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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深秋时节,智明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智明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身体消瘦得皮包骨头了,脸色蜡黄,颧骨高高隆起,嘴巴两边深深塌陷下去,伴随着上腹部阵阵剧烈的疼痛,他的眉头不由得拧成两个疙瘩。西霞最终没有把智明送到西安大医院去治疗,因为县医院的医生说过了,智明的胃癌已经到了晚期,去了也无济于事,只能是白白送钱,人还救不过来。对于农村人来说,家里有癌症晚期的病人,最好还是在县医院或家里慢慢打着吊瓶尽心治疗,如果病人实在疼痛难忍,可以请医生打上几针麻醉剂或止疼针,减轻病人一点儿痛苦。

智明在县医院住院已经一个多月了,这些天是媳妇翠萍在身边伺候。这几天智明已经不能吃下硬一点儿的东西了,就是吃一点儿面条或者馒头也吞咽不下,有时还会恶心地吐出来,每天只能靠少量的稀饭、米粥等流食维持着生命。翠萍由于连续多日休息不好,脸上也布满了困倦,一有空就趴在病床前休息一会儿。

西霞和儿媳翠萍换着伺候智明,前半个月是她在医院的病房里,那时候智明的病情还不是很严重,家常饭虽然吃得少一点儿,但多少还能吃一点儿。想不到才不到半个月,智明的病就发展到这么严重的地步。她是今天早上带着孙女娜娜来医院的,来前还给智明做了些鸡蛋面糊,没想到,智明已经一点儿都吃不下了。翠萍说,智明从昨天开始已经吃不下东西了。西霞知道,她的智明剩下的日子不多了,眼泪就止不住涌了出来。

这两天来医院看望智明的人不少,东霞、春花、宝根最先来看望,随后是彩霞、“杨倔头”,再就是智明的一些战友,大家你走了,他来了,都安慰西霞和翠萍不要太伤心,病来如山倒,得了这种病,谁也没办法,尽了心就好。翠萍倒还比较坚强点,谁劝说都是点着头,该忙着叫医生换药,就忙她的。只是西霞的眼泪就像泉水一样不停止地往外冒,只要谁安慰一句,她就掉一次眼泪。特别是东霞来到病房时,西霞更是止不住哭出声来。

东霞硬撑着虚弱的身子,陪着西霞在智明的病房里待了半天。下午,宝根和春花又一次来到病房,给西霞出主意,趁着智明还没咽气,赶紧把人转移回家,不然等咽了气,就不好进村了。西霞有点儿不忍心把智明提前转移回去,很显然她还对智明抱有一丝希望,直到主治医生晚上过来查看了病人的情况,摇头叹息之后,西霞才同意赶紧办出院手续,天黑前把智明送回家。

智明是在出院后的当天晚上停止呼吸的。躺在炕上的智明已经瘦得像一把干柴,人也好像缩小了许多,有点儿惨不忍睹。西霞看着紧闭双眼的智明,她突然回想起来小时候智明白胖胖、肉乎乎的样子,想起了上学时智明聪明伶俐、人见人夸的情景,想起了智明在新兵队伍里穿上军装威武潇洒的那一刻,也想起了这些年智明起早贪黑、饥一顿饱一顿跟会的情形。她记得智明跟她说过,他当志愿兵时候开车在山路上跑长途,经常吃不好饭,有时候就会觉得胃疼,后来疼上来很厉害,那时还年轻,身体还能硬撑着,直到转业安置到棉纺厂后,才吃上了正常的一日三顿饭。西霞这才有点儿后悔自己当时让智明从厂子里回来跟会挣钱,她忘了智明的胃有病,却还让智明那样整天从早到晚守在农村的集市上卖货,那时候她的眼里只剩下钱了。这些年来,智明确实挣了不少钱,可到后来那些用身体健康换来的钱,又从他们的腰包里流到了医院里,直到钱花完了,人也没了,闹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早知现在这样,何必当初不要命地挣那些辛苦钱呢?

智明的死对西霞的打击是致命的。女儿秋菊失踪好几年了,也没有音讯,就在她渐渐忘却了秋菊那些烦心和伤痛的事情时,没想到她唯一的儿子智明却这样早早离开了她。智明才三十六岁,正当壮年,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啊,顶梁柱倒了,这个家也就垮塌了。智明走了,丢下比他小一岁的媳妇翠萍和年仅十岁的女儿娜娜,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

埋葬了智明,西霞的头发几乎一夜之间就花自了,两只眼睛早已哭红了。望着智明坟头上插着的花圈,忍受着秋风裹着黄沙迎面袭来,西霞站在黄沙窝窝里,感觉天空都是灰蒙蒙的。也许,尘世上最伤感的莫过于这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吧!

