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丝绸之路是联结东西方经济、文化的纽带，但并不是鲜花如织、绿荫如盖的坦途。它不仅绵亘几万里，而且不少地段人烟稀少，地貌复杂。有时穿行在几百里、上千里的戈壁沙滩，滴水难寻，寸草绝无；有时翻越终年积雪的冰大坂，蹊径崎岖，登涉艰阻，还会突然遭到雪崩、冰雹、暴雨袭击。这还只是“天灾”。至于兵战连年，匪患猖獗，更使艰苦备尝的商旅们，时时蒙受人财两空的威胁。眼下，进入高昌境内的商队就怀着这种如履薄冰的恐惧心理。
麹文泰和阿史那贺男在可汗浮图城增兵五千以后，睡觉仍不踏实。因为石万年的上表归附使高昌失去了一道屏障，直接暴露在唐朝的刀锋箭镝之下。为了防备唐朝的细作潜入高昌，进而串连焉耆、龟兹，采取不利于高昌国的军事、经济措施，他们加强了对伊吾——高昌沿路的搜索、盘查，派出一队士兵扮作“土匪”劫掠、捕捉可疑人等。
率领这支“土匪”的头目名叫沙飞。他原本是个货真价实的土匪。两年前，在一次错误的估计造成的冒失行动中，被阿史那贺男的部将擒获。在即将被五马分尸的时候，沙飞咬断了自己的左手中指，表示“只要留此残生，愿为犬马，任主驱使。”贺男见他年富体强，武艺出众，赦他不死，只要他参与肢裂伙伴的残酷行动。他都一一答应，一一照办，从而摇身一变也成了阿史那贺男死心塌地的鹰犬。阿史那贺男偕同娇妻前往碎叶前夕，特意把他唤进内室，逐一安排周详。沙飞诺诺连声，谨遵不悖。几天前，接到了吐屯起程返驾的亲笔信，为了邀功请赏，这次，沙飞亲自率队出发了。
他们来到的地方叫一眼泉，距离高昌约有一天的路程。顾名思义，这地方有一泓清沏的泉水，流向附近一座不高的山丘，泉水两侧红柳、白杨、萋草、野花，蓊蓊郁郁，清清爽爽。处于寸草不生的、如炙似烤的上下百里戈壁之间，倒是难得的休憩之所。加之依山背风，山青水绿，更使倦怠的旅人弃之不舍。沙飞真是选择了一个好地方。他们就隐伏在山丘上，透过疏疏密密的枝叶，监视着灰黄的大路。
沙飞瞪着狼似的眼睛，也搏动着一颗饕餮的心：给吐屯夫妇奉献上一份贵重的、罕见的新婚厚礼……很遗憾，他的野心没有落空。成为他的猎物的不是一般的商人，而是唐朝鸿胪寺少卿李加。
大概是怕过分招人耳目，李加率领的这支商队只有三驼货物，还有一峰驮载的主要是食物和御寒的衣物、帐篷。每人骑着一匹走马。从离开白龙驿，他们在干涸的戈壁滩已走了五天了。
沙尘涂在脸颊上，每人的面孔都是一样的土灰色。污浊的汗渍像是小渠嵌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吝啬的汗珠沿着它蜗牛似地向下蠕动着。羊皮口袋里还有些水，随着骆驼宽大、稳实的步伐，发出轻微的“咣当、咣当”的声响。这声音很具诱惑力，它把干渴的火燃得更炽、更旺。然而谁也舍不得喝，更别说洗脸、洗手。按照驼队的习惯，见到新的水源之前，羊皮口袋或者葫芦里是绝对不能滴水无存的。这是“生命之水”。
李加本是西域商人，对商路很熟。当远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一片黑丛丛、灰蒙蒙的景象时，他就张开干裂的嘴唇，高声向大家喊道：“前面有泉水，提起精神来呀！”像是一声劈雷惊疯了一群野马，驼队立时活了，炸了。驼夫频挥马鞭，争先恐后狂跑起来。
