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我的母校财政部科研所建所50周年，喜逢导师许毅教授90华诞，这是巧合又是历史的聚合，因为新中国财政科研的发展是与许老治学明道育人分不开的。我从1978年上大学起就间接直接地得到许老的教诲与培育，作为学子近距离多方位感悟到这位中国财政科学鼻祖的胸怀与追求。
学，兼收并蓄
1978年上大学，那是书荒的年代，连教材都是老师赶编的。我们除了看教材、听老师讲授外，就是进行专业讨论和写小论文，很希望有些参阅文献丰富知识。当时教财政学的何盛明老师借给我一本书，是1964年全国第一次财政学理论研讨会论文集，这使我第一次了解到了财政学理论的丰富多彩，也是第一次读到许毅这个名字，第一次感受到在当时财政学三大流派中许毅老师的真知灼见。凭初学者的眼光，并不知道关于财政本质的货币关系论、剩余价值论和国家分配论等不同学说，到底各有什么真理成分，到底孰是孰非。许毅老师在这次研讨会报告中体现了一个重要治学思路，就是仔细研究任何一种学术思想的内在逻辑，发现它的合理成分，抛弃它的不合理的因素。他研究当时流行的苏联学者倡导的关于财政货币关系论学说，既看到了在商品货币条件下财政是价值形态分配，把财政上升到生产关系来认识的合理成分，也看到了它没有区分在货币关系中分配与交换两种不同的货币关系，特别是忽略了财政与国家的本质联系的缺陷。正是循着追求真理、兼收并蓄的治学精神，许毅老师在1964年就完成了“国家分配论”这一财政学主流学派的基础理论建设，他把财政的本质定义为国家为履行职能参与社会产品和国民收入分配所形成的分配关系，作为国家为主体的分配是社会再生产的一个环节，是生产关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属于经济基础范畴，而财政政策是国家意志的体现，是经济基础在上层建筑的反映，并且能强有力地对经济基础发挥反作用。从而对财政是不是以国家为主体，是价值形态还是实物形态，是社会产品还是剩余价值，是分配还是生产、流通，是上层建筑还是经济基础等财政基础理论问题，给出了辩证唯物主义的科学回答。许多学子对财政理论的求索都是由许毅老师在1964年那篇著名报告所启迪的。
师从许老多年，正是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由产品计划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转型的过程，遇到计划与市场、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公有制、国有制和股份制等一系列重大理论问题的讨论。许老对学生们的要求很严，教导我们对任何一种有影响的观点、命题都要放在它所产生的环境、经济社会背景中去研究，看它是怎样形成和发展的，具有什么积极或合理的成分，存在什么局限性，又是怎样在历史的长河中被补充、否定和扬弃的。教导我们不是简单地追随某种理论，也不是简单地否定某种理论，要辩证地、历史地去学习研究各种理论，兼收并蓄，博采众家，才能自成一体。
学，志在兴国
学，是掌握事物运动发展的规律，财经问题如此复杂，做到真才实学的确很不容易。许老不是知识分子出生，他做学问，不是由于知识分子的传承，而是兴国治国的追求。
许毅老师在青年时期投身于抗日救亡的革命斗争，1941年在新四军领导的联抗任粮秣管理处主任和粮赋科长。在苏北革命根据地极端艰苦的条件和与国民党军队周旋斗争的恶劣环境下，为保障部队的基本供给，创办米厂、面粉厂、肥皂厂和毛巾厂等，那时就开始探讨如何管理公营企业和按劳分配问题，如实行“全面工资，累进任务”制，提出多做多得，少做少得，不做不得，及技术高多得，技术低少得的原则。
许毅老师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先是在经济最发达的华东军政委员会财政部任计划处长，后调入国家财政部任工交司副司长和建设银行行长，直接处理新中国重要财经工作。他从1953年统一税赋、简化稽征改革所引起的物价波动，深刻认识到税收与物价相互制约关系，从大跃进时期“关门捉鬼”发现当时基本建设规模过大，重工业过重，财政假结余真赤字，银行发票子支撑信贷规模，国民经济比例关系的严重失调的真实情况。这些具有重大理论意义的发现，都是因为有一颗拳拳治国之心。
许毅老师是1963年从建行行长岗位主动请调任财政部科研所所长的。许老给我们讲，新中国成立后几大经济战役和多次重大失误，他都有亲身经历，痛感到要找到经济建设的“理”。当年，毛泽东主席在准备《论十大关系》专题报告听取财政部汇报时指出：“没有研究机构和研究人员，即使年年讲研究不够，结果仍然是没有研究。”“应当把研究机构建立起来，并培养几个博士和专家。”这使我们理解到为什么许毅老师在国家最需要高级经济领导干部的时候，毅然走向财经科研岗位；在历经10年磨难粉碎“四人帮”沉冤昭雪之后，又毅然回到财经科研岗位的追求之所在。
学，实事求是
许毅老师从事财经工作60年，可分为两段，一段是财经实践工作岗位，一段是财经科研岗位。他以自己的实践对实事求是进行了活生生的诠释：做“实事”要求“是”；“是”源自于“实事”。
