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其昀
胡兰成先生浙江嵊县人,家于剡溪之滨,所谓山阴道上,应接不暇者也。早年读书雁荡山中,写成《山河岁月》一书,以名山事业自期。近二十余年,寓居日本,欣赏东瀛风光之美,乐与其名士交,如着名数学家冈洁,诺贝尔奖金得主汤川秀树,镰仓女流画家小仓游龟,京都文学巨子保田与重郎等,相与讨论,极有心得,着述斐然。最近归国,在华冈任教,以其讲稿《华学、科学与哲学》,嘱为短文,以资介绍。
汤川秀树《创造的世界》里说“二十世纪前半期是科学上大发见的时代,后半期应当是哲学的时代,即就科学上的发现而提出哲学上新的思想体系。”美国史密斯桑尼研究院为纪念史密斯桑尼先生诞生二百周年,于一九六六年出版《人间知识》一书,由当代第一流学者十一人执笔,(华冈书城新知丛书有中文译本)是书大旨谓现代为伟大的科学技术时代,亦为太空探险时代,经过一百年来学术上的专门化,由于各方面文化的重新合离之后,可能出现一个新人化主义的时代。胡兰成先生这部新的着作,与《人间知识》所倡导者,令人读之,实有心同理同之感。
兰成先生曾说:“我乃自幸为中国人,有《易经》可与日本学者们上下其议论了。”中国人向来说宇宙,上下四方谓之宇,古往今来谓之宙,便是说时间与空间合而为一。世界二字,世指时间,界指空间,也是时空合一之意。孔子是圣之时者也。兰成先生说道:“《易经》里的卦辞,凡是好卦都有其不可安心的爻,而凡不好的卦,又都有其可以转机的爻。易学要旨,总是教人生有着余裕,世界的变化还正多着呢!”
现代物理学家由实验证明了非对称性,这是最新的发现。兰成先生说:“无机体的东西是对称的,而有生命的东西则为非对称的。例如雪花六出是对称,而梅花五瓣是非对称。”《易经》
里阴阳生万物之原理,可由此窥其消息。又如天文学上之问题,天体何以没有互相撞毁,在科学上至今不能解答,兰成先生以为其实“银河系,也像海滩上的海鸟,有意志与感觉。”此语足与国父生元哲学相印证。生命是有目的的,大自然也是有意志的。
天体的秩序,乃是由大自然的意志在维持着。兰成先生说:“国父思想为二十世纪物理学上与天文学上新的发现所证明了。”
兰成先生说:“不知真的空间者如何能有天下,不知真的时间者如何能有历史。“英国史学家汤恩培说”世界还是需要统一,惟有在中华民族的历史里,有此经验与智慧。”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困难似乎足以损害志气的,而《易经》的困卦却说:
“困,君子以遂志。”这并非仅仅所谓征服困难,而是对着困难也发生了喜欢。凡好事情都是从灾患才生出来的。兰成先生说:
“因为雨雪而发明了伞笠,有了伞笠,乃可与雨雪游戏了。”古来忧患兴邦的古训,与今日中国“庄敬自强,处变不惊”坚强的国民性,不是偶然而来的。
兰成先生说:“中国史上无奴隶制度,因之没有宿命论与原罪说。”又说:“因为中国古来没有农奴制,产业还是很健康的。”中国人都是齐民,所以过年过节,灯市赛会,最是繁华。现在奴隶,因之把人民的笑容,都一扫而空了。兰成先生说:“中国人讲王道文化,大自然是统一的,世界当然可以统一,统一世界先要来统一学问。以大自然法则为共同的标准,乃可以统一。”
孔子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罗素之称笛卡尔有曰:
“其文章格调异常优美,而平易近人。近世哲学之开创者有此文来,实一快事。”本人读兰成先生的着作,亦同有此快感。其文辞晓畅流丽,怡人心目,试节录一节,作为举例。
“又如中国的与日本的庭园,虽寻丈之地,亦具幽深之境。
书画的笔致与布置,因于阴阳虚实,可以一把扇子里有着无限江山。对着石涛的画,对着古琴曲平沙落雁,对着苏州杭州的楼台芳草斜阳,使人念天地之悠悠,而又一切都是现前的,此则又是相对时空亦升华而为绝对时空了。”
兰成先生说:“西洋哲学本体论没有无,认识论没有悟,实验论没有修行。”又说:“中国史是世界史的正统。”要证明这个道理,我们需要本着哲学、科学与文学的新综合,而为民族立心,为国家立命,博闻多识,澄思渺虑,网罗百家,共同努力。
世界大学之新趋势,通才教育与专才教育相辅相成,不容偏废。以美国哈佛大学为例,二次大战告终时(一九四五年),曾出版《自由社会之通才教育》一书,大旨谓:通才教育可分为三部分,即人文学、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是皆人类之精神遗产。
语其功用,一为了解自己,一为了解他人,一为了解宇宙。合知己知人与知天,而成为心之训练。通才教育在大学教育应占三分之一时间云。兰成先生在中国文化学院讲授“华学、科学与哲学”一课,为一选修科,乃是通才教育之性质,通才教育之成效如何,当视师资与教材内容如何而定。今开此课,实为一良好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