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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在人性的边缘上(2)

。那么,这个宝贵的世界观,”胥斯曼下士惊讶地板,“到底为什么不该破坏呢?你的世界观不是已经破坏了吗?”他弯着食指先指着克罗辛,“我的世界观不是已经破坏了吗?”然后又反过来指着自己,“只有作家和预雷家先生舍不得放弃自己的世界观。

四个死的和几十个受伤的,”他继续说,“而且是在多阿乌山。如果少尉先生不怕无聊的话,我一定要给贝尔廷先生讲讲空山韵故事,也就是在这里坐着的这个人怎样在这个地方生活过来的故事。不消说,我已经答应过他。”

“噢,是的,”克罗辛说;“我们绝不拒绝你,这段故事一定很感动人。同时我也愿意欣赏欣赏作家的表情。说吧,胥斯曼!”

“大洪水干涸以后几千年,当上帝离开尘世的时候,人类象蚂蚁似的繁殖起来了。一九一六年二月二十一日,他们的工兵从交通壕里冲向前去。”胥斯曼眨眨眼睛,加强了语气说:“但是,在这四天的攻击前进中,由于执行命令,有许多穿着灰色和青灰色军服的殉难者牺牲了,在考雷斯森林和各高地之间,遍地是他们的尸体,他们的灵魂给天国增添了整整一团天兵。”

二、小胥斯曼

“我们卧伏在外壕斜堤边的地面上,望着沉寂的、白雪皑皑的多阿乌山。我们这一群工兵跟第二十四团(我们就配备在这个团里)的一排士兵在一起。大家全都喝了很多酒,加上有点害怕,所以地面虽然封冻,我们却觉得很热。你明白为什么那边一炮不发吗?这是一种烕胁!谁能想到凡尔登的这个重要据点居然会既无守兵,又不设防呢?法军的炮弹轰乱我们后面的森林,原来却是从别的什么地方射来的。我们的炮兵正在轰击多阿扁山村和它前面的铁丝鹿砦,从多阿乌山村法军的一挺机关枪连连地响着。但是巨大的要塞本身却静俏俏没有一点声息。我们虽然都穿着大衣,身子下面还是湿透了:老是躺在冻土上,可不是闹着玩的。最后,我们盼望能够踏到干燥的地上,脱掉衣服,升上火,好好地睡他一觉;今天,我们的炮兵不断地轰击着暗炮台的乖斜坡,但是没有发现一点点回音。于是我们终于在中尉的率领下向前冲去,跳下了铁丝鹿砦,幸而上边没有电,真见鬼,我们这一排竟登上了巨大堡垒的上盖。我们登到上面以后又要下来,因为我们的目标是要进入要塞。正当我们还在争吵,并提心吊胆地向低处张望的时候,突然发现一队士兵警觉地在巡察一条地道。我们彼此还没有开枪,就巳发觉这队士兵原来是我们的邻排。两个排的排长彼此斜目相视,假如我没有说错的话,他们今天还在争论究竟是谁首先占领了多阿乌山。以后我们俘虏了多阿乌山的守兵:装甲炮塔的整整二十个炮兵。他们已经射击了四天四夜,现在睡着了。偏偏在我们来到的时候他们睡着了,不是有些礼貌不周吗?但是我们宽大地原谅了他们。这就是英勇的第二十九团第一营占领多阿乌山的经过,谁不信就得罚款。”

克罗辛深威兴趣地望着杂役兵贝尔廷窘困不安的面容,贝尔廷坐在那里,穿着军服,头发剪得短短的,象个真正的士兵。显然,他对于最高统帅部所有的荣耀和声誉都是相信的,并且象一个看童话的小孩子一样,希望生活在英雄事业的世界里。

“这就是多阿乌山著名的突击吗?在皇帝陛下看来……”

一阵狂笑震撼了四壁。“朋友,”克罗辛嚷着说,“你真是菩萨心肠!”

