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尔的脸上显出了悲惨的神色。由于激动,他的难看的面容立刻显得更加难看了,他把手按在心口窝上:只有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在自由的瑞土,才可以这样想,这样说,出版这样的言论!阴暗的黑夜并没有完全把人类包围住!真理毕竟还在放出微弱的火光……诺曼被保尔所念的字句吸引住,不由自主地激动了,他把头伸过保尔的眉膀,跟保尔一起念了起来。
“伙计,快一点啊”。雷贝代喊道,“随时都可能有人进来”。同时他默默地把一块手绢塞在毛背心的领口里,他的脸上流着汗“让他一个人念吧,理发师,”雷贝代说,“我们不是早已读过了么。”
于是诺曼走到雷贝代跟前,给他抹肥皂,并对保尔说,“我们的确足发疯了。关上抽屉吧。把门敞开,你就自个儿念吧。把它放在地方新闻上面!”
保尔照着诺曼所说的做了。他把这份最危险的报纸放在新辟记者艾德蒙德,哥尔德瓦塞关于皇太子妃子仁慈地访间波茨坦的蔡西里军人医院的报导上面,然后念道:
“在这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境遇中……”
保尔仿佛看到悲惨痛苦的人民代表坐在桌子周围,满脸焦灼和心绪烦乱的表情。他们在讨论自己的战斗宣言,他们准备为了这个宣言被关进监牢。他们向那些在各国人民之间进行煽惑活动的分子、向一切国家主义的狂想和拖延斗争的分子宣战,他们号召各国人民不分国籍,一致团结起来,被压迫阶级要相互支援。他们宣誓要展开争取和平的斗争——粉碎迫害人民权利和自由的一切阴谋以获得和平的斗争。他们主张民族自决权的要求是不可动摇的基础,并号召被统治阶级为拯救人类文明和建立社会主义的神圣目的进行不可调和的阶级斗争。建立社会主义是人民的最重要任务,各国人民在争取建立社会主义的斗争中,要拿出在大战开始时期那种必死的英勇精神。
外边有人在慢慢往下敲打靴子上的泥土。这个人大概是从木板道(一条专门还到弹药库院子里的木板道)的旁边来的,他告了盖在弹药库院子里的红褐色的淤泥。保尔从容地把报纸迭起来,夹在胳膊下边,对诺曼说,“把这张报纸给我吧,我一定妥善地保存好。”
“好,你拿走,我高兴极了。”诺曼回答说。
这时克罗普下士开了门。他粗野地扫视了一眼,发现面前还有两个杂役兵。但是,排字工人保尔却很和气地跟他说:他又来晚了,他比下士先生有更多的时间,明天还有一天时间。
“你自个儿回家吧,卡尔,”保尔告辞了。
他在外边停下来,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他已经听到了呼吁,并且理解了呼吁的意义。星星被乌云遮住了,但还高悬在乌云的上边。不错,星星高悬在上边,就好象理智的胜利必然要在斗争着的工人阶级中间发生作用一样,而且只要他们对人民的幸绝有正确的理解,就会懂得人民的幸福跟这种胜利是分不开的。的确,是时候了;,应当行动起来。倘若办公室是偶然没有说谎,真的从几个星期以来,就禁止后方的一切企业要求从前线上往回调有作战能力的人,那么必须拿出很小的牺牲,不能再去服军事勤务了。要牺牲几个脚指头或一个手指头——当然要尽最大的努力,提高警惕,以免被投到军人监狱里去,……统治阶级的法律有千百只眼睛,但是;被统治阶级的智慧神通更大,它长着翅膀!那张报纸上的字句使保尔浑身发热,一字一句都压在他的心上,他想跑,想舞,想喊,想唱:“起来,全世界的罪人!……”卡尔·雷贝代刮完胡子,立刻就回营房了,他微笑着报导说,“克罗普这个笨驴大概是想把头发理得漂漂亮亮的,明天早晨好去见中队长,报告惩罚贝尔廷的事情。人类多么愚蠢难测,总是会碰到新的蠢事,令人感到惊讶。
