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众位也同我一样,很关心刘悦和艾多斯的教课情况吧。
数学课的负责人是刘悦。
刘悦为了数学课头都大了,大家的基础差得惊人。最简单的算术,大家都要掰手半天。刘悦问艾多斯大家数学水平真那么差的话,怎么能在黄昏数清那回家的牛羊?艾多斯笑着让刘悦自己去观察,刘悦就守在夏力哈尔旁边。夏力哈尔的数学是最差的,当刘悦苦口婆心给她讲解数学时,他还总小心翼翼地问:“我想,导游是不是不太需要数学啊?”刘悦拿书卷成桶,轻轻敲了下他的头,说道:“傻孩子,将来你当导游,旅行团里的人都跑散了你都不知道!人家付钱少付了,你怎么办?拿自己的钱去还?”夏利哈尔咯咯笑着,很认真地回答道:“老师,您说得对,那我一定好好学。”当牛羊回家时,出乎刘悦的意料,夏力哈尔连看都没好好看。刘悦试探地问道:“羊齐了吗?”夏利哈尔平淡地回应道:“差两只,待会儿就来了。”刘悦很惊诧地问:“你,你怎么数的?”夏力哈尔:“数?为什么要数?”刘悦接着问:“你不数,怎么知道少两只?”夏力哈尔捂着肚子笑,像听到了笑话一般。夏力哈尔说道:“小黄毛和大耳朵没回来,一看就知道。这都是我的羊,我认识他们。”刘悦目瞪口呆。
当刘悦回来时,艾多斯笑着问她有没有找到答案。她吐着舌头,叹道:“哈萨克太牛了。”
让我们接着再说别的学生。努尔道利特非常不守纪律,经常激动而精心地策划着日后在大学的学习生活,对眼前的事情却并不大放在心上。帕丽扎特、古丽夏提、古丽扎提总爱找刘悦。她们特别热情地找刘悦玩,而真正见到刘悦时却十分腼腆,不知该说什么好。刘悦觉得有些尴尬。可那几个姑娘可不觉得,经常带着刘悦几个人在草原上走走,摘几朵花。
草原上那些最传统的哈萨克人啊,不是嘴如机关枪“嗒嗒嗒嗒”说个不停,就是沉默寡言的孩子。姑娘们多属于后者。刘悦和她们一起绣花。大家一起绣半天,然后刘悦展示下自己歪歪扭扭的针线活。这时,几个女孩子就会“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刘悦渐渐喜欢上这种无声的友情了。
帕丽扎提带刘悦挤牛奶。刘悦怔在那里半天,说不敢挤。大家笑着说道:“就是挤奶嘛,有什么不敢的?”刘悦愣愣地说:“我怕挤牛奶挤得不好,牛生气了以后就再也不给我们奶喝了。”几个女孩子笑地像花一样。古丽扎提说道:“你看,我们的老师天天和乔盼在一起玩,说出来的话都跟乔盼是一个样子的了。”刘悦拍着母牛的身子在牛耳朵边说道:“母牛,母牛,我的好朋友,你可要帮助我啊。”她把袖子卷得老高,表情凝重得仿佛即将要执行一场外科手术。她坐到椅子上长叹口气,喃喃地说道:“bissimilla(真主保佑)。”几个本极为注重仪态的女孩子笑得都滚到了地上。
刘悦用她那雪白小手,轻轻抚摸着母牛的****,根本不是在挤奶。摸一摸还起身看看牛的脸,观察下牛的表情。可牛这只反刍动物,只是自顾自表情呆滞地咀嚼青草……全然不知刘悦同志这么复杂的心理活动。古丽夏提问道:“你怎么不使劲呢?”刘悦极为认真而又不好意思地说:“我怕把牛弄疼了。”看来刘悦实在难以胜任这个工作,古丽夏提便让刘悦起开,轻快地干起来挤牛奶的工作。刘悦在一旁欣赏着她那粗糙的手,“哗哗哗哗”地没一会儿就把一桶奶给挤满了。三个姑娘问刘悦作何感想,刘悦咽了口吐沫后,说道:“这简直就是艺术啊!”说完几个女孩子又笑成一团。
艾多斯的情况就并不好。深夜,刘悦看见艾多斯独自走进了教室。待艾多斯离开后,刘悦才偷偷走了进去,她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当她进入教室,泪水就流了下来。但刘悦不愿把这个时刻说出来,甚至都不愿意告诉艾多斯她知道那一幕。
刘悦很无意地问起艾多斯怎么了。艾多斯摇摇头说道:“没什么,就是和切尔尼雅兹一起去挑水。他能扛两桶,我一桶都扛不了。他还笑话我的手白白净净的像女人。”刘悦很关切地望着他问道:“还有吗?”艾多斯苦笑了下,说道:“小艾多斯说他父亲讲我应该先学好怎么写哈萨克的字,才有资格给大家做老师。”刘悦叹了口气。艾多斯爽朗地笑了笑,说道:“放心,这些都没什么。”然后两个人对视好久,一直什么都没再说。
