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现在有些后悔。
在分别时他跟戴维森谈到此行的原因“威尔逊决定继续援助东线的俄军以保证临时政府不会单方面与德国媾和，退出第一次世界大战；并给予俄国7500万美元的特别贷款以缓解俄国政府的经济困境”。于是戴维森受命实地考察东线俄军的现状并与俄方进行先期谈判，而他作为美国驻俄大使则要配合戴维森的工作。
戴维森出发的时候沙皇刚刚退位，但战时交通实在是不便，借道伊斯坦布尔再到敖萨德，美国都已经对德宣战两周了他才抵达基辅，弗朗西斯只好赶到特维尔接应。这期间俄国经济一直没有好转，摩根提议趁机增加对俄投资以提高美国在俄国重工业领域的份额，于是戴维森决定重新南下考察英法比三国在顿巴斯、巴库等地企业的实际运营情况。弗朗西斯则转乘火车前往彼得格勒与临时政府总理李沃夫、外交部长米留可夫商谈援助物资的相关事宜。
他们在交谈时并没有刻意回避阿列克谢，因为弗朗西斯在圣彼得堡地日子里很少能听到流利的英语，多年的大使生活让他对于俄国落后的教育现状深有体会。他实在无法想象在俄国腹地会遇到通晓英文的孩子，所以他与戴维森安心讨论了今后的计划。当然，出于本能他们还是稍稍压低了声音。但当弗朗西斯四下打量了车厢内的装潢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下大错了。
车厢的装潢也是米哈伊尔大公的手笔，摆设不多。一张设计了小火炉的圆角桌，一副横放的卧榻，还有车厢后部的杂物架。桌上搁了一把虹吸壶，两只红茶杯。设计样式算不上复杂，但格局的布置很巧妙，既不会显得太逼仄，又不会浪费本就不宽裕的车内空间。两个大抱枕的面料似乎是樟绒，凯瑟琳身下的被面可能叫锦缎，虽然俄国与中国是陆上邻国，但没什么背景的小贵族显然不可能搞到这些高端布料。进而他联想到，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家伙接受过英语教育也说不定，要真的是这样的话……
弗朗西斯决定试探试探眼前这个小家伙，他曾向联邦调查局的朋友请教过怎样通过细微的面部表情来判定一个人的真实想法，不过很可惜他只学到些皮毛。他想看看这个小家伙到底听不听得懂英文，于是假意跟凯瑟琳聊天：“爱丽丝，到彼得堡之后我带去你冬宫转转怎么样？”他想看看这小子对这样简单的英文地名会有怎样的反应。
而阿列克谢呢？刚刚他在思量弗朗西斯提到的威尔逊与临时政府之间意向达成的协定，如果这份协议曝光的话会不会让后者刚刚建立的政权垮台；然后突然听到这样一句英文，有点儿拎不清这位大叔的意思：爱丽丝，这个小女生的名字？用英文是无意还是试探我？便下意识地看向弗朗西斯，眼中尽是疑惑和不解。
等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本能似的用俄语回应：“您说什么？”回过神来他长舒了口气，好险，差一点儿就露出破绽了。上车后弗朗西斯就一直旁敲侧击打听他在哪里上过学，爱读什么书云云，阿列克谢哪还能不明白他的心思。
弗朗西斯留意到了他那探询的神情，却误以为他是不懂英文的意思。弗朗西斯满意的笑笑，看来这小子不懂英文，悬着的心终于可以稍稍放下了。“没什么，我问小爱丽丝要不要去看看彼得堡的青铜骑士，离开这里前总要留些纪念啊。毕竟俄国的状况越来越令人担忧，像我们这样的外国商人很难再逗留下去了，我们打算从彼得堡去摩尔曼斯克，然后从那里乘船返回英国。”
不过，弗朗西斯自说自话的时候好像忘记了车厢里还有一只小魔女，她可不打算乖乖配合叔叔那拙劣的演出。凯瑟琳听到弗朗西斯神展开式的问答，从蓬松得不像话的抱枕中露出头来，一脸嫌弃。不知是鄙视他蹩脚的试探，还是在吐槽他那编瞎话的本事。寒暄中叔叔把自己说成一位英国商人，而她则成了很粘大人的小爱丽丝。她明明巴不得离父亲远远地，要不然也不会偷溜上戴维森的船跟来俄国。
她伸出一根小指头戳了戳角落的方向，阿列克谢顺着看过去，那里搁着他刚刚收拾起来的一摞书，其中赫然夹着一本英文版的《双城记》，书脊上那醒目的英文标题正在肆无忌惮地嘲讽着弗朗西斯。凯瑟琳从卧榻上坐起来，将额前散乱的头发向后捋了捋，用她那婉转的嗓音说道：“叔叔是笨蛋吗？他可不是乡下的小贵族啊。”
说着，凯瑟琳从杂物架上拿起一支葡萄酒“我打赌这瓶酒有100年以上的年份了，你看连铅封的沙皇封印都没拆，你不可能没听说过只给沙皇酿酒喝的马桑德拉酒窖吧？再说了被他听到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啊，你可是美国大使哎。何况你是去跟合法政府谈判，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嘛。他听得懂英文又怎么样，大不了我们把他抓回去好了！还有，弗朗西斯叔叔，你要记得我的俄国名字是安娜哦，姓么……你说用罗曼诺夫怎么样。”凯瑟琳对着阿列克谢眨眨眼，一脸恶作剧成功后得意的笑容，似乎在说“这下你逃不掉了哟”。
