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第六十四回、第六十七回没有深入研究,彻底否定,砍掉第六十七回,恣意破坏《红楼梦》完整的艺术结构
在《红楼梦》的早期传抄本己卯本、庚辰本中没有第六十四回和第六十七回,后来的戚序本、蒙府本、程甲本补上了这两回。这两回究竟是不是曹雪芹的原稿,一些学者做过研究,提出否定的回答。这是个可以继续研究的问题。
周汝昌在第六十四回的回后评中说:
红学论者早有一说:第六十四回、第六十七回均非雪芹原作,而出于另一补作者之手,可谓具言。我素表认同。今日重温细玩,方觉本回并非某一人之所为,其开端写宝黛忽又无端哭泣,无情乏味,强充篇幅,此乃一种文字。其后写贾母、王夫人等归来一段文字,略胜于开端,然亦系庸凡之笔。直至贾蓉与其叔贾琏于路上计谋偷娶二姐等情文,其文笔忽又大为轻健自如,神气完足,细节照应亦极灵活周备,却大有雪芹之风格,究不知此又何人高手。总之,此回并非全无原篇,其开头部分似经残损,后为另手草草补成。(第769—770页)
周汝昌这里自相矛盾,前文说“均非雪芹原作”,后面又说“此回并非全无原篇”,似乎还有一些原稿在内。周氏认为这一回由三个补作者完成:写黛玉哭,“无情乏味,强充篇幅”,是一个作者;贾母、王夫人归来,“略胜于开端,然亦系庸凡之笔”,为第二个作者;谋偷娶二姐等情文,“大有雪芹之风格,究不知此又何人高手”,第三个作者还不是曹雪芹——结论“均非雪芹原作”,实际认为并无原篇。
周氏这个结论根本不靠谱。我们认为这一回基本上是雪芹的原稿,因为有两条硬证,即有两条脂批作证据。在“鼒”字后蒙府本、戚序本有一条双行小字夹批:“子之切,小鼎也。”鼒、鼎均避讳。在黛玉《五美吟》后蒙府本、戚序本还有一条双行小字夹批:“《五美吟》与后《十独吟》对照。”这两条批语属于脂批,毫无问题:脂砚斋遇鼎字必缺笔避讳;涉及佚稿的批语大都是畸笏叟的批语,少部分是脂砚斋批语。脂批只批在曹雪芹的原稿上,绝不可能批在补笔上,这是个常识。
第六十四回非雪芹别人写不出。开头描写贾珍、贾蓉扶灵柩回府,宝玉趁机回荣府看视黛玉,遇上晴雯打芳官,整个过程写得极其生动、得神,非雪芹写不出。接着宝玉看袭人打结,两人对话富有个性化。雪雁回答宝玉问话,符合小姑娘的身份声口。宝钗论女子的才德既符合人物的思想性格,又很正气、大气。后来论诗:“做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究竟算不得好诗。即如前人所咏昭君之诗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寿的,又有讥汉帝不能使画工图貌贤臣而画美人的,纷纷不一。后来王荆公复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永叔有‘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二诗俱能各出己见,不与人同。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这与宝钗博学多识的性格完全相合。贾母、王夫人归,贾珍、贾蓉“扑入贾母怀中痛哭”,也很真实。贾琏垂涎尤二姐,贾珍、俞禄、贾琏关于五百两银子的对话,描写得其神理。贾蓉、贾琏回家路上关于尤二姐的对答,贾蓉的分析和出的主意,是性格的自然流露。贾琏送九龙玉佩给二姐,细节生动真实。贾珍、贾蓉父子商量嫁二姐,尤氏觉着不妥,劝止不住,顺从惯了,只得依从。这一回在传抄过程中可能有单页的缺失,补缀文字可能存在,但是极少,不妨碍整回文气的贯通。
周汝昌否定第六十四回的意见是草率的,也是不可信的。
周氏认为第六十七回“补作之文笔显与雪芹笔致有别,不容混一。”他的态度就很干脆,“取戚本第六十七回文字聊作充数,并以别体字型排印,以示区分”。坚决把第六十七回从原稿中清除了。
周汝昌认为第六十七回“补作之文笔显与雪芹笔致有别”,这倒是符合实际的看法。但是不管这一回是否与曹雪芹的思想、构思、人物描写有关系,一概否定却是欠妥当的。