草原上的人和他们的教育理念发生了冲突。大家认为艾多斯应该让学生们听话、讲规矩,不听话时狠狠批评也是应该的,但艾多斯和刘悦却总是带那些学生们在草原上玩。乔盼喜欢画画,就让她多画画;上课时,她的任务就是用汉语把她的画描述清楚。切尔尼雅兹喜欢说他未来的工作计划,小艾多斯用汉语不倦地描绘着自己的父亲……几个女孩子虽然不大爱说,但是相比之下更细心,所以进步也蛮快。
草原上的大人们参观课堂,有些不以为然,又有点担忧。他们不好意思对刘悦说,就一再问艾多斯:“这样教孩子,行吗?这不是跟玩儿似的吗?应该给他们留抄写单词啊那样的作业。而且这个课堂上,你看都是孩子们在说,他们懂什么啊。你们得多教他们,让他们听话。”艾多斯总是耐心地向众人解释:“孩子们都很爱学。你们放心,最先进的教育方式,不是学生听老师的,是老师听学生的。如今这个时代变化非常快啊,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只能通过引导,让他们自己寻找。”众人还是有些不放心,但也只好撇撇嘴,不再说什么。
这种教学方法最早是刘悦提出的。当乔盼从树上抠下树胶,并告诉她大自然的东西是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时刻,她便清楚:这个孩子懂的就比她这个大人多。
孩子们将来能够懂得多少东西呢?这实在是大人们无法想象的。世界与生命都是不可限量的。当乔盼笑着对刘悦说“她就是erke(被宠爱的)”的那一刹,刘悦的泪水都快涌出来了。这句话比“我很幸福”还要令人感动。或许有不少人会在凝思后对世界平静地说:“我是幸福的。”但这又怎能比得上乔盼笑着说“我是erke(被宠爱的)”时来得幸福快活?
刘悦觉得教育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目的就是要告诉孩子们:“你们是erke(被宠爱的),向你们的梦想自由地翱翔吧。”
而这些观点被大家接受是在他们待了半年多之后。艾多斯换了种解释方式告诉大家:“真主早就在每个孩子身上种下了智慧。教师就是要灌溉、指引这种智慧发芽。”这下草原上的人们都听懂了,还很叹服。有时一个观念不被接受,只是因为没有在其解释系统内诠释。
说起观念不同,我们就不得不讲下面这个故事。每次当刘悦试图讲述这个故事的刹那,都似乎含着泪光。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感动的故事,关键在于你要以什么样的角度去揭示它。比如眼下的这个故事,说白了就是“某妇女不愿意卖牛奶给人”的事情。
草原上有个贫困户,家中只有一个寡妇独自居住。村镇屡次派人去带东西救济她。如果带的是吃的,她就屡次表达谢意后接受。而如果是钱的话,她便会很不开心。她会看似气呼呼地对村镇政府派下来的人说:“我一个老婆子,生活是有些困难。但周围的哈萨克人家,都会给我吃的,给我东西,经常来看我。我挺好的。你们不用那么费心看我。你们来看我嘛,送我一点吃的用的,我要呢。一片好心嘛。如果送钱,我就不要了,我够活的。”
艾多斯听说这户人家后,便问众人她究竟为什么不要钱。虽然谁都说不清,但大家都觉得这很能理解。艾多斯和刘悦也理解老婆婆的心情。但当你试图解释时,就会语塞。
这次,村镇领导叫上艾多斯和刘悦,一起去说服那户老婆婆。坐在车上的是副镇长,副镇长是个三十多岁的哈萨克小伙子,他的汉语哈萨克语都非常好。他向刘悦说:“这个老婆婆其实能够有钱的,有企业在牧民家中统一收购牛奶。她有好几头牛呢。如果她去卖牛奶,她也能富起来呢,但她坚决不卖。”刘悦非常奇怪:“老人家为何不卖呢?”副镇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老人嘛,脑筋有些老,老守着过去陈旧的习惯。”
到了老人家门口,老婆婆热情地引几位坐在了Dastarhan(宴席)上。老人家亲自为大家烧了奶茶。Dastarhan(宴席)十分丰盛,摆着的各种点心,都是村镇上领导送来的。喝了一碗茶后,副镇长很恭敬地问道:“老人家,这些点心不都是我们送来的吗?您自己吃了吗?还满意吗?”老人家笑着说:“我没怎么吃,就留着客人来,摆在Dastarhan(宴席)上。哈萨克人的Dastarhan(宴席)是最重要的,如果太寒酸是要丢人的,好东西留给客人。”副镇长认真地说道:“老人家,您别担心,要是没了,我们还会给送,绝对不让您的宴席寒酸。您自己也放心吃,别舍不得吃。”老婆婆笑着说:“孩子,你的心意我领了,很谢谢你。可你看,我都这么个年纪的老婆婆了,还吃什么点心呢?”