在智明病重期间,西霞在医院的病房里没看到喜财的身影,自从新疆回来后,喜财已经对她冷淡了,没有再来过她的家。她知道,喜财是眼红春草和梁斌给的东西,她早就看不惯喜财那种财迷的样子,更看不惯喜财在银锁到了电力局工作后那种洋洋得意、故意显摆的样子。西霞也能猜得到,喜财这一回没有来看过智明,还可能是嫌她在银锁出事时没有去医院看过银锁,可是那时智明已经病重了,她的心思都在智明身上啊!唯一的亲弟弟跟她就这样疏远了,姐弟俩变得就像路人了,让西霞心里突然感受到了亲情的冰冷。其实,在姐弟几个中间,和西霞最心近的就数喜财了。喜财小时候就穿着她给做的衣服;喜财上学时她到学校给他送过热红薯;喜财结婚时她和大姐东霞连续几个晚上熬夜给他纳新被褥;为了银锁转志愿兵,她拉着喜财,背着彩霞,找到春草的女婿梁斌……现在,在她最需要人安慰和帮助的时候,她心里曾经最亲的弟弟喜财却躲在一边,连面也见不上一回。她算是看清了,喜财和她之间只有钱财和利益关系,也许从来就没有那份纯真的亲情。她深深感到,她和喜财之间这种建立在金钱和利益基础上的亲情其实很脆弱,经不起任何大灾大难的考验,反而是一辈子都肯吃亏的大姐一家在关键时刻还惦记着她,帮助着她,让她看清了真正的亲情是啥样子,感受到了一样的亲戚却不一样的冷暖亲情。

其实,喜财这些日子也在咀嚼着生活的苦果。

儿子银锁瘫在屋子里,吃喝屙尿都要人伺候,跟木头人没有啥区别。银锁的媳妇月娥看来是不会再回来了,她心里已经没有了这个木头人一样的男人了。她在家里经受了婆婆爱琴多年的刻薄对待,现在终于有借口彻底离开了这个家。爱琴整天都在家里唠唠叨叨个没完,不是嫌弃他笨手笨脚不会照顾儿子银锁,就是骂着银锁给家里惹下这么大的祸害。喜财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有心情出这个家门,哪里还有心情管二姐家的事情?他的心里也有说不出的苦楚。生活就像个魔术师,可以一下子把他的银锁捧上天,让他也跟着在全村大红大紫了一番,也可以瞬间让他的银锁摔到地面上,让全家人都跟着下到苦难的地狱。他这大半辈子穷苦过,也富有过,可是在他的眼里,金钱和财富还是太少了,他家的日子总是赶不上人家有钱人。他大半辈子都在给家里搂财,新疆的三姐和三姐夫也没少给他家里寄钱寄东西,可为啥到头来他还是两手空空?还要遭受儿子半残、媳妇出走、负债累累的惩罚?如今,自己跌倒在这苦难的深坑里,也没有一个亲人来看看他、安抚他、帮助他,喜财感到了从来未有过的孤独和冷寂。他回想了许多往事,总算是看清楚了,明白过来了,自己这一切的灾难都是二姐西霞害的,要不是经常跟西霞在一起谋划这个、算计那个,也不至于跟大姐夫、春花和四姐彩霞一家闹得不和,让他如今变成了孤苦伶仃的一人!

西霞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的炕上,心里还想着她的智明。智明用生命为她盖起的这个新家曾让她在村里人面前脸上光彩了一番,现在再看看这个贴着白色瓷片的新楼房,她完全没有了当时那光彩无比的感觉,反而觉得偌大的屋子里格外的冰冷,自己如同坐在一个寒冷的冰窖里,浑身都是冰冷、孤寂、严酷,没有丝毫家的温暖,没有丝毫亲情的温馨。这个钢筋和混凝土构筑起来的房子也如同一座监狱,囚禁着她的灵魂,促使着她自我反省。

家是什么?家是有亲人的地方,亲人在,家就在。可是她西霞的家在哪里呢?老汉撇下她早早走了,女儿至今不见了踪影,儿子也英年早逝,就是外孙子贝贝和孙女娜娜,一个离她远去,再未见面,一个也面临着跟着她妈改嫁,远走他乡。一家人,将来可能就剩下她一个老婆子了。没有了至亲的人,她还要这么大的冰冷的屋子干啥?没有了儿女,她一个人活着还有啥意思?家没了,亲情呢?最疼爱的弟弟喜财疏远了她,大姐夫天祥愤愤离她而去,春叶虽然离她最近,可很少登她家门来,春花也不知为啥始终对自己不热不冷的,四妹彩霞自从新疆回来后见了她就瞪白眼,见了她就像见了仇人似的……没有了亲情,这个世界是多么寒冷啊!

