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昔匆匆赶到若水客栈时,泪江心正在大堂内与一名黑衣刀者对谈。
他一向口齿伶俐,舌灿莲花,此时脸上竟摆出明明觉得对方的话匪夷所思却又要表现得不以为意的姿态,矛盾之下自然少不了的尴尬表情。
顾不上去探问个中究竟,不言昔径自上前道,“好友,我的事情已办完,我们离开吧。”
“这……”泪江心看向对面的黑衣刀者,眸光游移不定。谈话还未告一段落,就这样匆匆离开未免太过失礼。
“莫必要。”不言昔却已经耐心告罄,直接连拖带拉扯了他就走。
客栈内原本因两人对谈微妙的气氛,这一句莫必要更是耐人寻味。黑衣刀者静静望向门口,冷峻的面容更染上几分凌厉,杀气无声流窜在空气中。
大堂内众人如有所感,都按住兵器凝神戒备,看向杀气来源。
这边,不言昔拉着泪江心一路疾驰,渡过若水才放慢脚步。两人一前一后,缄默不语,再不复之前的并肩而行,言笑晏晏。
泪江心到底还是忍不住小跑一阵跟上去,“如果我不开口问,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向我解释方才为何走得那么急。”
“走得急么?”不言昔脚步一顿,又快走几步重新拉开距离。自然是该走急些,被人追到就不好了。
“自从你见到那口刀整个人都开始不对劲。你以前从来不会反对我的决定,更不会莫名其妙地拉着我就走。你可知道你现在温文不见,斯文扫地,浮躁太多了。”泪江心看在眼里,岂能放他蒙混过关,再次跟上去,一边分析事件的关窍所在,一边右手一扬化出雨伞,自然而然地撑开移到左手上,伞轴倾斜。
这个动作倒不是为了让伞面更能遮到不言昔,而是因为两人长久以来的默契,一直是个子较高的不言昔撑伞。
但当不言昔并未像往常一样接下自己分所应当的工作,泪江心才发觉自己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
“好友对我如此苛责,可是怪我在客栈时擅自替你解围,打断了你与那位黑衣刀者的谈话。唉!我当时看你似乎面色不虞,以为他的言辞对你有所唐突,才会强行带你离开。现在想来,一定是我会错了意,其实你更愿意留在客栈与他谈谈所谓的——爱恨。”
最后两个字,不言昔吐词格外清晰。
泪江心将伞轴正了正,轻笑一声。如果不是刚刚下意识的举动,他还会为这句揶揄继续调侃几句,可惜……
“我与他不过初次见面,哪有什么爱恨可谈。倒是你——”
“你果然是在怪我!看来你与那位黑衣刀者定是一见如故,十分投缘。今日我急于为你解围,言行的确冒失了。不过我之所以说莫必要,是因为我已知晓此人身份,并非是不想与他结识。好友是否能看在这一点上,放过此着?”说多错多,不言昔深谙这个道理,自然不肯把话题绕在自己身上。
“那你说,他是谁?”明白他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泪江心面上不动声色。
“他……”
“莫必要。”泪江心将伞一敛,意兴阑珊。
他果然不适合撑伞,伞轴放在自己手中,总是有违和之感。而这场谈话已经偏离了主题,也再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
“你那么着急就否定,是在担心我无法自圆其说么?”不言昔回过身,总算给了正脸。他虽然对曾经种种多有避讳,但还不至于睁着眼睛说瞎话,泪江心实在不必为他着想至此。
“莫有。”泪江心不追问,并不表示他对不言昔的隐瞒不会介怀,能看到他下不来台当然是乐见其成。不过客栈中的黑衣刀者魔氛流窜,邪气四溢,来路不正之人,他当能避则避,这一着也就顺势放过不言昔了。
两人心照不宣,再无对谈的兴致。
泪江心借口天色已晚,告辞分道而行,回转天外城。
仔细想来,泪江心自任天外城城主之职已有百年光阴,初时也为武林正道做过不少惩邪除恶的好事,后来虽偏安一隅,却更显得神秘莫测。这都得益于天外城河山带砺的根基与得天独厚的地势,说到底就是狐假虎威。
天外城常年隐匿于穹山山脉之中,与世隔绝,虽不轻易干预武林诸事,但其江湖地位仍是举重若轻,泪江心这个城主自然也备受尊崇。
不过风光终究只是表象,实际怎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甫一踏进荅焉阁地界,便有一青衣少年迎上前,神色恭敬道:“师尊,你回来了。”
少年名唤焉逢篁尘,乃是泪江心的大弟子,虽然看起来才十六七岁年纪,但实则已有四五十的寿数。焉逢篁尘为人谦恭有礼,做事也面面俱到,常常代理城中大小事务。可以说泪江心担任城主之位还能时常出去逍遥,游走江湖,这个沉稳能干的大弟子占了一半的功劳。
泪江心还没来得及回应焉逢篁尘做些冠冕堂皇的例行询问,另一半的功劳也如期而至。
一道翠色身影闪至,站定之后方能看清是一位姿容十分精致的女子,柳叶弯眉,明眸皓齿,正是天外城十二宇之一方塘水榭的主人池鱼。
池鱼不仅容貌明艳动人,声音也清润动听,“你回来了。正好我有事找你商量……”
云中湖会筹办在即,这几天她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等到正主回来,可不能再放任他享清闲。
“打住,打住!”明白真正让人头痛的地方在这里,泪江心神情恹恹先发制人道:“如果不是什么要死人的大事情,就明天再讲吧。连日奔波,我有些累了,先去休息。”
说完正欲遁走,阁内又冲出一个五尺小童,手捧一盘精致的点心献宝道:“师尊吃点东西再去休息吧,徒儿我特意为你准备了点心。”
泪江心连忙用扇面掩住口鼻,只用余光一扫,便脚步不停越过小童。
“腻!”
无情的拒绝丝毫不能打击小童的天真烂漫,只见他仰头向天,眉毛一挑吐出一个“腻”字,神韵比之泪江心有过之而无不及。转眼却拾起一块点心啊呜一口吞了,鼓动两个腮帮子,一副被腻得很开心的模样。
“小竹,你……”焉逢篁尘刚要开口责备,就被与方才泪江心如出一辙的语气与方式打断。
“打住,打住!”小竹咽下口中的糕点,歪着头做无辜状,“师兄,我可是有按照你的吩咐为师尊准备吃食。不过最近师尊修为越发精纯了,都不用尝的,光看就知晓什么味道了。”
“吃食自然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看的。明明是你准备得不够用心,入不了师尊的口,还歪理一大堆。”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小竹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义愤填膺地申辩道:“我哪里有不用心,分明是师尊他太挑。鱼、虾、萝卜、白菜、香菜……”意识到这样几天几夜也数不完,小竹收回自己掰了好几轮的手指,继续道:“应该说煎的、炸的、烧的、腌的、卤的、红烧的、醋溜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他统统都不吃。”
小竹只觉自己委屈满腹,简直比窦娥还冤,“与其在诸多山珍海味中大海捞针,不如一开始就按照我的喜好准备,这样即便师尊不吃也不会浪费粮食。”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小竹腮帮子鼓动得更加欢快了。反正师尊修为高深,能辟谷肉,不吃饭也饿不死,倒是自己应该好好保重五脏庙。
池鱼懒得再听两师兄弟争辩,转身离开荅焉阁。
泪江心不拘礼俗,徒弟也有样学样,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上行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