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碧云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遇到金轲，是在今年四月。
泽石中学的师资力量和龙江市区的学校相比，显得异常薄弱。在泽石中学，年级班主任都是跟班的，也就是要从低年级一直跟班跟到高年级。不仅如此，一个老师还要教好几个班级的课程，甚至是跳班教学。学生多，作业也就多，老师在办公室里往往忙不过来批检，便都把学生作业带回到房间，利用休息时间继续完成工作。徐耀松是语文老师，肖碧云是语文课代表，自然而然地，她就经常要把语文作业本集中起来，然后送到徐耀松房间去。
遇上金轲，就在她去送作业本的时候。
那天，她收集好同学们的语文作业本，就和往常一样，直接抱着去了徐老师的房间。徐老师有个习惯，只要他在房间，房门一般都虚掩着，以便于大家的出入。肖碧云多次进出过徐老师的房间，徐老师的这个习惯她十分清楚，故而她走到徐老师门前时发现房门虚掩，并不感到奇怪，还是像以前那样用手敲了敲房门，喊了一声“报告！”
“进来！”里面传出了一个声音。
声音不是徐老师的，但送作业并不一定要徐老师亲自接，放到他房间里，他回来自然能看见。肖碧云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发现在房间里坐着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大男孩。大男孩长得清秀俊逸，脸如润玉，既带着女性的柔美，又带着男性的英气。这种长相，立刻让肖碧云联想到了三个字：美男子。
这个大男孩，肖碧云从未见过。
“你是来送作业的吧？把它放在这儿。”大男孩坐在书桌旁，手上拿着支红色蘸笔，显然正在批改作业。他看到肖碧云手捧作一摞业本，便用修长白皙的手指点点书桌，马上又转过头去，继续进行他的作业批改。
“噢。”肖碧云应声走了过去，把作业本放在了书桌上。她用目光扫了一眼大男孩正在批改的作业，却发现那本作业，竟然是她的作文。
她不由得停了下来，想看看他怎么批改。
肖碧云的作文水平，不光是在全校，就是在整个泽石区，也一直都小有名气。她从初中年级开始，就经常代表学校去参加区、市举办的各类中学生作文竞赛，也曾拿过大大小小的不少名次。在泽石区任何一个学校里，她的作文都是范文，每次作文得到的分数，几乎没有人能够超过她。
这是新分配来的语文老师吗？肖碧云心想：不像，以前没见过，何况当老师，他年龄也太小。可既然不是新来的语文老师，徐老师怎么会让他批改作业？
带着疑问，肖碧云站在一边，眼睛盯着自己的作文本。大男孩批阅的，是上周作文课徐耀松布置的一篇命题作文，题目很怪异，叫做《鸟儿对我说》。这应该是记述文的题目，但根据徐耀松的要求，作文可以任意发挥，却绝不能写成记述文，必须是论述大自然与人类关系的议论文。徐耀松再三强调，高考中几乎没有记述文，因此，从现在开始道高三，写好各类议论文是整个作文课的核心。
这个大男孩对肖碧云的作文看得很认真。令肖碧云失望的是，他看完作文后，竟提起笔来，在一句话上打了个大红叉。
被他打叉的，是句描写景观的句子：“百灵鸟在树上欢唱。”
这还不算，大男孩居然在本子边上写下了这么一句话：荒唐！你若能看到百灵鸟在树上欢唱，想必也能从沼泽地里找到壁虎！
大红叉面目狰狞，看得肖碧云心里极不舒服；这句评论，更让她七窍生烟。她脱口而出道：“荒唐？你凭什么认为这句话荒唐？”
大男孩极大地伤害了肖碧云的自尊。一直以来，她的作文都是被人夸奖的，还没有哪位老师会在她的作文本上写下这么伤人自尊心的评语。
“整个胡编乱造，还不算荒唐吗？”大男孩头也不抬地说。
“百灵鸟在树上欢唱……怎么会是胡编乱造？”
