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
九重天下,清零峰前。
天地荡悠悠,满地铺碎雪。上古司命神君时初,跪倒在地,脊背挺直,令人遥望便生出寒意。
他终究,闭上如画一般清俊的眉眼。
他终究,如愿随她而去。
记忆里的那女子神色浅浅,笑颜如水,一举手一投足间便生出千般清淡别致的韵味来。
“时初,若来年开春落一场大雪,你便娶了我,可好?”
“好。”他垂眸,无声浅笑。
时初拂去满身的落雪,在石桌前铺开画纸,提笔,却再也忆不起那人的样貌。他掷了笔,举起半杯冰凉的桃花酿,移至唇边又堪堪停住。
“时初,你又喝酒!你瞧你,要成醉仙了!”灵犀噙笑,手指点在他唇上,阻他再饮。
时初借着恍惚,摔了酒杯,神志已失了清明。
“时初,灵犀已逝。你主命格几万年,又岂会不知天命不可逆?灵犀,也许早已忘记了你,你又何苦折磨自己?”时初转身看着灵雎,与灵犀相似的脸。
“灵雎,你可知,我此生最恨,不过是主不了她的命格。”
“但你也知道,主不了就是主不了,无论多恨。”
“她的命格,终究是我的。”时初离去,空气里似有若无的清淡香气却迷了灵雎的心窍。
她看着远去的青衫,低语:“罢了,随你去吧。”
【傅灵】
武成元年,元阳国将军傅轩辕府上诞下嫡女,与国同寿,赐名傅灵。傅灵自出生起便与皇家定下姻亲,与终日缠绵病榻的四皇子相伴。
傅灵年幼,离了家便嚎啕大哭,直至见了容色恹恹却冲她软语浅笑的少年,竟生生止了泪,“咯咯”地笑起来。
沈流初自榻上起身,清咳几声,伸出手扶住小姑娘,捏了捏她肉嘟嘟的笑脸,如获至宝般抱进了怀里。
“往后,我护着你。”傅灵含笑听了去,竟不知这便成了一生的羁绊。
“阿初!”女孩儿落了满头桃花,推开他虚掩的房门。阳光微涩,却似一层妩媚金光,洒在姑娘身上。沈流初扶住傅灵,用手指捻去她发间桃花瓣:“瞧你这姑娘,已有二八,怎还顽劣至此?”傅灵却不管,微微俯低了头,任他摘取落花:“阿初,今日我高兴。见着了爹爹,还给你带回了桃花酿,在我房里搁着呢。”
沈流初自幼病弱,唯一贪嘴便是清甜不醉人的桃花酿,如今这丫头栽在他怀里,又拿好酒给他,饶是铁石心肠也说不出一句重话。
傅灵伏在他胸口,青葱玉指把玩着他一绺碎发,自顾自絮絮叨叨:“爹爹今日身子大好,娘亲也安好,灵儿与阿初,自然更好。”沈流初听她细碎的话语,心情也渐渐软下来。
“若以后没了我,但愿你仍是没心没肺的灵儿。”沈流初暗叹。
武成十七年四月,内战爆发。大将军傅轩辕带伤领兵平乱,五月于军中病逝,军心大乱,不战而败。乱臣贼子攻入皇城,屠城抢掠,一国之都一夜成为修罗炼狱。
“阿初,跟我走吧!”傅灵半跪在雕花红木大床前,床上男子的脸色苍白,近乎透明。“灵儿,你走。”他艰难别过头,不再言语。
“我不走。”傅灵靠在沈流初肩头,神色执拗而一点一滴全是对他的心疼。沈流初不看她,清泪落进月白色枕罩。“你不过是怕连累了我,如今我不走,阿初,我们一直在一起可好?”她执着,在他的枕畔靠下来,一遍又一遍,问着没有应答的话。
武成十七年五月廿八,宜王沈流夏率领义军进入皇宫,次月初自封为帝,改元同德。新帝上任,大刀阔斧进行官员换血,励精图治,休养生息,元阳国国祚大兴,一时兴盛无双。次年,同德皇帝大赦天下,下旨赐封四皇子沈流初为寿王,同月,帝召前大将军傅轩辕之女傅灵六月初三入宫,封灵妃,赐居灵犀宫,并赏黄金万两以彰前大将军傅轩辕忠心。
红绡帐里,美人裸身而坐,眸光冰冷。
沈流夏身穿深红便服,迈步至大床前,抬手掐住傅灵的下巴,笑容凉薄:“你猜,四哥他在做什么?”傅灵不语,偏过眼不看这张脸,却在恍惚间,见到帐外被捆在大殿庭柱上的沈流初。
“阿初。”她想开口叫他,却发现自己早已失去说话的能力。
一夜,傅灵躺在沈流夏身下,落尽此生血泪。
此日清晨,沈流夏餍足,毫无留恋地起身,离开。大殿里只余下两个人,一个病弱不堪缚于廊柱,一个断筋断骨五感尽失。想要靠近,却离彼此越来越遥远。
“灵儿,我终究护不住你。”
殿里,一声喟叹。此生,是爱打破他的冰封,也因爱,甘心画地为牢。
武成十七年六月初四,寿王沈流初病重,一心求死,于六月初七去世,寿二十有三。六月初八,灵犀宫灵妃服毒自尽,帝对外称灵妃病重归天,感念其温厚贤淑,以皇后之礼葬。
【无灵】
修道人方初在清零峰下小憩,突然被一阵打斗声惊醒。
少女满身是血,见着他就仿佛是见了什么熟人,脸上突然漾起柔和的笑意:“梦中仙人,可否能请您帮帮小妖?无灵谢过了。”少女投入他怀中,未及他将她推开,便昏睡过去。
方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抱紧了怀里的少女,直视着追赶而来的三头野兽。那三头野兽,远看如同一团巨大的阴影,走近一看,其中一兽状似上古朱厌凶兽,是天下大乱之征兆,另有一兽,长了九头,看起来像是九婴,最后一兽,半人半兽,龙身人首,腹中之气发出雷鸣之声。
方初皱眉,事情有些不好办,这最后一只,恐怕是雷神。
三兽眼见少女倒在这个道士怀里,勃然大怒,猛地朝二人俯冲过来。
