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儿,我总是很好奇,为何你不愿别人称呼你的姓氏?”
“因我不想继承这姓氏。”
“你在恨你的父亲么?”
“不恨,我留下了他给我的名。但我只是他的儿,我无意与除他以外的人扯上关系。”
“..是么。”
“堂主,我何时才能被称为‘公子‘?”
“..快了罢。性子恁急做什么..”
“我有些后悔了。”
“什么?”
“早知我要费这么多时间做这些不知有无结果的事,当初便应该用这双脚一步步走到边城去,现在也该到了呢。”
“执儿,你六岁便知道什么才是你最好的选择。已知答案的选择很无趣呢。”
“..是罢。堂主,你的回答也让我好生无趣呢。”
“执儿,被人捧在天上的感觉如何?”
“我很高兴,但堂主该知道我为何高兴。”
“唔..公子执,本堂主愿亲自陪你去边城,还不谢过本堂主?”
“为何?堂主日理万机,该忙的事还很多罢?”
“不愿么?那你跟着我去好了。”
“..”
“近来边关走动的人很多,分堂有暴露的可能,本堂主去看看总不为过罢?”
“..是。”
“执儿..”
“在。”
“执儿,你..你会去边城外的葫芦山谷罢?”
“当然。”
“执儿,你该知道进了我玄鹰堂终生不得叛出罢?”
“自是清楚的。”
“执儿..”
“堂主,您让我好不安生,您想问甚么只管问便是。”
“..”
“堂主,您这欲语还休的姿态,真是像极了那些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
“你敢打趣我?过来,给本堂主练练手。”
“..本公子身娇体弱,当不得您一拳几脚。您留着伺候您的几位长老罢。”
“小子,本堂主可是清楚你着呢。甚么身娇体弱,前几天不还寻了堂中第一高手过招么?虽然被打得落花流水,好歹也勇气可嘉不是?”
“咳咳..堂主,我好歹也是公子。您小点儿声罢?”
边城。
荒凉败落的野地与清冷斑驳的城墙还在倾诉当年那场惨烈征战。
时隔五年,早已无人烟的君将府今日又再有人踏临。
“堂主,这便是我的家。”
“唔,大气中不失细腻,难得。”
“堂主,这是父亲的书房。”
“不错。”
“堂主,这是母亲的绣坊。”
“..”
“堂主..”
“堂主..”
看着面前这脸上浅笑,眼中却透出无限温柔的半大孩子,堂主忽觉自己虽与他共处时间与他同自家父母共处时间同等长,但是,执儿似乎并未真正将自己看做他的家人呢。
“执儿,我们同去看看那个山谷罢。”
果然,看到执儿眼中一闪即逝的黯然与恨意,堂主心里竟同存了高兴与痛苦。自己果然能轻易影响到他,这自然让人高兴。但,他眼中的那抹恨意..忽惊觉自己从未想过让他心中怀恨,而今,算不算无心之过?
“小心!”这小子怎能毫无防备便想一脚踏进谷中?
“怎么了?”公子执不解的看着将自己拉的,或是掐的骨肉发疼的人。
“..当年,我曾来过这谷中。就在..就在你父亲战死的半月后。”
“你说..甚么?”战斗双手抓住眼前衣襟,这人..这人若在,父亲也许还能活下来..可是..
半晌。倏而松开手,退后两步,站定。欠身道:“执儿逾越了。”
“吃下去。”伸出手,摊开掌心。手中正躺着两枚白润如玉般的药丸。
公子执伸手接过,想也不想便丢入口中。
“我当时正在闲游四海,来到这时已太晚。那时,谷中弥漫毒雾,我做了解药分给军中众人,才得已寻回你父亲的尸首。”
公子执点点头,再大步踏进山谷。似随意的问道:“堂主的意思是,我父亲死于毒?”
