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正在荒漠草原上行驶。自古以来,哈萨克人游牧在这片土地。
艾多斯望着窗外。土地无声,草杂乱地生长。鸟儿在努力翱翔着,可于这辽阔的天地内,一切都是相同,它们究竟又要飞到哪里去呢?对于哈萨克的先祖,处境亦是相同。如果存在一种足够远的俯视视角,若从这个视角看来草原只是一个点的话,那么哈萨克人艰苦而努力的生活也是毫无意义的。
感谢主。它是无所不能的,也是仁慈的。它是仁慈的,所以没有在人间创造那样的视角。
哈萨克人一年内要几次转场,从夏牧场到秋牧场再到冬窝子……艾多斯已无法真正体会他们的艰辛,艾多斯甚至不能体会四季。冬天,家中有暖气。夏天,他开着空调。如今,人们再也体会不到过冬的艰辛,不知道人也曾像其他生物一样囤积粮食,在火炉边小心翼翼地渴望春天。只有真正感受过冬天的人,才能明白春天,才能体会河面的冰破裂后,溪水鸣唱的美妙;才能体会大地回春,一片绿色,动物们繁衍生息;才能明白每一个降生于大地的新生命,都是带着尊严的!
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忘记自己是降生在大地上的了,他们只以为自己降生在医院里。孩子出生了,支付给医院病床和接生的费用就够了。高楼林立,人头攒动。如今,人们对土地是没有感情的。人们或许会惊叹于那些奇巧高耸的建筑,但归根结底对它们亦是没有感情的。人浸泡在人造物的世界里。在地铁上,在公共车上,与成百上千的人拥挤在一起。人和人如此近的时刻,人和人也是远的。
人被用作一整套精密的城市系统运转的零部件,出色的人不过是更高性能的零件。人必须磨平个性,以适应早已被写好的“零件说明书”。当我们刚刚成为人形降生于此世间之时,人的概念、人的定义、人的义务、人的责任却早已被书写。这其实很不公平,但因为从来便是如此,也就没人再去想了。
艾多斯琢磨着这些复杂的问题,他知道先祖是不会去想这种事情的。祖先们根本不用面对这样的问题。或许正是因为如今人类思考这样的问题,才面对了这样的问题吧!
也许这一切根本不存在,是荒谬与可笑的。就像给个业已死去的孩子颁发死亡证那样荒谬、可笑。它太没有意义了,以至于看起来有些悲哀。
曾有位诗人说:“如果你有太多的问题和困惑,那么就去看看春天。人类琐碎的悲哀,面对春天时,便会自惭形秽。”可真会如此吗?艾多斯很怀疑。他有个朋友很爱诗人海子,把那句著名的“面向大海,春暖花开”认真地抄写在纸条上,装在钱包里天天带在身上。他说那是他的信仰。可有一次,艾多斯去他家做客时,意外地发现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有一大片碧蓝的海子,海子边有细碎的野花。照片中间是艾多斯的朋友,他伸出两个指头作出“V”字形的手势。这不就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吗?艾多斯指着照片里,静静凝望着朋友。朋友却答道:“唉!单位组织的旅游,不去还不行!瞎照的。”
人总以为离开城市就算离开了喧嚣,可只要人还是零件,即使人在深山里也还是不会摆脱纠缠着的纷扰。地点的转移不过是外物情境之变化罢了。人之所谓的离开,要挣脱的乃是束缚在身上的定义。每一个未自由的人都是由于尚未认识自己。他看别人追寻什么,便也追寻什么,从未试图追寻过自己的心,从未问过自己这样一个问题:心是什么?心想要什么?
“17岁了,该高考了,想学什么,不重要。”“26岁了,该找对象结婚了,找什么样不重要,凑合就行。”……生活中难道没有飘着这样的话语吗?我们难道没有追随这样的话语去走吗?难道人没有更高贵些的活法吗?
哈萨克的先祖们面对的世界是战乱,是野兽,是自然灾害,是一个早已被设置好的世界。在草原那样的环境下,朋友有可能一别就再不重逢。生活又给了他们多少空间,给了他们多少自由呢?!但他们只是大声感叹这世间虚妄,然后大笑着勇敢生活。因为他们明白真正的生命与自由存在夹缝中,但这也足够美好了。
人要想自由,就得重新认识自己。要想明白:你虽是降生在四壁雪白的恐怖的医院的房间内,但你亦是降生在大地上。人越来越不自由,只是因为越来越没有尊严与骄傲。艾多斯想,如果把阿拜放在如今的社会,要是老师告诉他:“你该考XX大学土木工程学!”他肯定会拍桌子,大骂道:“老子我来这个世界上是为了写诗的!去你的XX大学!”这只是个设想。是啊,人都不知道来此生干什么了,哪里可能自由?如今大多数人连不自由的权利都没有。因为本就是哪里都不去的,又怎会在前进的路上被束缚。
和心爱的女孩在一家咖啡厅度过静静的不带注释的夜晚;和昔日好友一起,聚在家小餐馆彼此聊聊最近莫须有的悲哀与不顺。如果你感到这样的夜晚是美好的,好!为争取生活中有这样夜晚的努力!这就是你对自由开始的追求,而这开始就已是自由的全部。
“你没事吧?”舒立凡轻轻摇了摇艾多斯,艾多斯才从思考中醒来。
舒立凡笑着说:“你把我的手都攥疼了。想什么呢?”