村镇领导以为是他们在慰问穷困人家,但老婆婆看他们的眼神却像看孩子一般。
当副镇长又提起卖牛奶的事情时,老人家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像教育孩子般地说:“我都讲过多少遍了。Ah(白色)的东西是不能卖的。这是我们草原千百年传下来的习惯。过路人,或者谁想要喝奶,想吃奶疙瘩了,到我的毡房,想吃多少,我给它多少。如果你们需要我奶牛挤出来的牛奶,我可以免费送给你们。你们怎么老三番五次地来呢?”
副镇长急着说道:“我们哪里要抢您的牛奶。我们是想让您老人家生活过得更好。”
老婆婆白了他一眼,说道:“keregijoh(不需要)。”
副镇长接着说道:“您怎么就那么不明白呢?您说不能卖,那是过去的时代。过去当然不能向在茫茫大草原上过路借宿的人伸手要钱。但如今时代变了啊,全草原的人都在卖奶,这是正当的收入。”
老婆婆也有些急了,说道:“我不管别人卖不卖奶,我不卖。白色的东西是不能用来卖的,这是祖先留下来的规矩,我不能破坏它。”
副镇长气呼呼地,也不再说话了。
刘悦凑到老婆婆跟前,用结巴的哈萨克语告诉老人,她是来这里支教的老师,她想知道为什么奶是不能卖的。老婆婆解释不清,只是不断地说:“奶啊,白色的东西是不能卖的。它们都是草原上最神圣的,怎么能卖呢?”语言是世上最贫瘠的事物。语言无法触及到的地方,才是真义与真理的所在。当老婆婆支支吾吾的刹那,刘悦却忽然被打动了。她虽然还是理解不了草原牧民为什么不能卖白色的东西,但她明白老婆婆的坚持,她的泪水流下来了。老婆婆似乎也被传染了,泪水也流下来。她呜咽着说道:“白色的东西,怎么能卖呢。他们非要逼迫我卖。我们哈萨克人的祖先是从不卖白色的东西的啊。”
艾多斯也不禁动容。他万想不到在商业化如此发达的世界,竟有那么一片角落,有这样一位老者。当别人试图让她通过买卖而生活时,她竟然会痛哭流涕着说道:“我只愿意将我的东西送人,绝对不卖。杀死我也不卖。”毫无意外,甚至都没有讨论的余地,商业时代,焉有这种道德观的立足之地!但艾多斯却觉得老婆婆错得非常对。
人活于世,不是去追寻对的东西,而是力求要错得正确。对乃真,但有些错误却是大真。不同民族间的优点往往是相同的,而缺点则千差万别。艾多斯很愿意承认老婆婆的呆板是种缺点,是属于哈萨克的缺点。艾多斯喜欢哈萨克人以老婆婆那样的方式贫穷。
刘悦也带着哭腔对副镇长说:“您就别让她卖了。求求您了,您就让这老婆婆穷吧。您就当哄她,就当她是个被骄纵的不听话的人(erke)。您就让她按着自己的想法生活吧!”副镇长也只能长叹口气,离开了。我想读者们也都能理解这位领导,他们都是极好的人。
刘悦后来对艾多斯说,听到老婆婆反复唠叨着“不能卖白色的东西”时,第一反应就是想给老者跪下来。她觉得那个时刻太震撼了。但后来又一想,下跪未免有些太非哈萨克的表达了,也就因此作罢了。
艾多斯听后,不无感叹地说道:“是啊,我们可能无法赞同老婆婆的这种说法的,因为我们太昂首挺胸地生活了。但有时,我们的心却是应该跪下的。”
既然已经活在这世界上了,我们不能只相信那些对的事情。
有时也该相信些明显错误但美丽的东西。
哈萨克有个说法:ozim arzan bolsamda,sozim hembat——人虽贫,言不贱。写完这小节的故事,我有些想法和感受想对领导们,尤其是工作奋斗在少数民族地区的领导们分享:
我觉得吧,其实有时人民群众呢,想要的不是多么富裕的好生活。大家所谓的幸福,不过是种被当作erke(被宠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