“是不是胡编乱造，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客观事实说了算。”大男孩抬起头来看着她说道，“我告诉你，百灵鸟在树上欢唱，自然界里根本没有这样的景色。百灵鸟是小型鸣禽，草原的代表性鸟类，在生物分类学上，它属于鸟纲雀形目百灵科。这科鸟原出于欧亚大陆，我国常见的有蒙古百灵、云雀、角百灵、沙百灵和歌百灵等。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从来不会上树，它们唱歌的舞台不在树上，而是在草丛、沙地或在飞翔之中。”
大男孩歇了口气，接着又说道，“当然，当百灵鸟成为人们的掌上宠物时，你可以把它关在笼子里，然后把笼子挂到树上让它叫。但是，这绝不是所谓的在树上欢唱，而是哀鸣！”
肖碧云听傻了，这些知识，还真是她所不知道的。可是，百灵鸟真的会像大男孩所说那样吗？很多书上，不都是描述为“在树上欢唱”么？她犹豫了一会，说道：“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很多书上都是那么写的，是不是？”大男孩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说道，“读书必须学会思考，尽信书不如无书，书也是人写出来的，有错误很正常。可你一旦知道错了，就必须改过来。有位哲人说的好，人不能两次淌过同一条河流。”
“可是……”
“你想说作文是可以夸张的是吧？这是牵强附会的解释，是用一种错误去解释另一种错误。”大男孩总是能一眼看穿她的想法，他似笑非笑地说道，“写作文当然可以适度夸张，但具体文章要具体对待。议论文讲究论证中的证据，不像诗歌、小说，绝不能违反常识，用虚假的材料作伪证。这么说吧，你要是能找到在树上欢唱的百灵鸟，别说沼泽地里的壁虎，就连在非洲大草原里汪汪叫的大熊猫，我都能给你找到！”
大男孩的话十分尖酸刻薄，肖碧从来没受过这种嘲笑调侃，她一时愣在那儿，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
“说了那么多，我想该明白的，你现在已经明白了。你可以走了，别站在这儿影响我批改作业。”大男孩说着，转头继续批阅她的作文。
肖碧云的心里顿时产生了巨大的失落：别人看见她，都会情不自禁地多看上两眼，这家伙却不仅视她若无物，和她说话口气，还那么生硬刻薄。不光如此，还居然认为她想故意赖在他面前似的，真是太傲慢了！
“喂，你怎么还不走？”
大男孩发现她还戳在哪儿，不耐烦地说。
“你现在批的，是我的作文！”肖碧云脱口而出。
“是你的作文？”大男孩愣了一下，合上作文本看了一下封面，抬起头来说道，“你是高二（1）班的肖碧云？”
“我就是！”肖碧云撅着嘴巴，生气地回答。
大男孩打量了她一下，狐疑地问道：“肖碧云，我问你，你的作文是在别处抄的呢，还是你自己写的？”
肖碧云顿时感到受到了极大侮辱，她气愤地说道：“什么抄的，当然是我自己写的！我从来就不抄别人的作文！”
“是吗？那你还算可以啊。”大男孩看着她说，“你作文中的某些描述虽然明显违反了自然常识，不过瑕不掩瑜，总体上论点明确，论据比较充足，论证也比较严密。”
“我用不着你夸！”
“我是夸你吗？”看着肖碧云的脸色，大男孩突然笑了，“别自我感觉挺良好，我只不过是相对而言。我的意思是，你的作文跟你的脸蛋比起来，算是非常难得。”
“跟脸蛋比……你是什么意思？”大男孩怪怪的口气，让肖碧云不知所云。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一直都对美女无脑的说法深信不疑，今天突然发现居然也有一个例外的，所以有点奇怪，算是长见识了。”大男孩淡淡地说。
“你……哼！”肖碧云为之气结，扭头就走。
“慢走，记得把门给我关上。”
她的身后，传来一句礼貌而毫无感情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