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罗米恩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惨淡地问道:
“接下来你们要拿我怎么办?”
理查德注视着他,似乎在思索合理的回答。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如果今天这一切没有发生的话,你对未来是怎么打算的?”
“我打算完成军役以后,去士官学校深造。”
“为什么呢?就我所知,去大学就读政治专业历来都是皇室成员的首选。”理查德笑着发问。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着细微而柔和的皱纹,显得非常可亲,这不禁让罗米恩心里少了一些紧张感。
“我不擅长那种需要社教技巧的东西,”罗米恩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从来就没有像伊西尔那样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能力。但是,如果是入伍的话,我想也许我可以做得到。我愿意当一个士兵,我也愿意承受苦痛的考验。纪律,那是死的,沉默的,也是经久不衰的。如果我能够通过那些历练,也许……也许……我可以变得坚强起来。是的,坚强,这就是我想要的。”
“你觉得现在的自己不够坚强么?”理查德仔细地端详着他,蓝色的眼睛如同两面明镜。
“我……”罗米恩犹豫着,他该说些什么好呢?“我想人们认为我是个没用的懦夫,”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道,尴尬地笑了笑,自嘲道,“在我小的时候,甚至还有个绰号叫‘泪腺公主’。不过我猜这些细节在你们的资料里一定也都提到了。”
“你是因为床底下藏着的妖怪才经常哭的吗?”理查德礼貌却风趣地问。
“因为住在我隔壁的弟弟,”罗米恩干巴巴地如实回答,“我们俩性格就是不合。每次我们一打架就总是有佣人来把我俩分开,所以后来我们都只能对对方恶言相向。但问题是,不论什么时候,吵架输的人几乎总是我。”
“这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你由此断定自己是个胆小鬼呢?”
“因为这样的事发生过很多次以后,我看见伊西尔就绕道而行了。”
理查德微微笑了笑:“如果你把这称为胆小的话,我却更愿意把它当做谨慎。这是非常不错的资质,很多了不起的人都曾败在缺乏谨慎上。”
“可即使这样,我依然觉得自己是输家。”罗米恩可怜巴巴地回答。
“输家……你的语气听起来,就好像在说战争似的。”理查德喃喃道,他低着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也许吧……”罗米恩低着头,轻声道,“也许在他人眼里看起来,那的确只是小孩子的小吵小闹罢了。可是对那时的我而言,那或许就是战争——即使没有武器,也不会在身体上留下伤口,但我仍然能够感受到输掉的耻辱,我仍然心有不甘。”
“那你认为,你最终能够赢得‘战争’吗?”理查德问他。
罗米恩沉默了许久,慢慢说道:“我只想证明,我并不像他人认为的那么懦弱无能。”
“自我价值的证明,”理查德叹息着,疲惫地挥了挥手道,“这并不需要通过‘战争’的胜负来决定。恰恰相反,事实上,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从一场战争中赢得胜利,人么只能从中幸存下来。”
“……什么?”
理查德摇了摇头,诚恳地说:“人与人的争斗,那永远都是非常可怕的东西。经历过战争,你就能够体会到,它是多么能令人感到孤独。它什么也无法创造,它只能毁灭和破坏。”
罗米恩没有回答。
“我很欣慰听到你说,你想要变得坚强。”理查德再次看着罗米恩,即使他的神情严肃,但语调仍然充满了尊重,“而且我也确实相信,你的本质远远要比世人所看到的更为高尚。当时机成熟时,你自然会拥有坚强和成熟的品质。但是有一点你必须清楚:你已经再也没有机会去挽回或是改变你所认识的人心中对罗米恩·米·维尔亚的看法了。因为对世界而言,那个年轻的王子已经死去了。是的——木已成舟。这听起来非常残酷,对你来说更是极度不公平。但目前来说,这就是现实。你有足够的权力对我愤怒、对我不满——尽管我极度不愿意对你说这番话——但是现况已经和你所想象的不同了,你必须为新的人生做好准备,建立一个全新的目标,你别无选择。”