许毅老师从新中国成立前后到60年代初从事财经管理工作，正是国民经济恢复和初步建立社会主义经济秩序、体制和构架时期，许毅老师以“想大事、懂全局、干本行”的精神密切注意经济运行和政策执行中的矛盾和问题，探索社会主义财政经济工作规律，以做好财政工作。许毅老师在国家财政部综合财务管理的工作岗位上，从实践中深刻理解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经济理论，对处理繁杂的具体财政工作实务反复研究产生一些规律性的认识，他从财政对国有企业集中部分折旧基金抽象出马克思六项扣除理论与国家财政职能的相互关系；从企业经济核算中全局与局部的关系研究中，提出了国民经济核算与企业经济核算协调统一问题；从企业流动资金管理研究中，发现了流动资产周转不仅与企业本身生产经营相关，而且与国民经济范围的再生产循环及宏观比例关系相关，因而在国家计划和财政管理上，对固定资金和流动资金的计划安排要有一个适度的比例。这一研究成果，对提高计划和财务管理的科学性，发挥了积极作用。
许毅老师实事求是的学风，更体现在他对真理的追求“不惟上、不惟书、只惟实”。1960年以理论权威自居的陈伯达在上海调查经济体制问题时，给毛泽东主席写报告，批评“财政部把企业的折旧当作国民收入收上来了”。许毅老师受命对此组织研究给毛主席一个答复。他研究了当时企业固定资产补偿的实际情况，需要国家集中一部分折旧资金如支持老矿易地建设新矿补偿，支持重点改造项目，调节不同企业、行业、地区和时间上对补偿基金供需的余缺。他研究提出，折旧是不同于国民收入的补偿基金，社会主义财政以公有制为基础，要总管三大社会基金，即积累基金、消费基金、补偿基金的分配，而不仅仅是涉及国民收入的分配。折旧基金可以留给企业自我更新，也有必要由财政组织再分配。许毅老师的报告经财政部党组报送毛主席，之后没有就财政再分配折旧基金问题进行质疑。
学，有容乃大
许老治学的胸怀从一两件事可见一斑。“文革”期间许老被打成“国民党”特务，先后下放到湖北沙洋和河北固安“五七”干校劳动改造，这对于在民族危亡时刻毅然参加革命，历经革命战争血与火的考验的高级干部，一下子被纳入“三反”分子和“特务”的行列，确实是极大的打击。许毅老师并没有倒下去，没有熄灭心中对共产主义事业的追求。长达8年的劳动改造，使许毅老师有时间冷静地思考人生与社会，思考中国社会主义建设成功与失败的深厚原因，有充足的时间去系统地攻读马列主义的经典著作。许老颇为自豪地对我们讲，他是中国少有的几位首先系统地阅读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的人。当时同在“五七”干校劳改的徐坚研究员，就在翻译这部著作，许毅老师几乎每晚都和他在一起，阅读翻译手稿并向他请教和讨论其中的问题。正是许毅老师将个人荣辱置于度外的胸怀，有效利用特殊历史时期的8年时间，系统地学习钻研马克思主义哲学、政治经济学，结合对重大的经济社会生活思考与感悟，使之能够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得心应手地运用唯物辩证法去洞察和剖析社会经济现实，并自觉地遵循科学的认识过程去建立自己的理论和学说。
许老做学问搞五湖四海。通过对大量焦点问题的争鸣，把持不同观点的学者彼此深深吸过来，从而形成了财经科研这面旗帜。有一件事我记忆犹新。那是1986年在淄博召开的第二次中青年财政理论研讨会，许老与各种不同观点的中青年学者摆开擂台进行长达半天的对话，20年了，我已不记得当时对话的若干主题，但许老那种虚怀若谷、平等争鸣的学风，永远地铭刻在我的记忆之中。
学，无尽追求
从我接触到许老起，只见他从不停息地忙碌着，一个接一个的研讨会，一场接一场的报告和对话，一趟接一趟的基层调研，一篇接一篇的文章，一个接一个的学生……
作为许老的学生，当然是读许老的书、听许老的学术报告而成长的。细细领悟，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他的著述和观点都是反映这个时期历史特征的理论和独到见解。在“一五”和第一次国民经济大调整时期，许毅老师学习研究陈云等老一辈革命家经济理论，运用比例结构论、分配与交换相互关系论指导财政工作实践；在文化大革命前财政科研第一个鼎盛时期，提出了能动的“国家分配论”的财政科学基本架构；在粉碎“四人帮”后国民经济恢复调整时期，许老提出社会主义经济规律体系的理论概念，作为研究财政经济政策准绳，力主国民经济调整。改革开放以来，研究计划与市场、产品经济、商品经济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生产关系的多样性与生产方式的一元化，结构优化与财政分配、社会主义生产方式的自我完善与财政分配，创立了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和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交互作用中的广义财政科学体系。特别是许老从研究“两声炮响”看到了中国资本主义形成、发展并演变成社会主义的特殊性与必然性，丰富了马克思主义关于公有制理论，最为信服地回答了对社会主义倒算派、怀疑派等各种思潮。
许毅理论的发展有着十分清晰的脉络和众多的闪光点，我所看到的是这条线一天也没有停止他的延伸。许老以90高龄仍然活跃在农村、工厂，你在滨海新区、东北重工业区、中西部地区都常可见师长的身影。最近我还聆听了许老关于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与公共财政反哺增长论的精彩论述。你如果对许老听得越多、看得越多，越是会从许老各时期的具体论述中跳跃出来，看到的是一种以实践为基础，以唯物辩证法为利器的财经科学理论的形成、发展和延伸；看到的这位大师不是被几个或一长串耀眼的理论节点锁住，而是永远被吸附于对真理的追求。
写于2006年3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