堂主一怔,涩然道:“对。这毒本是无形无味,但用量过了,便会产生些微的香甜气息。此时,便会蚀人骨,腐人肉。但这么多年过去,这谷中的毒竟已寄存在草木中,生生不息了。足见害你父亲的人真是积怨颇深呐。所以让你吃下这最后的两粒药丸,便是让毒再无侵入你身体的机会。”
“执儿谢堂主偏爱。”
山谷中迷雾渐浓,吸入口中的微湿空气已带了甜香。这些迷雾,竟都由毒化成!跟在执儿身后,看着自己毫无防备的身子渐渐浸了血,褪了皮,脱了肉。堂主苦笑,没有了解药,果然是件要命的事。连白骨也化去时,忽从脑中飞出一点荧光白球,离开这已成灰的身骨,飞向谷外未知远处。
执儿,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公子执行走半晌,终觉身后半点声响也无,忙转身回寻。只是浓浓大雾间,哪里再有那人的影子?又顺着来时路再寻了一遭——仍旧,不见。
“让你吃下这最后的两粒药丸..”最后两粒?明知这毒会蚀骨腐肉,为何不明说已再无解药?明知这毒如斯浓烈,为何仍是随了我进谷?明知我只剩下你一个愿照顾我的人,为何又不愿陪我长大?明知我还只是个孩子啊,你怎么能舍下我,一人独赴黄泉?
公子执在谷中寻了又寻,找了又找,直待皮肤亦开始有淡淡血迹现出,才惊觉自己早已中了毒。
要听堂主的话呢,他为了自己宁愿赴死,若是自己真正中毒,岂不是要负了堂主的苦心?若他知道,怕是又要打自己手心了罢?若他知道..
泪滑落脸颊,灼了眼,刺了心。公子执睁开眼,看到自己躺在旧宅自己卧房内。是自己走回来的么?原来自己还活着啊。堂主,你的长命灯还燃着,我也没有找到你的尸骨,你便不算是——死了罢?可是你竟然想趁着雾重毒深,把我一个人丢在谷中,等我寻到你,定要以下犯上,好好训你一次..
跟在堂主身边日久,文武医毒均有涉猎。服下药丸之时便已能大致判断出解药的种类与分量。公子执又花了几日时间才将体内余毒除清。但,想到今后有个人再不会出现在自己眼前..
这一次,君执终是将丧父失母与再失亲人之痛宣泄了个干净。然后,打点家中所剩,再回玄鹰堂。
堂主,你曾说过我终身都属玄鹰堂,我若是将它变成我手中利剑,你可会生气?你气极了,便回来打我骂我,可好?
“公子呀,您可算是回来了。您和堂主这一去便是大半月不见人,可急死我们了..公子,怎不见堂主和您一道回来?您们去的地方真让人这般乐不思蜀?”
“..乐不思蜀么..”公子执低叹,抬首向身边殷勤下人微微一笑,“堂主他啊..失踪了呢..”
于是,微笑,成了公子执最温和无害也最冰冷严酷的表情。
于是,堂主失踪的消息,一夜间传遍所有玄鹰分堂。
于是,公子执的眼中再隔进一层寒冰。玄鹰堂中国的各位,你们听到堂主失踪的消息后,会有什么反应呢?
“公子,因州分堂发来急件。”冷长老匆匆夺门而入,惊散了屋内伏案少年思绪。
“念。”无暇分心的公子执正与因堂主离开而留下的琐事缠斗个难分难解。
“是。我分堂于十日前察觉官兵大量涌入因州城内,前去探查的探子均已折在官兵手中。我分堂终明这些官兵目的是本堂时已晚。但请公子前往援助。分堂损失事小,吾恐堂内生叛事大..”凝重声音透露了事情严重程度。没有等待下文,公子执已然开口:
“发来的日期是哪天?”
“回公子,是三天前。虽因州地处江南,但堂主本是为隐蔽堂址着想,选在偏僻城郊建了分堂。所以,这急件已算快马加鞭了。公子,此事万万不容忽视啊!”
“嗯,”公子执点点头,道,“堂中还能调集多少人手?”
“约有半数。”
“好,三天前还不见官兵有所动作,但再拖下去就难说了。传玄鹰令,让这些人手三天内全数赶到因州。兴许,还有胜算。”
“是。”得了令的冷长老再度匆匆离去,却不知适才不经意间勾起的嘴角出卖了他面上的紧张。
很好,便让我看看,你们想做甚么罢。
“公子,出了因州城再向南行十里,便能看到玄鹰令所绘旌旗,在旌旗后的山顶上,便是分堂所在。”
“为何用玄鹰令绘成旌旗?”
“这个..这应是为了让其他分堂辨认罢,毕竟我们的主要任务便是从各地搜集讯息..公子,这有何不妥么?”
“没有,不过,”这城郊偏僻至极,以致草木异常茂盛,官道两旁,或是通向山顶的树林,能掩住多少伏兵的身影?“是堂主的意思么?”