方初心下思索,这其中一只自己也许还有把握取胜,但三只同时上来,即便是师尊在也未必有十成十的把握。但这女孩儿,脸色苍白身体羸弱,自己身为修道之人总不能把她扔在这里不管不顾。
方初出招,与三兽交手。无灵恍惚间见他身着白袍与三兽相斗的画面,招招寻怪兽命门而不痛下杀手,自保仍不忘慈悲。转眼他的身上便多了道道鲜血淋漓的伤痕,令人望而心惊。
无灵支撑着坐起身来,捻了个诀,三道金光直击三兽眉心。
兽群退散,天地恢复清明。
方初已无力支撑,正在欲倒之际,一双冰凉小手握住了他的肩。方初回头,那少女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却对他笑着。
“无灵,我的伤已经无碍。”方初躺在窄小的木屋里一张竹床上,近日无灵的悉心调养已经让他的伤好了大半,可无灵仍每日出去为他遍寻珍药。
“不行。”她身子瘦弱,这些日子为了照料他未多作休息,脸色比他更加苍白病弱。
“姑娘何至于此,方初不过是路见不平。”
“不一样。你不是路见不平才帮的我。”无灵听他的话,突然停顿住,认真地纠正。“无灵之前便识得你,方初。你是我的梦里人。”
方初苦笑:“可我是修道者。”只字不提自己的想法。不提,是因为早已在这几天的相处里,种下情根。幼年师尊便告诉方初,他此生命中有情劫,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即便是不谙世事如无灵,听闻他的语调,也觉察出他的隐情。不过就是他不说,无灵便不问,这样简单的默契罢了。
然而清零峰一战,终究是惊扰了神明。无灵为妖,而方初是要追逐成仙之道的修道人。二人终日同处一室,又恰恰选在清零峰圣地,终于惹怒了山神。
九道劫雷降下,断了无灵的妖魂,也断了方初修道的残念。
失了妖力的妖,如同战场上的妇孺,虽命可得保,却受不住一丁点伤害。方初经历九道天雷,早已死了修道之心,只愿拿余生去报答无灵挡下天雷的恩情。
“方初,若明年开春下雪,便娶了我,可好?”无灵躺在榻上,眉目间尽是倦色。方初听闻一怔,这样的话,似乎是在哪里听过的,又好像没有,总让他觉得岁月悠长,自己与无灵是早已相识的。
“等开春吧。”方初应着,开春无论下不下雪,我都要娶你,他在心里说。
却不知她早已没了等开春的机会。幼年时无灵曾是见过小方初的,还拿一半妖灵内丹救下了他。没了妖力,只是苟延残喘,尚能偷生,而没了妖灵内丹,便只剩下这一世的短暂时光。
她原本是无生无死的妖灵,却一而再再而三为了他挡下劫难,成了也会生老病死的小妖,也许比起小妖,更像个人吧。
【林溪】
六月的西藏,阳光干涩灼人。树荫底下聚集着一片游客,来自天南海北,用自己的家乡话说着西藏的好,与不好。
有人称赞西藏的美景,恢弘的布达拉宫,温柔的纳木错,神秘的日喀则。
也有人指责,藏人满口的藏语,不安分的政局,以及难忍的烈日和极少可以荫蔽的植被。
林溪混在这些人当中,不置一言。她是被骗来的西藏,路上遇见的江湖骗子说她近来运气不好,需要来西藏这样洒满阳光和佛光的地方改变一下。林溪正巧心里不顺畅,一个冲动便依了那江湖术士的话,当即买了车票来了西藏。
说实话,林溪对这个骗子并不讨厌,甚至觉得他长相甚是讨喜,而且说话温温吞吞的,就跟父亲一样。
再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骗子的一番话把她骗到了西藏,她也不可能在这里,遇见那个人。
林溪所谓的那个人,是在藏传佛教著名的古老派别宁玛派的寺庙多吉扎寺的转经筒辺遇到的那个男人。他正站在那里的阳光底下,并不像周围的信奉者们一样恭敬朝拜,也不像一般游客那样拍照留念。他的表情,甚至连欣赏的成分都没有。
那样一个没有一丁点情绪的男人,站在这样神秘又庄严的地方,林溪想想就觉得极度违和,可是真的想起当时的画面,又觉得没有一丝的奇怪。他身上的佛性,或者说的神性更为恰当,决定了他就是这样一个无喜无悲的模样。
林溪看着他的时候,他并没有避开,甚至淡淡地回视。沉静如水的脸和目光,看得林溪在日照底下泛红的脸又加深了几分,令她有些羞涩地低了头。当她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再抬头看时,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
林溪的心情,一瞬间冰凉冰凉的,在烈日底下,她竟第一次感到孤单。
她小的时候离开家去念寄宿制高中,被排斥被敌对,好不容易上了大学,交到朋友,又被室友和喜欢的男孩子误会的时候,都没有的孤独感。
也许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不靠谱,命运总是可以轻易打破人所认为的缘分。林溪在多吉扎寺漫步很多圈以后,终于放弃了寻找。
“没缘分吧。”林溪暗自叹了一声,离开了。
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