吉沙尔。西北风仍大。四十里曰柳树泉,设有毡庐小坐。又二十里过一沙梁,即日前布鲁特纠结逆回,欲行扑城,被英吉沙尔官兵剿败之处,兹悬有首级示众。奕润峰(奕经)住在城外军台,与斋领军同来迎候……此次逆案,经润峰拿获张格尔后妻之子布孜尔罕(即胡完),讯系欲为张格尔报仇。有回子乌舒尔及阿浑阿布都色迈提,与回子铁匠阿瓦斯,俱奉布孜尔罕为和卓,商同欲攻西四城,今布孜尔罕、乌舒尔俱已拿获,供认谋逆属实,驰奏请旨办理。又铁匠阿瓦斯,已经枪毙,割取首级,经众认明枭示。其阿浑阿布都色迈提,被枪落水身死。现尚未获要犯三名,曰提拉,曰奴尔展,曰萨比尔占。

但是林则徐当时并不知道逃脱擒获的要犯是四个而不是三个,真正的布孜尔罕逃走了,并且在几天以后与林则徐同时到达了和阗的屯垦地点达瓦克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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