马蹄嗒嗒地敲击着坚硬的砾石地面，呼啸的热风抖动了长长的鬃毛，跳跃着、飘舞着。尘土飞卷，浊浪呛人。鸟雀绝无的在血色夕阳中益加空廓、死寂的大漠也顿时平添了生机和欢愉。驼夫们跑到一眼泉，跳下马来，蜂拥泉边，捧起清凉的干露，大饮特饮，忘乎所以，真个是“攒眉同酒试，染指当羹尝”。
李加五十二岁了，马不停蹄、人不卸鞍的长途跋涉已使他疲惫不堪。看着年青人松开缰绳、躬身马背的英姿，他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毕竟年龄不饶人哪。他赶着驮驼信步由缰地走着。骆驼高昂着头颅，碗口大的蹄子不慌不忙地、有节奏地迈动着，既不为杂沓的蹄声所惊扰，也不为泉水的诱惑而浮躁。此时，李加外表的节律就像这峰骆驼，而内心却似万马奔腾。如果顺利的话，明天就可以抵达高昌了。但他知道，酒幡高悬的繁华的王城，对于他并不是高枕无忧的驿馆。
焉耆马失踪的牒报传到长安以后，朝廷大惊，立即传谕三公和鸿胪寺来太极殿面商良策。在高昌境内发生劫掠贡品的事件已非初次了。太宗下书切责，麹文泰推说“盗匪作乱”，就搪塞过去。诏他晋京，他也推辞不至，失却君臣之礼。奈何中原初定，百废待兴，无力西顾，只有静观其变，待机察断。恰在这时，焉耆王奏请“重开碛路”，使圣上心扉顿开，豁然明亮。这样，近可消弭高昌、西突厥阻断商路之虞，又可解脱商旅长涉之苦，正为上策。派谁挑起探察高昌，交通焉耆的重担呢？太宗皇帝选中了李加。出发前，亲授旌节，亲颁“圣谕”，排宴相送，叮咛再三：“商道纷扰，朕寝食未安。”金口玉言深深镂刻在李加的心上。
能不能顺利到达高昌？麹文泰到底是何居心？能不能顺利去焉耆颁示圣谕，重开碛路？这些难解的疑虑使他寝不安枕，食不甘味。
当他来到一眼泉，驼夫们都已喝足了。有的埋头于清水里，蹶着屁股，像戏水的鸭子在洗头，洗脖子，玩得好不痛快。正是：漠漠黄沙暗澹天，果然涓滴胜金钱。征人赤膊争相戏，幻把戈壁做海滩。
他抬头看看天色，太阳西沉了，几缕桔红的余霞已经消失，融汇在瓦灰的穹庐。一弯惨白的新月不知何时已经悬挂在头顶，若隐若现，若有若无，几乎分辨不清。
时已黄昏，只有在此安营了。
当他以商量的口吻说出这层意思，众人无不眉开眼笑，拍手称好。
李加蹲在溪边，往脸上撩了几把水，又捧起几掬喝了，浑身上下顿觉清爽、舒坦了许多。他找块石头坐下，唤来近身侍从，从斜挎肩上的布包里取出一个描凤贴金的方漆盒放在膝盖上，用袖子揩去落在上面的尘灰，若有所思地叮嘱道：“千万保存好，不能丢失！”此话，侍从听过多次了，但他还是郑重地点头称是。
正说着，忽听山丘那边传出刺耳的呼哨，几匹烈马穿过树丛直向商队扑来。抡着明晃晃的马刀，怪声吼喊着，吐着粗话，有的冲向驮驼，有的冲向起灶作饭的驼夫，有的向李加这里冲来。
李加叫声不好，赶紧系住布包，背在肩上，抽出身佩的宝剑。
侍从也已持刀在手前去迎敌。
水流潺湲，林木安谧的世外仙境，刹那之间变成了血肉横飞、兵戈铿锵的战场。累月跋涉、心力衰疲的驮夫们，面对以逸待劳、勇猛强悍的突厥兵勇，虽然戮力同心，奋命拼杀，终究弱不敌强，血染沙丘，葬身在异域他乡。
强盗们认定李加是商头，那贴金漆盒里盛的必是无价之宝，便饿虎扑食似地将他团团围住。侍从劈死迎面的强盗，返回身来解救李加。这时，布包已被划破，漆盒掉落在地。李加正围着漆盒左挥右挡，寸步不离，和几个土匪独力苦战。侍从由背后杀过去，砍断了一条马腿，把跌下马来的土匪一刀结束性命，冲进了包围圈，和李加对背而立，分向搏击。沙飞无心恋战，急于求成，举起弓箭向李加射去。侍从见此，高喊“小心”，纵身跳去保护李加。李加得救了，箭支深深扎进了侍从的胸口。李加急忙用手去扶他，沙飞趁机跃马蹿来，一个“水底捞月”，捡起漆盒就一溜烟地跑走了。
