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万天乍然听闻方禅死讯,心头如被重锤击过,七上八下,骇然望向娜依,却见一直神情呆滞的娜依,双眼逐渐恢复清明。
“十日不见,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方郎啊方郎,你怎的就如此狠心丢下我与腹中孩儿去了。不过你九泉下可放心,我定会将孩儿抚养成人……毕竟,这是你方家唯一的血脉。”
娜依喃喃念着,猛然抬头望向九剑道:“这位长老,我想祭拜我夫君,还请你带我过去。”
“这……”九剑察觉到娜依眼中那莫名恨意,禁不住心中叹气,做戏做到这般程度,这女子也真算难得了。
“宫主的坟墓已经修葺好了,尚未立碑,正好带这女子过去,让她祭拜……”
耳中响起一长老的传音,九剑便点头道:“那好,你与我来吧。方禅的坟墓已经修葺好了,尚未立碑。方家已经无人了,你正好可以未亡人的身份立碑。”
“未亡人么?”娜依幽然一笑,尚未拜堂成亲,自己算是方郎的未亡人么?
一路跟着九剑等人,到了无缺上人的墓前,虽然棺木中空无一人,但见如此多异人宫弟子在此祭拜。涂万天与娜依理所当然认为,这是方禅拯救了整个异人宫,应有的待遇。
娜依也终于绝望,相信了方禅已死的消息。忍不住心头觉得凄然至极,仿佛天幕瞬时落下,满眼都是灰暗,世界再没有一丝色彩。
“阿爹,我想给方郎立碑。”
娜依喃喃一声,不等涂万天动作,九剑已经递来一块两尺木块,道:“用这个立吧,后期我们再用石料打造一块精致的墓碑。”
涂万天接过两尺木块,这一路上听得的都是对方禅舍已为人的高度赞誉,涂万天对方禅杀了自己儿子的芥蒂,也淡化了许多。这时,朝娜依询问道:“女子,写什么?”
“阿爹,写方禅、娜依合葬之墓吧。”
“什么?”
不仅涂万天惊诧,连九剑等长老都是惊疑不定,难道自己等人真的误会了,这女子真是与方禅定下三生之约的人?或是说方禅真的始乱终弃了?要不,这女子为何会与方禅殉葬呢?
“不可啊,娜依,我知你对方禅情深意重。但逝者已矣,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腹中的孩儿考虑呀!”涂万天言之凿凿的劝慰着,双眼一直注视着娜依的动作,生怕她会伤到自己。
“阿爹,我已经考虑好了。等到生下孩儿,将孩儿抚养成人,我才会来方郎离去的地方……到九泉下去伺候他。”娜依幽幽说道。
涂万天松了口气,不再多说,将孩子剩下,再抚养成人,也得要十八年时间。十八年的时间,足以让人淡忘一切了。娜依与方禅不过相识数天,想必娜依过得许多年,便会不再有轻生的念头了。
九剑等长老,心头也是疑虑尽去,欣慰想着,原来这女子终究还是在做戏,说要等将孩子抚养成人,再来给方禅殉葬,自然做不得真。方禅终究不是那等对女子始乱终弃之人。
走在中州城中,娜依忽道:“阿爹,我饿了。”
“饿了?那好,咱们吃东西去。”涂万天大喜过望,这些时日来,娜依一直难得进食,今日却是主动提及,涂万天自然高兴得很。
进了间酒店,涂万天叫了些肉食,也不再吝啬钱财,毕竟这就要回土牧堡了。自然不必再那么节省了。
肉食上来了,娜依不管酒店中其他客人惊诧的眼神,风卷残云的吃着桌面上的肉食。
“爱的,我还要买书。礼仪、四书、博考、琴艺、兵法、土木……这些书籍我都要!”
“女子,为何要买那么多书?”
涂万天仔细询问,这些林林总总的书籍,他也知道大概的用途,兵法是武举人必考的课题。其余的礼仪、四书、博考等,却是文举人必考的课题。大字都不识得几个的娜依,买这些书来做什么?