四、写吧
从这时候起,一切事件都象从梦境中获得了明确的现实性,轮廓固定了,但内容还不完全稳定。吃过午饭以后,两小群犯错误的士兵在格拉斯尼克上士的小帐篷前边站队,空气里充满了骚动不安的气氛。站在左边的是头发剪得短短的下级军官克罗普和杂役兵贝尔廷,贝尔廷旁边是他的班长上等兵瑞德莱因,他们有的是来作证,有的是为了必要时可以给被处罚者一些安慰。右边站的是下级军官波涅,他的伙伴纳格莱因愚弄了他,向上级报告了他的班里有两个士兵:聋子木匠卡尔士和家具工人小维塞逃避勤务,他们害怕手榴弹炸着自己,在卸弹药时逃到掩蔽处去,下工回去以后才又跟自己的伙伴在一起。卡尔士已经是第二次犯错误了。第一次是因为他害怕那狂暴的大铁鸟——飞机,听到飞机的震耳欲聋的响声心弦都断了,简直是怕得要命。波湼不安地捻着自己的胡须,一会把右脚伸出去,一会又收回来,再把左脚伸出去,心里对纳格莱因十分愤恨,纳格莱因这小子真够毒辣,他把这件事报告了上级,而没有交给他——波涅来处理。
弹药库周围的地平线上轰隆轰隆地响个不停。德军的炮台巳不再发射炮弹冲击起气浪了,现在是法军在发射炮弹轰击德军的阵地。没有人能够预料会发生什么情况。但是,这时候大家一定会想起一句古老的谚语:食欲是由食物所引起的。法国人想要用刺刀尖来回答德国皇帝的和平建议。日前和八个星期以前相比,无论是就力量的对比来说,还是就大炮的数量来说,对法军有利多了,所以法军可以很有把握地达到他们的攻击目标——横跨马斯河高地,从普费尔山脊到福斯森林和从沙姆布列持农场到贝卓沃的那条较短的战线,也就是皮尔旁德军总参谋部的先生们认为德军占有优势的战线。这次攻击慢慢地迫近了。在攻占最激烈的时刻,营房和弹药堆中间的人们也许都注意到某种情况。但目前这里仍然非常安静。
大约两点半钟,格拉斯尼克上士出现在自己帐篷的门口,这个帐篷足用柔软的灰色防水帐篷布搭起来的,装饰得很漂亮。贝尔廷静静地打量着出现在门口的格拉斯尼克。格拉斯尼克的军服上身里,穿着一件温暖的皮背心,是中队里那位手艺精巧的裁缝克拉维茨给他做的,几乎可以说是白白送给他的,他穿着一条式样时髦的马裤,戴着一顶高帽子,红润肥胖的脸上架着一个单眼镜。他向贝尔廷斜视了一眼,从他邢露着牙齿的狰拧的微笑里,流露出“符兰伊的小地主,”已经满意地收到了惩罚贝尔廷的报告的神气。从刚才格拉斯尼克走进来的那个门里,中队长先生的一只猎狗也很严肃地走进来了。这只狗的胸廓很大,腿很粗壮,浅褐色,前胸长着斑斑点点的白毛,很令人憎恨,因为它是吃两个士兵口粮换来的肉长肥的。它不肯单独跑出去散步,唯恐掉在汤锅里。上士先生的心情很愉快。大家都知道,他马上就要去休假,过了新年才回来。因此他没有把犯了错误的士兵们禁闭起来,他用压抑着的腔调,对两个逃跑回来的士兵教训了一番,说他们的错误是背叛了自己的伙伴,只罚他们全副武装出小操一小时。波涅的脸色马上开朗起来,松了一口气。贝尔廷想:他到底会怎样处罚我呢?克罗普结结巴巴地报告过以后,贝尔廷刚要开口说明情况,可是格拉斯尼克巳有很深的成见,揭起手来一面笑着一面说:
“我已经知道了,你当然没有过错喽!关三天中等禁闭。稍息,去吧!”