这时，东边的大道上，一彪人马飞也似地冲杀过来。骑手们“呜呜”地尖叫着，锋刀利剑像风吹芦梢在空中舞动着，闪耀着熠熠的弧光。乍看去，似是从灰茫茫的云头降下的天兵，从漫漫荒沙卷起的狂飚。
沙飞见势不妙，含指吹出短促的撤退的信号。突厥兵闻声立即驮着战利品，带着满身的汗臭，跑向预定的会合地点。
鸿胪寺少卿呢？他见漆盒被沙飞掠去，就挥剑拼命追赶，被几个突厥兵截住，刀来剑去地嘶杀了几个回合。忽然传来的呐喊之声，使他周身增添了胆力。他死死缠住失去坐骑的强盗，使其不能脱身，直到飞奔而至的救兵将他斩于马下。
为首之人跳下连环马，搀住汗如雨淋、持剑喘息的李加，关切地问道：“客官受惊了。伤着了没有？”
李加骨架子像散了一般，转身的劲都没了，只把右手伸出扶着对方的手背，感激地说：“多谢了，请问壮士尊姓大名？”
“尊字不敢。在下高昌国折冲将军、交河郡司马诃黎布石。”
闻听此言，心力交瘁的李加抬起眼睑，仔细观察这位年轻英武的将军。想不到高昌国也有这样见义勇为的人。跟他结伴同行，该是安然无恙了。他轻轻舒了口气，宽慰了许多，把剑入鞘，就拖着滞重的双腿去查点自己的人员。这时已是皓月当空，群星璀璨了。蛮荒的沙碛在月光的抚偎下安然入睡了。
诃黎布石怎么来了一眼泉呢？话要从头说起。
目睹了客商遭劫的惨状以后，诃黎布石愤恨难平。联想到一清二楚的“盗马案”被人为地搅得混沌莫辨，更增了他亲入虎穴辨假识伪的决心。遂以游牧为名，顺路东下。四天来一无所获，正觉没趣，孰料凑巧撞上了这么件事。
他仍感扫兴。
他本想把这股祸国殃民的盗匪一网打尽，哪知刚一接仗，就如鸟兽四散。他令亲兵仔细打扫战场，还好，发现了一个气息奄奄的家伙。他忙跑过去，俯下身仔细看，只见这小子目光失神，嘴角淌血，游丝般地微喘着细气。
诃黎布石大声问道：“你们是哪里的？”
“种……地……”
布石骂道：“胡扯！你活不成了！只要你说实话，我保你妻儿老小得到赡养！”
他翻了翻白眼，倒抽几口冷气，说：“吐屯……吐屯……”
“阿史那贺男？”
“……”他嘴唇抽动两下，没发出声音，就溘然把头重重地垂在胸前。
果是吐屯指使？吐屯几个月远游碎叶，这些勾当又是谁人操纵？诃黎布石耸眉琢磨着。自己所预料、所害怕的，也许就要成为事实了。他睁开迷惘的眼睛，望着在夜风中飒飒作响的丛林，望着黑熊似地蹲卧不动的山丘，他的心也像这丛林、这山丘一样的漆黑，一样的躁动不安。
“客官呢？”他向随从问道。
顺着随从的手指，他见李加还在泉边、丛林走动着，不时低下身子这儿摸摸、那儿看看。还没走近他，就能听见他痛彻心肺地自语声：“都完了！人和东西都完了！”
布石挽住他的胳臂，拉他离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满怀同情地安慰他：“别难过，人死了，活不过来。身外之物，总可以想法子的。”
“我原本想到龟兹，如今人财两空，连个落脚之地……”
“你不嫌弃，就请先住舍下吧。”
李加听言，停下步子，连忙躬身施礼，道：“那就全赖将军帮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