本来弗朗西斯只是担心他跟助手的谈话被这个小家伙无意间听到几句，这下凯瑟琳一股脑把弗朗西斯的来历行程全抖出来了。弗朗西斯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如果他有胡子的话，囧），偏偏这个小魔头打不得骂不得，听说除了夫人谁也拿她没辙。戴维森这个家伙真是坏透了，丢给自己这么个小祖宗。
凯瑟琳的语调很动听，既不像美音那样土气也不像伦敦腔那样浮夸，清清淡淡很有英国上流社会的味道，听起来很让人舒服。但阿列克谢已经没心思再陶醉下去了，他现在被这个看起来很不着调的大小姐拿捏得死死的。凯瑟琳留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无法无天的熊孩子，一上车就很没淑女风范地扑到他的小窝里，大有连指头都不想动一动的架势。
阿列克谢出于礼貌给她倒了一杯红茶，谁成想凯瑟琳只是凑近嗅了嗅就把头重新埋进抱枕里，嘴里还嘟囔着：“果然俄国的茶比英国的味道浓一些啊，可是我最讨厌果酱红茶了，我要换一杯咖啡。”口气像极了万圣节那些喊着“不给糖果就捣乱”的南瓜头。只是没想到这位难伺候的大小姐居然留意到了这么多细节，三言两语就把他掀了个底朝天。
阿列克谢真的很惊讶，这个张牙舞爪的小女孩居然认出这箱酒产自马桑德拉酒窖。要知道这个酒厂几乎就是历代沙皇的私藏，每年产量很少，偶尔赏赐也仅限于罗曼诺夫家族的大公或者亲王。凯瑟琳点出这瓶酒的来历，虽不至于让弗朗西斯立刻确定他的身份，至少可以做出些模糊的判断了，毕竟这位美国大使对俄国上流社会还是很熟悉的。当然，这倒不能说是他的疏忽，毕竟从小到大见的喝的大都是专供沙皇的葡萄酒，对于这样的铅印早就习以为常，随手就扔在了杂货架上。
想到这里，阿列克谢不由得多看了凯瑟琳几眼。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一个俏皮的侧脸，金色的波浪半埋在羽绒芯的抱枕里，轻翘着的唇线流露着小女孩心底那满满的惬意。这样一个精致的女孩子却把他逼得无处藏身，阿列克谢暗自叹了口气。他却不知道，小收藏家凯瑟琳早早就霸占了自家庄园里的地下酒窖，刚好见过一瓶1775年的雪莉酒，瓶口的封印跟这个一模一样。
见他看过来的目光中很有几分悲戚的味道，凯瑟琳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毕竟这个小男孩对她还是很绅士的，她不过是随意发泄了下心里的小别扭，这个贵族男孩居然就真的磨起了咖啡豆给她煮了一杯。看着沸腾的水在那把漂亮的咖啡壶里慢慢上升，萃取成黑色的咖啡再慢慢降下来，她第一次觉得煮咖啡是一种艺术。不过凯瑟琳才不会承认是她的错，她摆出一副“不服你咬我啊”的样子把阿列克谢狠狠堵了回去。
阿列克谢没理会凯瑟琳的挑衅，索性不等弗朗西斯发问，接过话茬，“我确实是罗曼诺夫家的孩子，这瓶酒是叶卡捷琳娜二世时的收藏。虽然革命后我们的生活受到很大的冲击，可我们并不反对革命事业，俄罗斯确实到了需要变革的时候，既然历史需要罗曼诺夫为俄国的民主革命做出让步，我们愿意把手中的权力让渡给国家。”
他顿了顿，“但是您也知道，临时政府的表现并不让人满意，现在两个政权并存的事实已经是人尽皆知了。4月18日米留可夫的外交照会显然违背了苏维埃执行委员会的意思，彼得格勒这几天又开始游行了，初步来看大概是布尔什维克的手笔，我们很担心这样激进的党派执政后，九月惨案会在俄国重演。”
见弗朗西斯一脸诧异，阿列克谢从桌下的小抽屉里拿出几份报纸递给弗朗西斯，“或许您需要这几天的报纸。”
弗朗西斯确实不知道彼得格勒这两天的动荡，他接过报纸，第一眼就看到“打倒米留可夫”，“打倒古契柯夫”，“打倒侵略政策”这样醒目的标语，他马上意识到这样的口号如过继续下去很可能会演变成“打倒临时政府”，首当其冲的就是米留可夫。一旦护国主义在临时政府中失势，总统阁下希望借助东线俄军牵制鲁登道夫的计划也会化为泡影。美国刚刚于4月6日向德国宣战，俄国若是此时退出一战必将给战事增加许多不确定性。
难道不愿掌权的苏维埃准备执政了？他继续看下去，好在执行委员会向游行群众解释并没有发出这样的号召，制止了可能的流血冲突。不过这也足以说明事态的严峻性，看来临时政府4月18号的外交照会很可能要变成一纸空文了，他必须将此事转告戴维森。
至于这个小家伙，他不得不说这是他见过最成熟的孩子，阿列克谢的政治嗅觉和表现可以让许多成年人赧颜。
他想了想，盯着这个稳重得不像话的孩子看了好一会儿，决定把心底的想法直白的讲出来：“我无意深究你是从谁那里继承了罗曼诺夫这个姓氏，我在像你这样大的时候要不成熟得多，可以说我很喜欢你。我以个人的名义向你承诺，如果俄国发生类似的流血事件，我会尽力为你提供庇护。但现在，无论出于怎样的考虑我都必须限制你的自由了。我对这样野蛮的做法感到羞愧，我很抱歉。”
阿列克谢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没有讲什么，算是接受了弗朗西斯的安排。不过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如果能通过这位美国特使获得免签的话也不错，俄罗斯即将迎来动荡的时代，远隔重洋的美国是个很不错的避风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