“多阿乌山在哪里,皇帝陛下又在哪里呢?”胥斯曼象个妖怪似的吃吃笑着说。

“先生们,”贝尔廷说,并没有生气,“通报上是这样写的。那还是春天,符兰伊——马其顿的库马诺符以北的一个小山城——地区司令部把这分通报贴在公布牌上,我们一大群穿灰军服的人就在阳光下争相传告起来,当时在我身旁一个年轻的骠骑兵少尉大声说:‘真想不到,这不幸的事现在可快结束了。’他的话仿佛今天还在耳边。我怎么能晓得事实真相呢?”

“朋友,”克罗辛又喊叫着说,他喝了第三杯白兰地,眼睛发出亮光,“难道你不晓得这一切都是谎话吗?我们说谎,欺骗,他们也在说谎、欺骗,尔虞我诈,只有死人不奸诈,只有死人才是戏剧中唯一安分守己的角色……”

“一点真的没有,”胥斯曼下士说,“可是一切都是合法的。你知道这句话吗?这是阿萨西恩派的名言。”

贝尔廷受过高等致育,他知道阿萨西思派是中世纪东方的一个从事暗杀的教会组织,它的教长一般称之为“山中老人”。

“谢天谢地,”克罗辛比较镇定地说,“我们都受过教育,不过我们现在还需要了解象你这样的青年人,你这种穿着杂役兵靴子的巴齐法尔,怎么也会到处颠簸。亲爱的先生,胥斯曼所引用的这句名言在这里很流行。书本上所写的东西,包括《圣经》在内;一点真的没有,而人们(包括你我在内)只要你有勇气,就可;以为所欲为,小胥斯曼要把这里发生的情况告诉你,我不愿意打搅他;通报上是这样说的,三月初,我们已经占领了渥要塞,第二天又宽宏大量地把这个装甲要塞的废墟让给法国人,但是如果你相信通报上的话,那你真应该得一级铁十字勋章,小伙子,我们笑了!不过步兵非常生气,因为他们还跟从前一样,伏卧在顽强抵抗的混凝土工事前面的剧烈炮火下。只是因为司令部里的某一个白痴,在天晓得有多少公里的后方,从潜望镜里把被押送到堡垒里面去的德国俘虏的背影,错误地当做了勇敢的占领者的值得尊敬的背影,就不断地责问步兵,打电话恫吓和申斥他们。渥要塞是六月间攻陷的,到这时候,攻防战算是告一段落,但是法军的抵抗曾使全世界震惊。不过报纸上的战争消息总是顺利的。这是那些会写字的豺狼的恶性传染病!”他摇了摇比每次少二点的第四杯白兰地,又喝了下去。小家伙,话都叫你讲了,我却变成缄默教派了。”