艾多斯说不清楚。艾多斯感觉这番话是要对苍生说的。可他甚至都无法对爱人说清这些道理,更别提什么苍生了。
每个人生来都是伟大的,每个人生来都是渺小的。
艾多斯笑了笑,没回话。这时,他思绪才从那片磅礴中,回到舒立凡的身上。他不知自己能不能和舒立凡在一起。艾多斯从小生活在北京,他感觉离自己的民族很遥远,所以舒立凡对他更显得重要。
艾多斯从小生活在北京,哈萨克语说得不好。很多人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态度,让他从小就有负担。他就没见过多少哈萨克人。而哈萨克人见到他就说:“你得是个哈萨克!”
艾多斯并不太懂。他生下来难道不是哈萨克吗?艾多斯从小听哈萨克说过太多遍这种话了:“你要没读过《阿拜之路》,你就不是哈萨克……你要不会骑马,你就不是哈萨克……”有句话,艾多斯从来不敢对人说,也没有什么对象愿意听他诉说:“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首先要幸福要快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因为人是生在这片大地上的,大地上有鲜花也有高山,都是美的存在。每个人心中都有份属于自己的哈萨克,人们可以自由地选择生活。人有了自由才是人,是了人才能是哈萨克。一个狭隘的人不配叫作哈萨克。哈萨克的意思就是‘自由者’。我爱哈萨克,不因为我是哈萨克,而是因为哈萨克是美好的。
“而什么‘不……就不是哈萨克’完全是愚蠢的,人没有评定的权利。而哈萨克,这个民族母亲知道有无数人在把自己的孩子推出怀抱也会哭泣。没有母亲会要挟勒令孩子回归自己的怀抱。想要孩子回归自己的怀抱,只需要用爱。调侃地说,连秦桧那样万恶不赦的人,也没有人说他不是汉人。人们也还亲切地称呼他为‘汉奸’。就搞不清楚了,我们这么一批热爱民族的孩子,无非没在哈萨克聚集地方长大,怎么就被一些人轻易地被抛弃了呢?”
艾多斯的思绪散乱着。有时思考完全无关自己,是哲理性的;有时又是极为个人的。艾多斯感觉心一直被关在牢笼里,又说不清楚犯了什么罪。
艾多斯不由紧紧攥住了舒立凡的手。他们刚刚结束了一趟神奇的旅程。县里生活的哈萨克人都很喜欢艾多斯,甚至说艾多斯是他们的英雄。艾多斯这才领会到其实哈萨克人是最包容的,是最友善的,是最善理解的。
艾多斯恍然发现哈萨克其实是爱自己的。可就算此时,艾多斯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走出了牢笼,这正是悲哀所在。
他认真凝视着身畔的舒立凡。他刚刚向女友舒立凡求了婚,但舒立凡没有明确答复。她说自己得先去J市考虑考虑,考虑之后才能告诉艾多斯。
艾多斯紧紧攥住了舒立凡。他害怕,至于害怕什么,他不知道。
火车停靠在J市时是深夜。艾多斯把舒立凡送下了火车。因为停靠时间过短,他不能多送。他要坐着车到终点站乌鲁木齐。
深夜的站台上没有多少灯,也没多少人。
舒立凡拉着大黑皮箱。皮箱在地面拖动,轮子发出过于巨大的声响。
可能是因为太过寂静了吧……
当听到大皮箱拖动,发出过于疲惫又过于响亮的声音时,艾多斯突然有些想哭。
他才想,或许人是生活在监牢里的,无关人们的指责与言论。
心在监牢里,只因为人是活着的。
他看到舒立凡渺小的身影,在月台的夜幕中越来越朦胧。
人真是个可怜的动物。一时为世界怀忧,一时又真切地为自己忧虑……
直到离别降临的时刻才明白:相比于现实的离别,所有思考都是远的。
上车后,他一个人趴在车窗,看着窗外。深夜的戈壁哪里有灯火?他看了半个小时,其实对着的就是一片茫茫的黑暗。
他只是花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想明白了一个十分简单的道理:
人都是一个人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