墙上钟表的秒针在“滴答滴答”地走着,仿佛在计算着她离生命尽头的时间。她开始讨厌那“滴答滴答”的响声了,觉得那响声是那么的无聊、单调,让她心烦意乱。她想睡一会儿,她太需要睡觉了,这一个多月里都没有好好睡过一夜好觉,虽然在医院里她很困,困得一到晚上两眼皮就不停地打架,像涂了胶水一样一挨上就粘住,睁不开了。但那时她一点儿也不想睡觉,她总是强迫自己睁开双眼,哪怕多看智明一眼,也比睡着了好。她希望看到奇迹发生,希望看到她的智明突然恢复过来,重新站立起来,像刚从部队回来一样那样健壮结实。如果再有这样的迹象发生,她就是穷得去要饭,也不让她的智明风里来雨里去地跟会。她不会再羡慕谁家挣的钱多,谁家房子盖得好,谁家婆娘穿得洋气,她只要有智明就知足了。只要智明健健康康在她眼皮子底下陪她吃上一日三餐,她就心满意足了。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假如,时光如流水,过去的事情毕竟会一去不复返,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如果,没有后悔药可吃。

西霞想累了,终于倒下头睡着了,一会儿就进人了香甜的梦乡。她梦见了她的老汉还在,老汉还笑着对她说:“我都活了几十年了,能让战锁这点儿小事气死了,简直是笑话!我不会丢下你走的,我还有许多活没做完,最起码我在世时要亲眼看着泥水匠给咱老两口子把墓修好,我要让他们给咱修一个大的一筒墓,把咱俩的棺木紧紧挨在一起放进去。这样到了那边,咱俩也能说说话,相互有个照应,心里不寂寞。”她被老汉说哭了,她从来没有在自己的老汉面前掉过眼泪,她在家一直是皇上,家里大事小事都是她说了算,老汉只有服从的份。没想到,在她面前装了一辈子软蛋的老汉竟然能说出这样贴心的话,让她头一次尝到了老夫老妻之间的关爱。

她又梦见了她的秋菊,她的秋菊并没有远走,而是挣了许多钱,穿着时髦又高贵的衣服从遥远的地方回到了家,站在了她的面前,还给她领回一个白白胖胖、一身斯文的女婿。她却看那男的怎么都像镇政府的那个吴主任,他不是已经娶了一个年轻的女子吗?咋又回过头来,跟了我的秋菊呢?也许是人家回心转意了,反正他现在确确实实是跟我家秋菊成家了。她高兴地叫了声秋菊,秋菊却没出声,她又叫了声秋菊,秋菊还是没答应,而且瞪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怒视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一样。她心里有点儿胆怯了,越看越觉得对面的女子不像她的秋菊,那女子的面容不断在模糊,变得让她不认识了。那男的也不再是吴主任了,面目却变得越来越清晰了,站在她眼前的分明就是战锁了。战锁指着她的鼻子骂了一通,她一句也没有听清楚,只看到他的嘴巴在快速地动着。最后战锁突然伸出双手,张开两个爪子,朝她逼过来,那两个宽大有力的手掌像一把铁钳一样一下子掐住了她的脖子,让她喘不过气来……