“谁相信报纸上的谎言!”胥斯曼下士打趣地说,“但是,不管怎样,我们巳夺得了多阿乌山,我们留在那里;最前方的阵地就在我们下面不远的地方,于是反攻的一幕开始上演了!四月底,法军已经夺回了直到西北角的全部地面工事;蛮横无理地踩到我们头上来了,但是他们没有能消灭掉射击孔的机关枪和夺得侧面阵地。以后,我们的援兵到了,他们不得不狼狈撤退。当时,我们听俘虏说,德军二月底的幸运应该成谢法军部署的紊乱。多阿乌山左右两个地区各由一个新调来的师担任防守,两个师都确信,对方能很好地守住阵地。原来守在这里的一师法军,移交了防务以后就忽忽地撤到贝累维累山脊去了,没有能介绍防务情况。假使我们当时还有生力军当预备队,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越过弗列里和索威莱堡垒,获得更大的战果,有谁知道凡尔登今天还是在法军手里呢。其实,当时德军的情况也不太妙,只不过是想叫人产生一种满意的戚情和传播一些冠冕堂皇的战报。但是法国人是非常妒忌的,他们偏偏不让我们德国人获得更大的战果。德军不得不攻击多阿乌山和弗列里。当那次险些把我送进天堂的大爆炸发生时,还正在进行着这种攻击。来,干一杯!”他把杯里的酒喝干,克罗辛又给他斟满一杯,胥斯曼一面兴奋地望着这个小屋的一个角落,一面用他那满不在乎的儿童腔调继续说:“当时是五月初,多阿乌山曾经是前方最坚固的据点,驻满了兵,到处都是给养,弹药和工兵器材,还有一个大的急救站。多阿乌山等于一个往返于前线的巨大交通隧道。正在突击或准备突击弗列里的巴伐利亚人还要在多阿乌山睡一觉,士兵交完班以后随便往哪块石头上一躺,马上入了梦乡。五月五日的大攻击没有成功,炮弹象冰雹一般落在要塞的周围和它的防御工事上,但是人都一窝蜂似的拥聚在防御工事的下面。当时,我们的器材库设在对面,就是装甲炮塔下面现在杂役兵睡觉的地方,那里原来是法军的弹药库,还剩下几十颗炮弹。现在,我们的地雷和簧有火焰发射器油的预备油槽,以及比较安全的军用物资如照明弹等,都顺着过道的墙成列地堆在那里,另一面则是我们圆手榴弹的箱子。过道的右首有台阶往下通到野战病院的房间,医官们昼夜地忙个不停,看护兵们跑来跑去,把受重伤的抬起来,让受轻伤的和那些仅仅是神经震惊或是上过荡的,就蹲坐在墙跟前,睡着或打盹,后来他们领到了汤,用勺子把汤喝得干干净净,他们觉得自己好象在天堂里一样。但是大家都知道,地狱就紧挨着天堂,大概就是在这些伤员里边,也一定有几个疯子。因为有两三个巴伐利亚的乡下偌居然用我们的照明弹箱子挡着,利用手榴弹热东西吃,他们觉得食物太凉了;你懂吗?热一热会更好吃一些,于是他们就肇了祸。本来,每个人都会把步兵手榴弹拧开,用手榴弹的头,也就是用里边所装的炸药来热食物,如果找两块石头在四周没有任何危险的地方把炊具架起来,那是不会发生问题的。但是倒霉的是,巴伐利亚人用的是一个已经磨尖了的手榴弹,或者说是一个有毛病的手榴弹,于是轰的一声,惹了大乱子。本来喊叫一阵,死上三、四个,炸伤几个,这可能只限于他们个人的灾祸,而不列入弗列里战役的伤亡之中。但是,弹片被鬼使神差;通过敞开的门飞进弹药库,偏偏落在我们的一个安全的火焰发射器上。火焰发射器里面混装着重油和轻油。这种混合油流出来,挥发了,一接触空气就爆炸。我还亲眼看到了这些情况,当然我不知道,燃烧着的小木块是从哪里掉下来并燃烧起来的,那里只要有一个带火的小烟卷头就足够了。‘失火啦!’用手榴弹热食物的巴伐利亚人周围的人群中,五个,八个、十个嗓子一齐喊道,就在这时侯,几块沉重的弹片呼啸着落在屋顶上,燃烧的油触到用美丽的干松木制成的装火箭的箱子上。当时我们已经跑了,我们是向前跑的,聪明的人一句话不说,害怕的人大声喊叫。我以前遇见上尉先生的那个长隧道,你看见过吧?我相信这个隧道足有八十公尺长。人们从所有的侧隧道往这里跑,为了自己逃命就推挤身旁的伙伴。那些跌倒和在地土乱滚的人遭殃了。我们器材库的人挤在最后面;我们前面是轻伤员、交了班的巴伐利亚人,侧隧道里是杂役兵,再往前是步兵——人们惊叫着,灰军服后背、伸着的脖子、脑袋、拳头,乱成一团。我们后边是爆炸声、浓烟和烈火,爆炸的照明火箭,真象放千万个花炮一样,臭味呛鼻子。烈火必定会延烧而且这时已经延烧到了炮弹。但是,在延烧到炮弹以前,先延烧到我们的手榴弹,后面卷起一团烟雾,象发生了地震似的,一股冲击力把我们所有的人(包括我在内)都抛起来,撞到墙上。这一刹那间,我在隧道里被向前抛了四十公尺,摔倒在地上。我并没有摔死,只是摔昏了,在坑坑洼洼的一面墙旁边失去了知觉,并架在挤在一起的人群上边,我不知道架了多久,大概后来是慢慢地跟他们一齐倒下去的。后来必然是发生了爆炸,把这个隧道——侧面隧道、地下室,野战医院——里活着的人都炸死了。我被毒气闷过去了。如果我当时还有意识的话,我一定认为我真的是死了。恐怖袭来以前的情况是很可怕的,肺竭力要呼吸新鲜空气,而吸进去,的却偏偏是越来越多的浊气和毒气,喉咙好象燃烧的一般,耳朵仿佛开了锅似的,但是,这次我死里逃生了。来为我的幸运干一杯!”

