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因为无私无欲无求。如我在汉阳时长江对岸武昌的黄鹤楼都没有去过,单是它有着那里就好了。王服荒服也可比是这样,单是在着那里,就觉天宇旷大,万事着实了。
中国人如说汉朝,即觉当时的都是汉朝的天下,又爱说大唐世界、大宋江山。其实汉唐当时的人们很知道西方有印度与罗马帝国,然而并不觉得清平世界荡荡乾坤的一统有了亏损。中国的是以华夏为本位的宾服王服荒服的观念,没有像马其顿人亚历山大大帝的必要征服他们才算世界统一,亦没有像罗马教廷的传教那样要以儒教使们都归于王化,便是在化外亦好。便是在化外荒外的亦但待以宾主之礼,天下世界仍旧这里是主。又如宋朝,外为异族所逼,只剩了半壁江山,亦是文明的正统在这里,即人世岁月依然。便是清末民国之际世事这样迫蹙,亦国父尚有余裕说要天下为公,世界大同。
万物非可在其有的方面统一,而是可在其无的方面统一。有的方面,万物的造形各各不同。而无的方面,则万物皆同出于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故世界万国,只可以“无”来统一“有”。虽以礼乐治天下,亦还是要依于老子说的我无为而民自化,至对世界万国亦是如此。明于无与有之际的是知性。知性的东西如数学与物理学,世界各国人都要用它,莫能对之抵抗,王天下以礼乐,那必要是包括数学与物理学在内的更大的知性的学问。爱因斯坦与汤川秀树等发起了世界联邦运动,但是前几年我见汤川先生时,即曾告他世界联邦之类的构想是无益的;汤恩比亦一般的无知,现在乃至于将来,要统一世界惟有是孟子说的王天下。汤川答:“发起世界联邦运动当初,爱因斯坦与我们的想法与经过,是有要说明的。”于是他感叹说,“孟子是伟大。”
中国史上有两件事实为世界上他国所无。一是民间起兵。又一是士。
中国史上每次改换朝代,皆是经过民间起兵。今人比附西洋史,称为农民暴动,可是西洋史上的农民暴动从来没有得过天下。
他们是狭隘的,阶级性的,对封建地主提出经济关系改善的条件,而完全不懂政治,亦不懂军事,暴动的规模很小,容易就被扑灭了。中国的可是民间起兵,天下皆反。农民当然人数最多,其他手工业者、商人、地主、士人都参加。不提什么经济斗争的口号,却说是“苍天将死,黄天将立”。原来历史有成有毁,每逢旧朝的生活气氛凡百都雾数了,就民间起兵,等于岁暮行的大袚除,才又可以迎接新朝的正朔,不是为有那些个经济要求。
如辛亥革命与北伐皆是有着民间起兵的性质的,连对日抗战亦是有着民间起兵的性质在内,所以战区正规军与游击队的规模能配置得这样好。平定赤眉的刘秀,可说是夺得了赤眉的民间起兵,平黄巾的曹操刘备他们是靠收了黄巾的余党。反黄巢的朱温原是从黄巢出身。从来皆是民间起兵的气运有了归着了,才有新朝的开启。
不但是民间起兵的话,中国的国民既有《周礼·王制》里王民的经历,生来是政治的,为世界上他国人所无,注意到这一点,我们讲宪法,讲国民大会云云,就决不可以是依照外国的。
但是何故中国独有民间起兵呢?我是近来才发见了其来历还是在《周礼》的《王制》。《王制》的棋盘是井田,无论灌溉工程、兵役、祭祀与学校这等大事,乃至乡里州闾的组织与维持秩序的警察工作,皆是王官指导王民行之,而王官亦即生在王民之中,即直接指导王民的士亦是出身王民,士是四民之一。王民是如此地习惯于举大事,虽是受指导的,却不是被动的,因为指导者亦是他们自己人。后世虽井田制废了,民间的这种举大事的活泼能力还是存在着,所以一旦天下有事能够起兵。