“啊!”西霞惊叫了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大口大口喘着气,浑身都是湿漉漉的冷汗。她打开屋里的电灯,一看时间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多了,自己这一睡就是两个多钟头。可能是她睡觉前喝水喝多了,这时候就想到后院上厕所去。她在黑暗中摸到拉线开关的线头,拉亮电灯,然后坐起身,穿上外套,下了炕,踢踏着鞋,打开小屋的门,走到了院子里。院子里漆黑一片,不知啥时候刮起了夜风,干枯的树叶在秋风吹拂下哗啦啦作响。秋天的夜晚有点寒冷,刚一出门她就打了个哆嗦。智明的屋子里也黑着灯,翠萍和娜娜可能已经睡了。西霞在院子里刚走了几步,就听见大门“啪啪啪”响,这般时候了,还有谁敲门呀?她大声问了一句:“谁呀?”大门外没有人回答,敲门声也停止了。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能是风把大门外的门环吹得响起来。她又转过身,朝后院的茅房走去,刚走了几步,大门外又响起了一阵“啪啪啪”的敲门声,这次敲门声节奏很紧凑,声音也比刚才的响亮。她这回断定肯定是外面有人敲门,心想可能是翠萍出去串门子回来了,就没有再问,朝大门口走去。她抽开门栓,“吱呀”一声打开大门,门外并没有人,外面的风很大,地面上干枯的树叶被风吹得打转乱跑。这就奇怪了,明明听到有人拍门,咋就没人了?她关上门,转身朝后院走去。当她走到屋子门口时,身后又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这次的敲门声比上次还响亮,只听见铁门环“哗啦啦”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在心里骂了声:“这深更半夜的,真是见鬼了!”就从屋子里拿出手电筒,走到大门口打开大门,就在她打开大门的一瞬间,她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近向远而去。她打开手电筒,朝着脚步声远去的方向照去,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身影朝东边的巷口跑去,然后从巷口朝南边的沙坡里拐了去。那身影穿着一身白色袍子,跑的速度很快,像飞一样,转眼间就消失在她的视野里。西霞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浑身像稀泥一样软塌了下来。她浑身打战着赶紧关上门,迈着颤抖发软的双腿,跌跌撞撞地走到小屋门口,赶紧把小屋门关紧,靠在门上喘着气,双腿一软,身子就滑落下来,瘫坐在地上,裤档里也湿了一大片……

第二天,天刚亮,西霞才被巷子里公鸡的打鸣声、嘈杂的拖拉机声、谁家娃娃的哭声和翠萍在院子里的脚步声惊醒了。她睁开双眼,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相,昨晚发生的惊人一幕仿佛一场噩梦,她赶紧换了一身衣服,洗把脸,喝了杯热水,就急急忙忙朝大姐家里奔去。

西霞来到大姐家,看到大姐躺在炕上已经不能起身了,春花在一旁照顾着。看着这种情景,她就打消了给大姐说起昨晚遇到鬼的念头,硬着头皮朝彩霞家里走去。

西霞来到彩霞家里的时候,彩霞还赖在炕上没起来,倒是“杨倔头”早早起来,帮儿子革命往农用三轮车上装昨天从大棚里收的黄瓜,准备一大早拉到县城的蔬菜批发市场批发。革命已经长成了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初中毕业后就跟着“杨倔头”学种菜卖菜,刚刚从学校回来时卖菜还是赶着毛驴车,前几年就给自己买了一辆农用三轮车卖菜,不仅卖自己家地里种的蔬菜,还到外县一些蔬菜种植乡镇贩卖大棚反季节蔬菜。革命在这一点上很像他爹“杨倔头”,吃得苦,舍得出力气,硬是凭苦挣来一些钱。现在家里楼房也盖起来了,电视机、洗衣机、冰箱等现代化家用电器也置办得差不多了,就等着两年后把媳妇娶进门。兰兰如今也出落成大姑娘了,她也只念到初中毕业,就到县城一家超市当服务员了,听说正跟超市一个男服务员在谈恋爱,过不了两年,也就该出嫁了。

“杨倔头”给革命把车子装好,看着革命把车开出大门上了路,就忙着招呼西霞到屋子里坐下喝水。西霞好长日子都没来彩霞家里了,也不知道革命给家里盖了新楼房,这一回来,还差点儿认不出彩霞的家了,要不是看到“杨倔头”在大门里帮革命装车,他还真不敢进门。彩霞家的老房子已经被全部拆掉了,彩霞懒洋洋半躺在用楼板铺的炕上,手里拿着遥控器在看墙角电视柜里的一台二十五英寸大彩电,旁边的炕头柜子上放着一碗“杨倔头”刚刚做好的冒着热气的荷包鸡蛋汤,电视里正放着秦腔折子戏《三堂会审》。看到“杨倔头”领着西霞进来,彩霞坐起身子,冷冷地说了声:“你来了。”然后,继续看她的秦腔戏,只是把电视机的音量放小了。

看着彩霞过着这样滋润的日子,西霞心里有点羡慕,心里暗暗叹息了一下,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的命真是说不准啊!

“杨倔头”给西霞倒了杯热水,又端了一盘烤花生和几个洛川苹果让她吃,同时问道:“二姐,智明走了,媳妇和娃咋办?”