让我们分析一下这一回的主要故事情节和人物描写,探索一下究竟和曹雪芹有无关系。开头描写薛姨妈为尤三姐和柳湘莲之事伤感,宝钗闻知劝导母亲说,他们不是命定夫妻,只好由他。关于哥哥应该宴请伙计的话周到有理,完全符合雪芹笔下宝钗的思想和性格,这如果不是雪芹的原笔墨,或者是对雪芹迷失原稿的追写吧。接着描写薛姨妈、薛蟠议论柳湘莲出家,情真意切,符合人物的性格。薛蟠特特为母亲妹妹购买精致礼品,却又忘记了,细节很真实,必是雪芹的原构思。黛玉收到宝钗送的礼品反而哭了,紫鹃劝得有理,宝玉劝得事真,只是语言欠当。薛蟠请的伙计提到柳湘莲,事情真,称呼“柳大哥”不当;蒙府本是“大爷的蒙弟柳二爷”,则稳妥得多了。宝、黛为礼品之事向宝钗致谢,宝玉语言失去灵性,宝钗的对答则是其思想性格的自然流露。赵姨娘为礼品之事到王夫人处讨好,碰了一鼻子灰,事理语言真实,恰到好处。通过莺儿之眼,表现凤姐生气,暗示尤二姐和贾琏之事发,构思安排细密。袭人看望凤姐一路所见所闻,比较真实,批评老祝妈摘果子让尝新没规矩,细节充分性格化。只是袭人与凤姐的对话缺个性,也缺乏往日的灵气。凤姐审问兴儿,兴儿的长篇回话,还是比较真实的;面临凤姐之威,往日对尤二姐、尤三姐说荣府的调皮生动没有了。
总的说,这一回描写的几件事前因后果,接前启后,气脉贯通。看来这一回的故事情节应该是雪芹的原构思,文稿失去以后,大概脂砚斋或者另一个熟读《红楼梦》的亲友根据记忆作了追述。因此保留了情节正常进展,夹在原稿中还能存一定的真。
在程甲本和蒙府本中,凤姐审问完了兴儿以后有这么一段描写:
凤姐低了一回头,便又指着兴儿说道:“你这个猴儿崽子就该打死。这有什么瞒着我的?你想着瞒了我,就在你那糊涂爷跟前讨了好儿了,你新奶奶好疼你。我不看你刚才还有点怕惧儿,不敢撒谎,我把你的腿不给你砸折了呢。”说着喝声“起去”。兴儿磕了个头,才爬起来,退到外间门口,不敢就走。凤姐道:“过来,我还有话呢。”兴儿赶忙垂手敬听。凤姐道:“你忙什么,新奶奶等着赏你什么呢?”兴儿也不敢抬头。凤姐道:“你从今日不许过去。我什么时候叫你,你什么时候到。迟一步儿,你试试!出去罢。”兴儿忙答应几个“是”,退出门来。凤姐又叫道:“兴儿!”兴儿赶忙答应回来。凤姐道:“快出去告诉你二爷去,是不是啊?”兴儿回道:“奴才不敢。”凤姐道:“你出去提一个字儿,隄防你的皮!”兴儿连忙答应着才出去了。凤姐又叫:“旺儿呢?”旺儿连忙答应着过来。凤姐把眼直瞪瞪的瞅了两三句话的工夫,才说道:“好旺儿,很好。去罢!外头有人提一个字儿,全在你身上。”旺儿答应着也出去了。
发放了兴儿以后,又接连两次传呼兴儿,语言直扣新奶奶和琏二爷,生动传神,刻画凤姐性格,收到入木三分的功效。这节文字恐怕就是找回雪芹的原稿吧。很遗憾,周汝昌没有选用这段接近雪芹原稿的文字。
二、周氏认为从第六十四回至第六十九回这六回非雪芹原稿,是《红楼梦》的一个大补丁,又一次破坏《红楼梦》完整的艺术结构
周汝昌号称只有自己懂得《红楼梦》的艺术结构,其实对此他一窍不通。他在自己的评点本《全书总评注》中说:“我谓雪芹之《石头记》,是一特大巨幅之云锦,不幸中间因故失去一片,遂成残缺破洞,然后以一块平常花布补之,全不协调,只成一片大补丁。试看由第六十四回以后,写尤氏二姊妹的几回书文,便是此种后来补缀的大补丁一般,文笔气味,感情境界全然不同了,能感受此种差异,便不为其劣笔所惑。”(周校本第952页)他一再说:“我谓写尤氏姊妹一大段……皆非原笔,而系另手所作。”(同上第949页)
曹雪芹《红楼梦》的艺术结构如行云流水般自然完整,不可分割;周汝昌为了表示只有自己高明,凌驾于曹雪芹之上,硬要给作品制造“破洞”,给作品加“补丁”。他是个造假的高手,似乎他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曹雪芹的原作也变成“劣笔”了。这是徒劳的,周氏的假不能变真,雪芹的真也不会成假。
在作品的第六十四回至六十九回中,前文已经分析第六十四回是雪芹的原稿,第六十七回虽然文笔与雪芹的不同,由于故事情节和人物的性格与雪芹作品完全合拍,因此我们说在文稿迷失后,很可能是脂砚斋或者雪芹的另一个亲友根据记忆做了追记,因此保留了情节正常进展,在原稿中还能存一定的真,被大多数读者所认可。
那么第六十五回、六十六回、六十八回、六十九回究竟是周氏所说的别个的“劣笔”还是雪芹的原稿?
这是很好鉴别的。在己卯本第六十五回有七条脂批,第六十六回有八条脂批。脂砚斋的批语只批在雪芹的原稿上,不可能批在别人的“劣笔”上,只凭这一点就可以证明这两回是雪芹的原稿。第六十五回描写贾琏偷娶尤二姐;尤三姐幡然改悔,痛骂贾珍、贾琏兄弟,“思嫁柳二郎”,性格刚烈,说一不二。第六十六回继续描写尤三姐故事,她说改悔“必是改悔的”,最后以死明志,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又一个不朽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