而如此亦明白了士的来历了。世界史上惟独中国是以士为政,原来士是在井田制当时已有约三千年的从政经历,而且那是朝廷的政治与民间的政治为一的。《王制》里士的工作,大体可分为两大体系,一是属于天官与春官的体系,重在祭祀方面,二是属于地官与夏官秋官冬官的体系,重在地政、灌溉、兵役、刑法、制器方面。其后就从这里出来了各派的士,所谓诸子。
从天官这一体系里出来的有黄老与儒。黄老是祭祀时司的舞乐、卜筮与王事的记录。儒是司祭祀的俎豆揖让进退。两者皆出于天官,所以都讲大自然的法则。
从地官这一体系出来的有农家、兵家、法家、阴阳家、名家。
如墨子的数学与物理学,如惠施的诡辩,与同时的希腊人很相近。
但中国的是诸子皆出于王官,不论是哪一学派都不离政治。
井田制废后,士亦失了士田,大体是耕以助读,或收学生教之,然而自战国下历秦汉,以至清末民国,仍一直以士为政。政治自是一种综合的最高深学问,岂市侩当选即可为,此点柏拉图亦曾言之,然而惟独中国有礼乐政治的学问,士就是做的这门学问。士的出仕,或是乘民间起兵而为开国之将相,而在治世则通过考试与举荐。凡朝廷将相以至地方郡守县令,皆以士任之。官无世袭,士皆来自民间,故政治可以历久而健康新鲜。士未达时,多是与庶民同其衣食艰辛,故为官后,一般来说是尊重小民,抑禁富商豪绅,如北魏行均田制,皆是以士为政始是可能的。
中国史上政治之盛衰,系于士与取士之方。
宋儒偏于性理,疏于自然界万物,而朝廷又限于以儒取士,取士之方,又偏于考试而忘失举荐之古制,于是考试乃重在章句,不但汉唐之政治气概难追,而且自周秦汉魏六朝以至隋唐与希腊互为短长,且多有胜过希腊的中国的数学与物理学,亦因以萎缩。清末民国以来言知性政治,关键仍是在于要有先知先觉的士,国父对于国民党员之期望实为士之新生。
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国民革命军北伐、对日抗战,文化人皆起了极大作用。西洋人完全不能想象中国文化人何故能有这样大的影响力,乃至日本的文化人亦不明白,而且带点藐视说中国文化人何故不离政治,此皆是他们的不懂。我们今后亦还是要恢复士的自觉,不做西洋那样的文化人。
仪礼
《仪礼》讲祭祀的仪式,自冠婚丧礼,朝觐会同,至于民间的宾主相见,尊卑亲疏的礼节仪式,乃至人的行止容貌与使用器物的格式风仪。这些现在似乎部已成为过去了,不去读它也可以。但事实是直到清朝,大体上还是循行仪礼,便是到了民国,民间亦还是在循行的。即如我的乡下,嵊县剡溪边胡村,人家篱门有槿柳花开着,总得见门内主妇在应对人客的笑语声,那风光就还是二千年前《仪礼》里的,然而都生在今天的好天气里。
《仪礼》在中国被丢弃了,但礼失而求之野,可以看看日本做我们的参考。日本的神社与朝廷的格式之高,与男女的风仪,与其对于器皿用物的珍重,除祭祀多有日本自己的古礼,其他大体是《仪礼》里的。我在日本欣值三次大典。一次是册立皇太子,一次是皇太子大婚,那是在约二十年前及十数年前,而又一次则是去年伊势神宫迁宫。看了这个,才知最高的美必是通于天人之际的。我在电视上见过美国肯尼迪总统就任的庆典,使人想起希腊与罗马,但那只是一日的风光。又,也是在电视上,见过英国女皇的全副仪仗队,那是英国昔年握有七海霸权的夸耀。而日本的这三次大典的行仪则是清和只肃。