罗米恩闭上了眼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并不容易。”他哑着嗓子艰难地说道。
“我知道。”理查德苦涩地笑了一下,“这绝不容易。”
有那么一瞬间,罗米恩似乎准确地在理查德的眼睛里看见了理解。但是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塞在喉咙口,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很抱歉,没有办法让你像你先前计划的那样服役。”理查德轻柔而歉意地叹了口气,“我听说今晚对你们发动袭击的那个人身份仍然还不明确,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我想,你先暂时加入亚玛蓝号,由小蕾娜和石像鬼负责保护你。到事情明了之后,我们再讨论你下一步的动向。”
“什么!”小蕾娜和石像鬼同时大叫起来。
“这又是什么预言诗预知的内容?”罗米恩淡淡讽刺道。
“不。”理查德友好地回答,“这是我个人的决定,我认为和亚玛蓝号在一起,你最安全。”
“这是个非常自私的决定……嗝!”小蕾娜醉醺醺地抗议说,“我们本来今后两个……嗝……礼拜里什么任务也没有的……”
“没错。”石像鬼也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说道。
“老实说,我希望你们两个人的礼仪能够更得体些。”理查德责怪地对石像鬼和小蕾娜说,“有时我真是责备自己,这是年来没好好教育你们。”
“别自责了,”石像鬼大笑道,“有时候你应该对自己不要那么苛刻——学学蠕虫医生吧,你看他多么悠闲自在。”顺着石像鬼的视线,在沙发的另一头,蠕虫医生肥胖的身体横躺着,已经酣然入睡,甚至还发出了微微的呼噜声。
“你们两人负责替王子殿下打点安排,”理查德严肃地告诉石像鬼和小蕾娜,“你们负责保护他,并且告诉他所有一切你们所知道东西。”
“所有的一切?”小蕾娜扬起一道眉毛。
“所有一切。”理查德不容置疑地点了点头。
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很抱歉。”理查德歉意地朝罗米恩点了点头,朝办公桌走去,他提起黑色铜皮的话筒。
“我是洛奎茵。”他说,“……是的……我知道,没关系。……好的,谢谢。”
他挂下了话筒。
“罗米恩王子,”他看着罗米恩,“我刚刚接到的报告,我想也许你应该看看这个……”
理查德走到走到房间的一侧的墙壁前,打开一台电视。
“在首都市中心的圣阿尔卡教堂前的广场上发生了一些事,”理查德说,“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这绝不是我们军队操控的直播。”
罗米恩疑惑地跟着理查德走到电视面前。
屏幕里出现了很多人——罗米恩从画面上估计,起码有上万人。这些人聚集在一个巨大的六角形广场上,在背景上,隐约可以看到他们身后被黑夜晕染得一片漆黑的圣阿尔卡教堂庞大的轮廓。画面中出现了一个记者模样的红头发的年轻男子,夜风吹乱了他短短的红发。他一手拿着话筒,对这镜头说道:
“各位观众,你们现在所看到的是首都圣阿尔卡广场。大约在三十分钟前,我们已经正式接到军方发布的消息,罗米恩·米·维尔亚王子已经在城堡的爆炸中因为抢救无效不幸死亡。这对维尔亚过来说,着实是不幸并且无法让人接受的一晚。尽管现在已是深夜,现在在市中心的广场上仍然已聚集了大约上万人。由于皇家城堡附近目前仍然严禁靠近,人们在听到这条悲痛的消息之后,纷纷自发来到圣阿尔卡教堂前,为王子悼念。现在整个广场都被悲伤的氛围笼罩,不少人都表示难以接受这样悲剧的发生……”
罗米恩只是呆呆地盯着眼前的电视屏幕。
他看见在黑夜里,巨大的圣阿尔卡广场上人头攒动,上万人,他们中有老人、孩子,有年轻男人、女人。很多人手里都捧着蜡烛,那橙色而微弱的烛光在黑暗中如同星星点点的萤火虫般跳跃闪烁,仿佛混沌的黑暗大海上飘忽不定的金色,映照着人们脸上悲痛的神情。
女人们靠在男人肩头,无声地哭泣着,也有年幼的孩子跑到广场尽头的教堂门前,在深青色的铜质大门前的地面上摆放上花束,那细嫩的枝叶在冰冷的夜风中簌簌颤抖。年轻人相拥在一起,仿佛相互低声倾诉着慰藉,老人们被他们的子嗣搀扶着,将脸庞埋在手中,悲伤地抽泣。罗米恩听到电视里传来一些声音。