“方郎是大英雄,他的孩儿将来也一定要当大英雄。这些书籍我都是用来给孩儿学习用的。我已经想好了,将来我与方郎的孩儿,定要夺得大秦王朝有史以来,第一个文武双举人!”娜依神情坚定,一直死灰的眼眸,在这一刻绽放出夺目的光彩。
“可是……”
涂万天脸色作难,娜依的想法虽好,毕竟那也是他的外孙,能夺得文武双举人,他的面上也有光。书籍虽是很精贵的物事,倒也可以放下脸面,去********一些回来。
但最令他为难的是……土牧堡中识字的人虽然不少,但能够教孩子做学问的,那可一个都没有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就不信老天爷会如此凉薄方郎的血脉。实在不行,那我便先学会了,再教孩儿。”仿佛明白阿爹心头所想,娜依将口中的肉食吞下。
涂万天心中虽然藏着各种各样的顾虑,但终究还是强取豪夺一番,将娜依所说的书籍,全都买下整整一车。
按照书局的老板所说,各类经义都有出名的夫子注解。便形成了不同的版本。涂万天懂不得分辨,只能将所有版本都买了下来,让书局老板高兴不已。
在中州城休息了一天,办好了买书的事,涂万天、娜依动身回土牧堡的路上,途径方家祖宅。
从新更换的马车里望着大火狼藉,满是焦炭残木的方家祖宅,娜依幽幽叹口气,却什么都没说,轻轻放下了马车厢里的青布车帘。
涂万天驾着装满书籍,载着娜依的马车离去。刚走没多久,一个身穿锦袍的青年,在七八名护卫的护持下,朝方家祖宅走来。
到了已经被焚烧殆尽的原方家祖宅府门前,锦袍青年丝毫没有迟疑,便迈步走了进去。原本面貌身材上乘的青年,一迈足却是坏了起来,脚下一瘸一拐的,原来是个瘸子。
正是瘸四。
“四老爷,四老爷……我来了,你且等等我。”一名中年男子匆匆赶来,在瘸四刚踏入方府的时候,将瘸四拦了下来。正是指引涂万天、娜依父女二人,前去异人宫探消息的匠工。
“预算做出来了么?”瘸四淡然询问,掌握了方家的万万家财,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做出来了,四老爷,要重新修葺这方家祖宅,大概需要……”说到这里,匠工小心翼翼看了瘸四一眼,报价道:“大概需要花费一万三千两银子。”
“一万两银子,要做就安排人明日来动工,不做我就另外找人。”瘸四说完,径直朝方家祖宅里走去。
“四老爷,这方家祖宅占地广阔,一万三千两银子,重建起来都已经算是困难了。更何况是一万两……四老爷,你别走啊……四老爷……算了,算了,一万两就一万两吧,我这就去找齐兄弟,明日一大早来给四老爷开工。”
“去吧。”
瘸四头也不回的摆摆手,带着八名护卫,在方家祖宅里逛了起来。匠工垂头丧气地离开,心头忍不住暗骂:这死瘸子,不过是方家的管事,却想不到在小侯爷遭了难后,吞了方家的祖产,枉费放小侯爷还那么信任他……
不过最可恨的,还是这个死瘸子,自己吃肉,连口汤也不给咱们喝。一万两除去材料和工钱,自己还能剩得下几个了。要不是儿子要娶老婆了,自己才不做这单没油水的活计。
“那狗杂碎,还想狠敲老子一笔。他可不知道,老子以前做什么的。老子这条腿,当初也是给人修葺府邸的时候,被巨木砸到,压碎了骨头的。老子九岁就开始做这门活计了,别看他虚长我几岁,只怕做这行当还没老子时间长。”
走在方家祖宅里的瘸四,哈哈一笑,朝身后护卫道:“若不是老子被压断了腿,也不会回泗牟县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做什么酒店,赚不到什么钱,还受尽人欺凌了。若是一直做这那行当,凭我的脑子怕是早已经腰缠万贯,又何须到这方家来为奴为仆了。”
“四爷,说得是。”几名护卫恭维着,低垂的眼帘中,却闪烁着不屑的光芒。心头暗暗想着:若不是为了你几个臭钱,自己几兄弟又哪里会来保护你这骄傲自大、目空一切、惹人讨厌的死瘸子。
历经半月的时间,涂万天终于带着娜依赶回了土牧堡。但迎接他们的却是一面飘白旗帜。
飘白旗帜在土牧堡中,代表着丧事。插着哪家帐篷前,便代表着那家人在做丧事。
涂万天望了一眼那飘白旗帜所插的位置,心神大震,神情急切,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因为那那飘白旗帜正插在他家的帐篷前。
一闪身,已经跃过土墙,进入了自家帐篷,涂万天见到两方棺木停在帐篷中央,左右桌案,各有几名堡中人,其中一人正抱着伢子逗弄着。
“诸位乡亲,这,这……是怎么一回事?”涂万天指着两方棺木,颤声问道。
那抱着伢子的妇人,面色黯然道:“涂堡主你节哀,阿爷和阿奶都去了。阿奶都以为你带着娜依一去不返,悲愤下自尽了。阿爷与阿奶情深意切,也随着阿奶而去了。不过阿爷临走时,曾经说了,让你不必自责,他相信你做得都是对的。只希望你日后与娜依好好过下去,千万让娜依别记恨……”
妇人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一脸木然的娜依已经走了进来。她知道堡主家连日来,一直发生了许多惨事,娜依这番模样,不是不悲,而是已经悲伤到了极致,再也无法表现出来。
“阿爹、阿娘……”
涂万天望着那两尊棺木,神情也渐渐变得木然,思及连日来,大子死在“女婿”手中,数日后“女婿”又死在别人手中,接着阿爹、阿娘又死在自己手中……
“噗”地一声,涂万天仰天喷出一口鲜血,再难经受住这打击,倒地不起。
“阿爹!”
“堡主!”
娜依与帐篷中照料阿爷、阿奶后事的几名土牧堡族人,抢身过去,察看起涂万天的状况。
“娜依,堡主他……咬舌自尽了。”一名察看涂万天状况的土牧堡族人,慌了神般说道。
娜依脑中发晕,身躯微微一晃,有些站立不稳,那怀抱伢子的妇人,赶紧将她扶住。望了眼什么都茫然不知的伢子,娜依忍不住苦涩一笑。或许这什么都不知道,也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