明治神宫纪念馆里尚有维新当年由京都迁都江户,幼冲的明治天皇凤辇东幸图。世界史上近世天生三圣人,依年代顺序是明治天皇、国父孙先生、甘地,皆不生在西洋而生在亚洲。日本明治维新,兴起现代的工商业,办海陆军,日俄一战挫抑了白种人的傲慢,太平洋的云天辉辉,使亚洲都开了霁色,而日本朝廷的与民间的古礼仪遂皆生在这海洋国家的朝气里了。
美必须是造形的,礼仪是人身之美的造形,好的造形何时来看都觉其是现代的。日本妇人你在街上看见她们,都不如她们在家里的美。日本人家的妇女几乎是不分个人的生得漂亮不漂亮,皆有礼仪之美,使你对她亦生起敬意。礼仪之美便是她的人美。
日本是男人的和服,女人的和服,皆穿有穿法,着有着法,使人想起《千字文》里先王的“乃制衣裳”。和式的住宅是榻榻米房间,纸裱木格子的障门,室内有客人时,主妇捧茶进去,走到障门前先把茶盘放下来,身子跽下去正坐,双手把纸障门向左右移开了,端起茶盘立起身跨进室内后,又把茶盘放在榻榻米上,将身跽下把纸障门掩上,起身捧盘行进到离客座前三尺,放下盘跽坐了,双手的指尖支在榻榻米上,俯伏向客再拜,然后抬起身来端茶敬客。出去时亦是先把茶盘放下,回身正坐向客拜了,才移开纸障门出去,又把纸障门掩上。这似乎过于繁文缛礼,但是她的人的姿势一一都美。
日本的茶道、香道、剑道,皆重礼仪。还有一种叫做礼法的稽古,专为练习行坐的姿势,与执持奉戴器皿的格式之美。但我最爱的还是日本神社的祭仪与巫女在神前的舞乐。
伊势神宫的祭仪我去参列过。是在神宫境内星光之下,随在神宫的后面跪于露天的石子地上,使我的一生都起了反省,只觉垫在膝下的石子与泥土于我有这样的亲,想起此生的忧患与人世的真实,我甚至愿意放下一切,终身只做个神社扫地之人,亦无有不足。
巫女的名词,我以前读了西门豹的故事与西洋文学里的,心里很不喜,不知日本的巫女完全与这两样。那是离今已六七年前的早春,先一日傍晚我在筑波山,小立梅田家门前,小桃一树初开,渐渐暮色,远处是太平洋,星辰下潮声里,往事霸图如梦,我伫立久之。翌日上午至笙间神社观神乐,是巫女二人偶舞,凡二回,一回执扇,又一回执铃。两人皆只十六七岁,她们都是好人家的姑娘,来神社修业得几年就回家择婿出嫁的。现在她们在神前舞时的眉目神情,但是敬虔的喜气,这与那青春的横绝,竟把日本的败战,乃至历史的古往今来都当下解脱了。我作有一诗,就写了献于笠间神社。诗曰:
人意烂漫,只向桃花开二分。
星辰欲语,潮声不平。
舞浦安,歌承庆,女子十五天骄矜。
礼记
《礼记》是总论,把《周礼》与《仪礼》来理论体系化的学124华学科学与哲学问。其中丧礼是终始之义,婚礼是人伦之始,这二礼最大。而于大自然之与人事,则《礼记》中是以《乐记》说明之。
乐记
现在先说《乐记》。《乐记》是古今中外最好的音乐论,《乐记》之后,是嵇康的《琴赋》。《乐记》所说明的,一是乐的本质,二是音的绝对精密与调的自然缟模样,三是乐必归于人事。
《乐记》里说,“乐者乐也”。乐是生于人心之感于物,《乐记》说的感与《易经》说的感皆是知性的,当初新石器时代发见万物,那知性的喜乐即表现为音乐,故音乐必是快乐的。当然亦有忧思之曲,但君子是要能不忘其忧,不改其乐。亦有悲哀之调,但悲可以是亮烈,哀可以是柔和,忧愁悲哀可以使人更觉端然,反为与感情之初的无情相通,这是嵇康说的“声无哀乐”了。声无哀乐是至高之境,喜乐顽皮滑稽亦惟出入于此。
音的绝对精密问题是与数学上的无理数分割不尽的问题相同。