广场上飘来微弱的人声,犹如唱诗班一般低沉的吟唱。一开始他无法辨别那声音为何物,但随着那歌声越来越响亮,罗米恩听出那是主祷词——许多人双手合十,低头祷告。他们的声音如同嗡嗡地回荡在肃穆的黑夜里,仿佛这样就能安抚一个远去的灵魂。越来越多的人加入祈祷的行列,人么喃喃地念诵着——
“我父在天,愿尔名圣,尔国临格。
尔旨成行,在地若天。
一国权荣,皆尔所有,朝朝世世,诚心所愿。”
人们一遍遍地默默地低声吟唱着,声音里满是悲伤和痛楚。当他们的祷告结束时,再度有人继续默念下去,一遍又一遍。
然后另一些声音响起,罗米恩可以从电视里听见有人在轻声呼唤他的名字,也是这个国家的名字——“维尔亚、维尔亚……”人们呼喊着,男人、女人、老老少少的声音交汇到一起,越来越响亮,夹杂着细微的抽噎,在六角形的广场上忧伤地回荡。
尽管那些人甚至不知道罗米恩的长相,但他们的悲伤却如同被刻刀刻画在面孔之上一般,如此真切。他们低沉的吟诵仿佛鼓声敲打着热切的节奏,仿佛在诉说今夜这个国家的不幸。
时间慢慢地过去,微弱的声音继续歌唱,伴着一些人欲哭无泪苦涩的哽咽。有几个年轻的女孩唱诵起了维尔亚国国歌,那熟悉而悲怆的旋律立刻渲染了人群,许多人再度和着她们的声音唱了起来。所有的声音都汇合成了一曲难以言喻的合奏,每个音节、每一个字母都散发着深深的哀悼。在漆黑的阿尔卡大教堂双尖塔之下,数万人悲壮地齐声唱着那首《北方之星》——
“维尔亚维尔亚,永不落的北方之星。从白色苦难河到黑色地平线,无论顺境逆境,我们与你同在。维尔亚维尔亚,永远闪耀的北方之星。不要被悲伤埋葬,我们的名字叫天空之子,我们的灵魂永远刚强,我们的身躯也无法被毁灭,我们的血液将继续流淌……”
听起来如同一曲挽歌。人们在黑暗的广场上吟唱着,数万人,只为了一个灵魂。
只为了罗米恩·米·维尔亚。
但是对罗米恩而言,这让他无法承受。
“请您关掉电视好么,”他恳求理查德道,“已经够了。”
理查德照他说的做了。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那数万人凄苦的声音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罗米恩觉得双膝颤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即使他闭上眼睛,但那布满烛光和眼泪的广场仍在眼前,尽管房间里谁都没有开口,但人们那声声挽歌仍不绝于耳。一种古怪而复杂的强烈感情袭上他的心头:
——为什么?那些广场上的人,甚至从没见过他的面容!
多么荒唐,多么可笑……为什么那些人愿意为一个他们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哀悼呢?最滑稽的是,所有这些人都根本无法相信,真相是,他们凭吊的王子依然还活在世上,他们只是掉进了一个骗局罢了。
啊,这是怎样荒诞的一幕啊。罗米恩这样想——他从来都只是个卑微的灵魂,可为什么突然之间,人么都开始爱他了呢?难道他应该对那些为他悲伤、为他哭泣的人心存感激吗?
不。
不,他做不到。如果那些人爱他,那当他还是孩子时,在他因为别人的恶作剧而哭泣时,那些爱在哪儿?当他随着时间而成长,内心却越来越孤独时,那些爱又在哪儿?十七年来,他没有体会什么是爱,而此刻,人们却开始为他哀悼了?那些在广场上轻声唱着挽歌的人们,那些为他落泪的人们,他们所爱的并不是他罗米恩·米·维尔亚本人。是的,人们所爱的是那个他们想象中的王子,一个比罗米恩更优秀、更坚强的灵魂,一个纯洁的孩子。而他——那个真正的自己,他不值得得到那些人的爱。是的,他不配。
但是,够了。已经够了。
那些可怜巴巴的顾影自怜的话,难道他还抱怨得不够多么?
是的,到此为止吧。已经足够了!
“不再需要那些毫不相干的人的认可了,”他告诉理查德。理查德在刚才罗米恩沉默时一直温文尔雅地耐心等待着。“我答应加入。”罗米恩简单而决然地说道。
“对不起,你说什么?”理查德疑惑地皱起眉头。
“我就照你说的,这几天呆在亚玛蓝号上。”罗米恩回答,“我不会再回头了。”世人对他怎么想,都已经不重要了。
理查德再次严肃地望着罗米恩的眼睛。良久,他终于开口,温和而认真地说:“我想你在亚玛蓝号上会很合适的。”他转过头看着石像鬼和小蕾娜,“石像鬼——”
石像鬼站起身,示意罗米恩跟着它走。“过来吧,王子殿下”它沙哑着嗓子闲散地说,“小蕾娜和我带你参观一下亚玛蓝号。还有,你真的确定,你已经做好决定和我们呆在一块了?”
“无所谓了,带我走吧。反正我对世界而言已经死了。”罗米恩沉静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