他喝了一小口酒。贝尔廷聚精会神地倾听着,最后喝完了自己的一杯酒。胥斯曼点上一支烟,很久以前的一段故事又浮现在他的面前,他接着说道:

“我在雨中苏醒过未了。我躺在露天地里,躺在内场地的铺石马路和瓦砾上。我睁开眼睛首先看到了一朵朵的灰色云彩,感到很奇怪。我觉得内脏里十分疼痛,发烧,但是我并没有死。经过了相当长久的时间,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当黑色的烟幕还遮蔽着地道的入口时,我看到了戴着防毒面具的人们怎样从黑洞洞的地道里拖出了牺牲的士兵的尸体。我很想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了?但是我的表已经不翼而飞。我的左手上总是戴着祖母遗留给我的一只小戒指,上面镶着一块祝福的土耳其宝石;这只小戒指也不见了。我找了一下烟盒,它也无影无踪了。我的上衣扣已解开,里边的衬衣已经撕碎。我露着胸脯躺在那里,大概是有人唤醒我,把我救护出来。但是,我的钱包里装有相当多的钱——我的薪饷,这时也不见了。我两手摸着铺石马路上湿淋淋的石子,觉得很舒服,就站起来,看了看前后左右都是死尸。死尸的脸色有的发绿,有的带着憋死的惨状,有的发黑,真是一片凄惨可怕景象。一个四百人的中队排起队来都要占相当大的一块地方,现在这些人倒卧着,占的地方当然就更大得多了,而救护兵还在不断地往这里搬运新的尸体。他们劫夺了我的财物,我也甘愿把这些无用的东西送给他们,因为我还要活着。万一死的话,我绝不希望被勒死,也不希望被毒气毒死。我永远也不会再去打开瓦斯管,因为我想起瓦斯战就止不住要呕吐。不,我希望一块整整齐齐的弹片打在头上或是一颗子弹正好命中心脏而死。于是我系好扣,甚至把衣领扯起来,慢慢摇摇晃晃地走动着。我的脑袋发晕,而且咳嗽,使我感到疼痛难忍,脑袋痛得很厉害,就好象要裂开一样,这就是当时的一切情况。第一次,给我看病的一位下级医官惊讶得睁大眼睛说:‘朋友,您还算走运。’当时我还不太清醒,已经忘掉我是下士了,事后人们告诉我,当有人说‘志愿兵胥斯曼在这里’的时候,他们看到我痴呆呆地露着牙齿在发笑。不过,我认为这大概是他们诽谤我。我吃了治头痛的阿司匹林,叹了几口氧气以后,我能讲几分钟话了。当时,我知道的情况不多,但是所提供的足够作出决定,无需再去清除业已熄灭的喷火口。我们的上尉命令把阵亡士兵的尸体都运回来。可是,我已经唾在新建的野战医院的漂亮的病床——刨花上,并且当我第二次醒来的时候,我的确巳完全好了。我不再咳嗽了,只是觉得嗓子眼里好象有一块生肉似的,脑袋还是嗡嗡直晌。以后,我看到我们的修筑部队堵那个坑道。在那里,在当时多阿乌山的阵亡士兵——侧翼后部的全部士兵,包括巴伐利亚人、工兵、杂役兵,整整一营多人,总共不下一千名——躺卧的地方的后边,全都是野战医院。这就是多阿乌山的爆炸,这种情况并没有在战报上发表,如果您高兴的话,我以后可以领您到那里去,您可以为那些阵亡的人们的灵魂哀祷。从此以后,我观察事物,就不再觉得它们是美丽的了,现在,您似乎是应该回去了。”

贝尔廷说,他一定要去,并且对胥斯曼告诉他这些情况表示感谢。但是,他还是有些疑虑。他站起来问道:“只要不发生什么意外,您回去以后马上就服勤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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