西洋人以音叉的振动次数来定乐器的音阶,是只能得近似值的精密。中国与日本是弹琴的人转轴调弦,以手来定,以心与气来定音阶,听来非常的悦耳,即是绝对的精密了。“佛以一音演说法”,单单这绝对精密的一音即已是音乐。这一音是圆满具足的,是绝精密的一个点而同时有着无限的幅,所以单单一件乐器亦可以成乐,如日本人以手指击的鼓,要三年始能成音,又如中国的洞箫与日本的尺八,皆是不容易吹出音来,但是名手只要一鼓或一笛一尺八,此外可以什么伴奏都不要。
西洋乐器的音不绝对精密,亦即不圆满具足,贫薄而无幅,所以必须与其他乐器合奏。西乐器可以独自完全的只有小提琴,其他乐器皆是部分品,钢琴可以独奏,但钢琴的音阶没有一个是精密具足的,它可以独奏是惟因其集合了许多复音,一台钢琴等于袖珍的合奏组。但是西洋乐器的合奏乃至组成交响曲,亦还是不精密不具足的众音的集合而已。中国的八音齐奏就不同。不但八音一一皆精密具足,而且八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皆各有其物质之德。音是抽象的,必须因于物性才可以音亦是具象的,如鼓必要是木与革,琴的弦必要是丝,笙箫必要是竹,而如洋铜鼓,钢琴与金属制的笛,则都是不好的。
西洋的交响乐亦还是没有幅。自然现象有纵波,有横波,而西乐的旋律则惟是纵波,而且亦非旋律而是漩涡,卷了下去到得但丁《神曲》的地狱的尖底,又卷旋上来到了天堂的尖顶。西乐旋律中的所谓高峰,全无峰峦回环之势,这就是我说的没有幅。
中国音乐则无论是八音齐奏的大成乐或单是一只琴曲,皆非旋律而是乐调,变化展开与自然界的缟模样的原理相通,或如回峰阪陀回环复合奔走,或如大海之澜,或如天际朝霞的飘漾舒卷,一层层都是光阴徘徊。亦有如大江之水的奔流,亦有如月移云飞,而皆是因于大自然的意志与息。西洋音乐的是旋律,听者被卷了进去,到曲终始得脱出,所以听完一只交响曲很辛苦。而中国音乐则使听者可以游戏逍遥,没有旋律缚人。
音是要具象的,所以有八音。而且音是要合于人事的。中国人是恋爱必归于婚姻,文章必归于经国,音乐必归于人事。
乐记谓,五音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又谓八音之中,钟声铿,铿以立号。石声磬,磬以立辨。丝声哀,哀以立廉。竹声滥,滥以立会。鼓鼙之声讙,讙以立动。乐本来是天籁,要合于人事,始是通于天人之际。
中国的人世广大深邃悠远,有许多人事上的道德之美非西洋社会所能有。而感情必要是道德化,如钟声之铿,石声之辨,丝声之廉,竹声之滥,这几个字都非常好。即如昆曲里的,与日本能乐里的情操,非西洋音乐的或毕加索画里的所可比。中国音乐是感情道德化了,故观音乐可知国之盛衰。
西乐交响曲的主题,大概都是为有一欲望而追求之,由迷惘、烦恼、失望、悲叹,而重新鼓起勇气,忍耐着、挣扎着,像登山一样,在悬崖绝壁上攀得着了。又大海狂涛的泼打下,帆倒船仄的舵手忽然的得了信心了。在如此的千钧一发之际,再接再励的发足了大勇猛心奋斗前进,那么危险地,然而终于得到了所欲得的东西了。于是大大的热闹快乐一阵,交响曲的旋律乃到了绝顶。而随后是把紧张来弛缓了,进入于和平,又慢慢地下山,有气无力地,然而是满足的,把今天的这一场,都归荣耀于上帝。于是听完交响曲的众绅士淑女嘘了一口气,此时才从旋律解放了出来。
但那是动物式的欲望追求,兽类在追求猎物时亦有彷徨、决心与大勇猛的旋律,与获得时的满足与紧张缓和。然而人类的总应当和兽类的有点两样,并不是有一句归荣耀于上帝就可以搪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