“啊,这个..是,是罢。”
“是便算了,本公子只是担心,”这次因州分堂,将要另选地点了罢,“万一让官兵看懂了,各地分堂有何应对的法子。”
“呵呵,”干干笑了两声,“这自然是有的,公子不必担心,眼下还是先进分堂要紧。”
“也是,”快马再加鞭,温暖笑言逝在流星般飞去的马上。
“公子,”才下马,分堂主已急急迎来,“我见玄鹰令中写了将有半数人手来解救分堂,可现在三日已过,到的人还不足其十之一二。公子,若是官兵突然攻上来,我等将如何应战?”
“公子,官兵攻上来了!”人还未见声已先闻,是堂中轻功顶尖的好手。
“人数多少?”
“千人左右。”
“还好,分堂主,你布置人手迎战。此时应仍有兄弟从其他分堂赶来,我尽量为你们拖延些时间。”
“公子小心。”若是公子在此战中被官兵难防冷箭射死,便怪不得堂中兄弟了罢?
“大家保重。”
半柱香时间过去,众人终觉情况不对。千人左右的战队,怎能抵挡住堂中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不落败象到也罢,但,人数是否越来越多?
分堂主大惊失色,再如此下去,怕是连带整个玄鹰堂都要毁在这一役!立吼一声:“因州知府!你不是说只要交出公子便暗中将重要情报交予我?卑鄙小人,竟失信至此!”
对面官兵人潮中传来一声大笑:“官兵与贼人,向来不需要信任。”
话刚落地,便见一支利箭已于呼啸声中将人穿透心胸,钉死在地上。分堂主看得心惊,忽又觉后背一凉,竟是满弓利箭抵在背心。那浅浅而笑的面容下,吐出阴寒字句:“因州知府?重要情报?分堂主,急件中的叛徒,原来就是你自己啊。”
分堂主欲要分辩,但公子执已放开拉满弓弦的手。耳中也只听见公子执内力震荡的高呼:“因州分堂主叛离玄鹰堂,与官兵勾结,今已被本公子清除,各位兄弟,今日玄鹰堂能否得度难关,便看各位了!”
众人皆呼:“誓死追随公子!”
分堂主心中自嘲,自己做的这些原是想除去公子执这个碍眼东西,却不想到头来竟要为公子执收服人心?也罢,自己今日做了玄鹰堂的罪人,死,也应当。
见到自己部署已被挑明,官兵中索性有传令兵将手中令旗置于易见处,霎时身着兵甲的士兵从林中冲出。密密麻麻,竟似万人大军。
公子执嘻嘻一笑:“想不到朝廷对我小小玄鹰堂如此重视,真是荣幸。”
再反观堂中众人,加上急急赶来参战的,人数亦只近千,面对着如蚁潮般真正上过战场噬过生命的大军,却依然丝毫无惧。堂主,你若是见到今天这幅光景,是会高兴还是会生气?
堂主,当初授予我武艺时你曾让我修习道家心法,也曾说过不在迫不得已之时不得念出心法。因这心法会勾结天地之力,非人力所能抗衡。而今便是这迫不得已之时了。您会同意我用它么?
虽心中询问,但口中已念将出来。顿时,天地重压向山顶处涌来,真真是天地变色,日月无光。众人皆被天地异变所骇,不敢妄动半分。
待到心法念完,即从公子执身上发出刺眼白光,而后迅速扩散开去,直让人睁不开眼。白光减弱,众人再看时,除堂中众人外,整座山连草木亦被祓除了个干净。再观围剿士兵,乱糟糟倒在各处,竟是全部死透了。
玄鹰堂众人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公子执再呼:“所有官兵尽皆被灭,堂中兄弟速速返回总堂,此战之后,请各位休养生息,莫要轻举妄动。”
众人又惊又喜,喊声震天:“誓死追随公子!”
风起云涌,山惊地动。
“在分堂主身上留下认罪血书,送给官兵。”
“是。”
“堂中兄弟还剩多少?”
“回公子,还有近三百人。”
“是么。都厚葬了罢。随我来的冷长老呢?”
“大概是看事已败露,逃往京城投靠外堂长老去了。”
“传玄鹰令,冷长老与他投靠的外堂长老叛离玄鹰堂,依堂中戒律,格杀勿论。等等,要是见到这两人,先抓住了,我再亲自处死。”
“是,公子。”
全身血脉逆流般痛苦不堪,看着群情激奋的众人,只好生生压下欲喷薄的淤血,原来堂主你不想让我用这心法是这原因,好在我修习心法日久,若是换了常人,大概连命都没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