贝尔廷向后转。等格拉斯尼克一走,上等兵瑞德莱因就走;到贝尔廷的面前,低声说道。
“你可以上诉,但以后最好是避免受惩罚。”
贝尔廷对瑞德莱因的这番好意十分感激,开始沉思起来。不管怎样也得坐禁闭,至于上诉的问题,过几天再说吧。瑞德莱因摇摇头走了。他不仅不理解这个不合法的惩罚,而且也不理解接受这种惩罚的人心里怎么能平静。
五月或六月,任何人都还记得那时侯贝尔廷做了一件傻事,现在他大概不会再重演了。上士先生跟杂役兵贝尔廷下了一盘象棋,贝尔廷经不起考验,只走了三步,就被上士先生将死了。他当然感到自己是违反了纪律,但是他不能克制自己激愤的情威;上士先生这次打击贝尔廷,显然是在算老账。也许格拉斯尼克以为自己是狠狠地打中了贝尔廷,可是他想错了贝尔廷把周围的环境暗中分成下列几个等级:生活在福斯森林潮湿的、被烧成木炭的枯树干之间,比生活在中队的混乱环境里好,而坐禁闭室比生活在福斯森林里还要好。
在营房旁边的小土岗上,有一班装卸货物的杂役兵集聚在那里。他们汗水淋淋,疲倦地从弹药库里冲了出来。法国人威吓德国兵,炮声隆隆地轰击着从普费尔到洛夫曼的右翼阵地,现在法军正在轰击通往维累村的公路、科尔森林和福拉巴斯废墟。从营房的边界处,可以看到尘土象幽灵一般飞扬起来,烟雾柱子辟拍辟拍地耸立在空中。杂役兵们毫不怀疑地考虑到,法国人此目前射击得再远一些,他们的大炮就够不到了。法军的大炮发射不到拥有四万枚各种榴弹的弹药库这里来。
这天晚上,禁闭室的守卫班把军大衣和铺盖交给贝尔廷以后,就把他锁在禁闭室里了。杂役兵贝尔廷几乎一动也没动,在禁闭室里睡了二个钟头的觉。他的鼻子尖尖地从消瘦的脸上翘起来,嘴唇撇得很历害,很小的下巴盖在灰色的被子里,夜里非常冷,但是他自己并没有注意这些,他在梦中回家了。醒来以后,贝尔廷觉得腿麻了,但是他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并且能够思考许多问题。最好他再躺一会儿,甚至就是冷,也可以思考,最后,他注意到自己是什么人,现在是在什么地方,便不起床也不洗脸了,再没有人可以交谈。他在这里就象路是的一堆垃圾一样,任何人的靴子都可以在上边践踏。但是,人类社会渣滓的靴子尽管踏在这堆垃圾上,最好让这堆垃圾存在下来吧,因为它里而有许多独立的蛆——思想在活动着。贝尔廷先生,我们招待您,这个禁闭室的墙壁、锁得很紧的门锁、硬板床和从窗子里射进来的光明的曙光,都在告诉您,要自我珍重。禁闭室的窗户并不是玻璃窗,而是用涂柏油的厚纸板钉在窗框上,可是,为了延长他所喜爱的黑暗之夜,必须打开被子躺到床上,不过贝尔廷不高兴这样做。在送咖啡的人弄得食具锵锵作响的时候,他起来了。
不,这是禁闭——是那些头目的“恩赐”。一九一六年这些家伙还指挥着监视白种人的最高监察机关,但是它就要垮台了。这是不正义、复仇心、冷酷和孤独的最优遇的“恩赐”,为了让脑子清醒过来,必须享受这种“恩赐”。直到目前为止,他还象一只小狗崽一样,轻佻地蹦跳着,一切都毫不介意,有时碰上危险,有时触怒别人。是时候了,应该觉醒了,应该观察未来的命运。克罗辛和罗格斯特罗是对的;他不能再固执了,必须转变过来,但是怎样转变呢,还须要摸索。
第一排第一班的守卫兵们还坐在桌旁吃早饭,他们都是威廉皇帝的壮年近卫军。他们请贝尔廷跟他们在一起吃饭;大家都很同情贝尔廷。贝尔廷倾听着他们的谈话。自从五月(也许是六月)的那些残酷的大会战开始以后,这里的炮台就不再那么疯狂了。在咆哮的射声声中,大家都可以很清楚地辨别出敌军炮弹的野蛮狂啸声。但是,肥胖的布特内下士却非常沉着。您班里的人给您捎来了各种东西,我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他说。