西霞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看到西霞闷闷不乐的样子,彩霞开始有点儿同情起她,说:“人家翠萍还年轻,要走你也挡不住,她真的要走就让她走,但要把娜娜留下,这可是智明给你留下的根,将来娜娜长大了,给招个上门女婿,以后你就跟着孙女过日子,让孙女以后养活你。”

西霞沉默了半天,才叹着气说:“哎,智明走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昨晚,阎王爷都敲门叫我去阴间。”西霞就把昨夜鬼敲门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完,对“杨倔头”说:“人都说,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你说,我这辈子做下了啥亏心事了,让那个鬼半夜来纠缠我?”

“杨倔头”哈哈一笑,宽慰她说:“啥鬼不鬼的,哪里有这样的事?我看都是你们这些女人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的。没事的,二姐,回去好好在家待着,晚上不用害怕,要是你睡不着觉,让彩霞这几天晚上去给你做个伴。”

彩霞也说:“我才不信啥鬼神的,二姐,不要怕,我今晚就去你家跟你睡,我倒要看看那鬼长啥模样。”

晚上,彩霞真的来到了西霞家里陪西霞睡。这天晚上,两人早早就上了炕,由于家里唯一的一台十四英寸彩电在智明屋子里,没有电视看,两人就坐在炕上说闲话。西霞就把昨晚自己啥时候睡觉,睡觉时做了啥梦,梦醒后想去后院茅房时听到大门响,她去开门后又没人,后来用手电筒照见一个披头散发、一身白衣服的鬼朝巷东头跑去、又拐向南边沙坡里去了的情景细细说了一遍,让彩霞听得津津有味的。两人一直说到快夜里十二点,才有点儿困意。彩霞说困就困了,不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西霞却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两只眼睛在黑暗中睁得老大,两只耳朵竖起来静静听着外面的响声。今晚外面的风声小了许多,几乎听不到树叶被风吹动的响声,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可以听到几声猫头鹰的叫声。西霞实在睡不着,又怕开灯会影响彩霞睡觉,就悄悄坐起身来,透过半开的窗户朝外望去,院子里漆黑一片,死一般寂静。她坐了一会儿又躺下,这样折腾到后半夜也没有听到大门外有任何响声,快天明时她才不知不觉进人了梦乡。太阳升起时,彩霞睁开双眼,看到西霞已经熟睡过去,就摇醒她问:“二姐,你咋也睡着了?昨夜里到底听没听到鬼叫门?”

西霞被摇醒了,她揉了揉眼睛,张开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昨晚我一夜都没睡着,直到天快明时,才睡着了,一个晚上都没有听到啥响声。”

彩霞再睡了一会儿,才起身洗了脸,也顾不得吃饭,就要回去。临走时,她对西霞说:“哪里有鬼啊?都是哄人的,别怕,没事了。要是你还害怕,今晚我再来陪你。”说完,就急急火火回了家,看电视里她喜欢的秦腔戏。

彩霞回到家刚坐到炕上,“杨倔头”进来问她:“昨晚看到鬼没有?”

“没有,有屁鬼,都是二姐编的瞎话。”

“不对,二姨说的没错,真的有鬼!”革命突然进来插嘴说,“我昨天晚上开着三轮车去华州县贩莲菜,后半夜才回家,半路上就遇到鬼了。我开着三轮车走在南边沙窝窝里的公路上时,车灯照到一个披头散发、浑身白衣服的鬼突然从沙窝窝里窜到公路上,也不怕车子把她碾了。我吓了一跳,就加大油门冲了过去。车子冲过去后,我还回头看了一下,发现那鬼在拼命追着我的车子。我再也没敢往后看,一个劲把车子开到家里,一到家,就倒头睡了,现在才睡起来。你说,这鬼是不是就是二姨说的敲她家门的那个鬼?”

“照你这么说,还真有鬼了?”彩霞愣了一下,看革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就对“杨倔头”说,“要不今晚你跟着革命一起去华州县贩莲菜去,给娃壮壮胆。”

“杨倔头”说:“行,娃一个人半夜三更地出去,就是让人不放心。”