在一个板凳下边,贝尔廷的食具盖里很整洁地放着昨天晚上的一份晚饭,有一点黄油和奶酪,他酌写字夹子和黑油布及的笔记本也摆在那里,还在卷起来的纸里夹着五支纸烟。
贝尔廷感动极了,心里想:啊,大家都这样关怀我,热心地在背后帮助我。他很想读点什么东西,或是把自己的烟斗要来,布特内下士装做不看贝尔廷的样子。夜里冷,喝杯热咖啡就好了;但是,夜里稍稍冷一点又算得了什么?在这样的十二小时里,恐怕有成千上万的人静静地忍受着寒冷,他们生命中有多少年的宝贵光阴都牺牲在监禁中呢。
现在,到处都热闹起来了,在这个用薄木板和草纸板钉起来酌不牢固的房子里,充满了愉快的温暖。贝尔廷坐在这里吃着早饭,任何人也分辨不出谁是关禁闭的杂役兵,谁是守卫的近卫军士兵了。
贝尔廷又回到禁闭室里,抽一支烟,纸烟的蓝烟从窗户冒出去,他抽的虽然是中队里发的次烟,值毕竟还是纸烟。禁闭室外边,熙熙攘攘,一片嘈杂、人们各处跑着,没有人注意往禁闭室的小窗户里看。贝尔廷躺到床上,闭起眼睛来,仿佛整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现在他有充分的时间可以透透气了。从前他最感兴趣的东西,现在都变成了幻影。为了使自己悔悟,非得坐坐禁闭、被剥夺自由、受到“轻轻的”惩罚不可。
贝尔廷躺在床上,懒洋洋地眨了眨眼睛,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人,戴着一顶带遮檐的帽子,脸色发褐,两只深褐色的眼睛闪烁着挑战的目光,稍稍有点驼背。这个人藏起自己的左胳膊,铁十字勋章的带子在钮扣孔里闪闪发光,就好象被太阳光照射着一样。虽然这个人影只是在一瞬间从木板墙的板缝里出现,但是他的暗灰色的轮廓却长久不消失了。
“克罗辛,”贝尔廷低声地对望着他的人影说,“凡是我能替你办的我都已经替你办了。我是一个虱子,可是你知道,从那次水龙头事件以后,一个普通的杂役兵就一直在被监视的环境下生活着。我已经找到了你的哥哥。我把你的遗物交给他了,我们读过了你的信,而且埃贝哈尔德非常热情地处理着你的案件,不过日前还没有结果。现在你应该让我安静些。我是一个没有力量的小兵。但是,我不能给你母亲写信,不对吗?这是你哥哥的事情。而且我也不能给你叔父写信。
“写吧!”这个幻影默默地发出了回音。贝尔廷心里浮现出一张发褐的长长的面孔,面颊很窄,圆额头,两道横眉,睫毛很长,两只很漂亮的褐眼睛。他们追迫着他,杀害了他。现在,他周围的环境早巳变得很不象样子了。他的坟墓在维累村的沼泽森林里,周围有很多水,实在不是一个有益于健康的居留地!他又浮现出来,这是可以理解的。
写吧了为什么不写呢?他贝尔廷有的是时间。贝尔廷过去创作了不多的一些作品,他把自己感到痛苦的—切东西写出来,好象是用文字的象牙雕塑成的雕塑品,现在已经有十二部作品跟读者见面了。在他没有把这些思想写出来以前;这些思想在他心里总是不能安静下来。他有一本带硬纸板夹子的信纸,还有—支自来水钢笔,这支钢笔有二段值得纪念的来历,是一个伙伴——大概是商店店员斯特劳一借给他用它来卷烟的,这支钢笔就这样落到贝尔廷的手里了,想起来真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