这天晚上,“杨倔头”跟着革命在华州县把莲菜装好车,在街上吃了晚饭,晚上十点多开始出发上路。革命开着车,“杨倔头”就坐在旁边的副驾驶座位上。一个多小时后,车子在夜色中慢慢驶上了茫茫黄沙窝窝里的一条柏油公路上,夜色漆黑,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沙窝窝里刮着阵阵夜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划伤一样疼。沙窝窝里很寂静,只有三轮车“突突突”的响声。车子行驶到村子南边的一片坟地时,“杨倔头”突然看到一个白晃晃的身影在沙坡里飞跑过来,他心里也不由得“咯噔”了一下,手里抓起一根早就准备好的木棒,叫革命把车开慢一点,他要近距离看看这个鬼到底长什么模样。那团白色身影从路旁的墓地里窜上公路,从车前的灯光下飞速窜过去,朝另一边跑去,过了一会儿又回身,再一次从车前的灯光下横穿过去,嘴里发出尖利的叫声和笑声。革命的双手开始发抖,“杨倔头”的身子也有点发抖,他让革命停下车,自己跳下了车,拿起木棒朝白色身影追过去。那白色身影马上撒腿就跑向沙窝窝里,跑起来就像飞一样,“杨倔头”根本追不上。“杨倔头”一边追,一边喊道:“你到底是谁?这个死鬼。你跑到沙坡里要干啥?”远处传来一阵啼哭声,接着是一阵尖利的笑声,这哭声和笑声在深夜的沙坡上空回荡着,又凄惨,又恐怖。

“杨倔头”回到车上,一边给自己壮胆,一边骂着那个女鬼。父子俩就这样胆战心惊地回到了家。

这几天,闹鬼的事情在沙苑一带被人们传得沸沸扬扬,一时间大人小孩一到天黑都不敢出门,每个人都觉得晚上一出门,那个女鬼就跟在自己身后一样。有的人说,他晚上去地里浇水,看到一个“白毛女”一样的女鬼在沙窝窝里跑来跑去,嘴里哭着笑着,吓死人了;有的说,那女鬼长着两个獠牙,留着铁钩一样的指甲,专门逮娃娃吃,吓得村里的小孩子半夜再也不敢哭了;有的胆大一点儿的男人说,他抓住过那女鬼,那女鬼其实不是鬼,是人;有的说,他听到过那女鬼哭声,那女鬼半夜三更在哭喊她的娃娃,骂她的娘……

围绕沙坡里半夜闹鬼的各种各样的话在村子里都传开了,至于人们说的是真是假倒没有人关心,人们只是把它当成一种乐趣,看谁的想象力丰富,看谁说得更加玄乎,看谁说得更刺激、更恐怖。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关于闹鬼的各种说法也传到了西霞的耳朵里,她突然有了要亲眼看看那女鬼的想法,她要弄清楚,那女鬼到底是人,还是鬼。

在西霞的央求下,“杨倔头”带着西霞、彩霞、革命和两三个胆子大一点儿的年轻后生,坐上三轮车,准备今晚十二点后去沙窝窝里捉鬼。

这一次,“杨倔头”布好了阵,采取四面包围截获的办法,先让革命开着三轮车慢慢把女鬼引出来,让彩霞和西霞坐在三轮车后车厢里,他们四个男人按照布好的阵实施截获。夜里两点多,那女鬼果然再一次追着三轮车的灯光过来了,尖叫着、飞奔着,披散的长发随风摆动着,白色的衣裙像蝙蝠的翅膀一样伸展着,像一阵风从沙坡深处飞过来,在三轮车灯前穿来穿去。这时,西霞完全没有了紧张和恐惧的感觉,她睁大双眼看着灯光下的女鬼,可是由于她披头散发,始终没有看清她的面部。就在女鬼再一次穿过三轮车前的灯光时,“杨倔头”和三个男人一起上手,终于把那女鬼摁倒在地。女鬼躺在地上手舞足蹈,狂喊狂叫,“杨倔头”抓起她的长发往上一撩,不由得叫了声:“秋菊!”

西霞听到“杨倔头”喊着秋菊,就赶紧从三轮车上下来了。她走到女鬼跟前,仔细看着她的面容,真是她的秋菊,只是脸上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了。西霞忍不住抱着女鬼,哭喊了一句:“秋菊,我娃咋成这样了啊?”她想把她的秋菊叫回家,让她慢慢从鬼变成人,秋菊是这个世上她唯一的亲人了,她不想让这个亲人再一次从她的身边走掉。可是,女鬼突然间挣脱西霞的怀抱,双目怒视着西霞,对她冷冷地笑了一声,然后转过身,又像风一般飞了出去,一眨眼就消失在了漆黑的沙窝窝里。

从此,沙苑一带再也没有闹过鬼,人们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个披头散发、一身白衣的女鬼的身影,关于闹鬼的话题也渐渐在村子里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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