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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张春帆《紫兰女侠》:“新女性”的公、私空间

不仅是徐枕亚,在上文讲到的几篇周瘦鹃的小说里,歌颂对象是辛亥革命。即使在20年代末鸳蝴派文学那里,如《紫兰女侠》写一批江湖女侠在民国前帮助孙中山广州起义的故事。20年代,虽然民国早已建立,而“革命尚未完成”,所以在民国传奇的重述中也投射出新的叙事欲望。

从1929年7月至1930年6月,在《紫罗兰》月刊上连载了张春帆(1872—1935)的章回长篇《紫兰女侠》,开宗明义曰:

革命这件事,好像男女间的爱情一般,应当有神圣纯洁的性质,不能掺杂一丝一毫杂质在里头的。无所为而为,是吊民伐罪的英雄。有所为而为,就不但变作投机牟利的行为,而且还造出许多的恶例,引起无限的纠纷。譬如男女相爱,彼此同心,既不为财,也不为色,更没有什么作用在里头。这种结合是在爱情基础上建筑出来的,自然可以永久保存。纵然地老天荒,沧桑变换,形骸非我,然而这爱情是万劫不死的。如若男女缔结的时候,并不纯用爱情结合,彼此存着个利用希望的念头,这就是爱情基础没有坚固。一个不得法,内部的建筑就要发生破裂坍塌的危险,如何还禁得起外界的袭击? 自然要溃败决裂,不可收拾了。

周瘦鹃主编的《紫罗兰》像他的《半月》一样,在消闲文学杂志中是较讲求品位的,自1925年至1930年共出刊96期。每期封面也是时髦女郎,出自月份牌名画师杭稚英手笔,到第三年更为考究,用双页封面,即第一页中间镂空作为镜框,突出下面画页上的女郎。张春帆是鸳蝴派小说名家之一,民国初年即以描写十里洋场妓院生活的长篇《九尾龟》而蜚声文坛。《紫兰女侠》开宗明义以革命与恋爱作标榜,可见这一题材已成时尚,但所谓“革命”的内涵与共产党左翼的南辕北辙,反映了上海各界一般对于国民党的北伐“大革命”乐观其成的态度。但正像作者所声称的,这部小说掇拾一些有关革命的珍闻轶事,写出来“给列位看官作一个酒后茶余的消遣罢了”。游戏性质也见诸书名,“紫兰女侠”是配合《紫罗兰》杂志,一面为杂志打招牌,招徕读者,一面在写作上花样翻新。这个风气从《礼拜六》早就开始,至20年代无论是《红杂志》、《红玫瑰》等,皆乐此不疲。然而有趣的是,这种书写策略源自从前文人之间的唱和形式,却与现代广告术相结合,无不以女性身体作为象征指符,从而反映了以时尚消闲为主的都市印刷传媒中“新女性”与文学商品之间的复杂关系。

令人好奇的是,作者既不讳言这是一部游戏之作,却又标榜革命与爱情的“纯洁”性。这种高调出自一位写《九尾龟》的“嫖经”之类的小说家,听上去不那么合拍,而且跟我们的成见——这类消闲杂志一向被新文学家及革命左翼指斥为“毒害”青年——也有抵触。事实上形成有趣对照的是,此时在新文学的张资平及稍后的叶灵凤、穆时英等“海派”那里,表现女性身体更具生物性、物质化的倾向,即朝形而下的方向发展。

《紫兰女侠》从清末孙中山的“革命之役”写起,一直到北伐时期,描写一群武艺高强的女侠如何出生入死协助革命党攻打清军,最后革命成功,她们也修成正果,功成身退。如作者声称,此即为一部“革命外史”,叙及孙中山历次起义至“二次革命”,以及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等,颇如一部民国早期简史。叙述爱情的这根线索以何紫兰和柳安石为主,经过一系列周折而终成眷属,还穿插了其他几对恋人的罗曼插曲。主要的悬念是一直夹在何、柳中间的少年仇紫沧,长得跟何紫兰一模一样,最后真相大白,原来是女扮男装,既充作何的男友,又是她的替身。显然作者也在玩三角恋爱的游戏,却挖空心思,刻意求胜。

这部小说固然拥护“三民主义”的“革命”,却另有玄机。主角柳安石是粤中某中学教员,自称“不是革命党人”,而是他们的“同志”。原来他根本上并未认同孙中山。他说:“我的革命主张,本来和急进派不同,是主张联合全国会党蓄养出一种潜势力来,然后用政治革命的手腕解决时局的。这般的办法,既不妨碍老百姓的生命财产,也不阻碍国际的邦交。这武力解决的革命,是我不赞成的。”只是明白革命党“也有一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苦衷”,方才协助他们。小说里处处突出柳安石见义勇为与人道关怀,有一处写到革命党人要杀一个满人,柳加以制止说:“革命是统一大同主义,不能用狭义的解释,强分内外。”这里显然不同意孙中山的种族主义了。另一处柳说:“要知道革命事业不能专讲破坏的,万不得已只好破坏个人而维持团体。”“少一次破坏,就为国家地方多留一份元气,这是我和革命党宗旨不同的地方。”柳的这些论调,包括他的加入这样武力的“政治革命”是出自形势,他所倾心的是“社会革命”,并非作者杜撰,令人想起清末康有为、梁启超那一派立宪主义的主张。不过在国民党北伐革命节节胜利的语境里,听上去不那么协调。尽管叙述者称赞孙中山的“革命完全是无所为而为的”,亦即为一种“纯洁”的革命,同时却极力描写柳安石以仁义为怀,斤斤于“政治革命”与“社会革命”、“破坏”和“和平”之间的区分,当然也是有关小说宗旨即“纯洁”的命意所在,至少对于孙中山的一而再、再而三的“革命”表现出怠倦,似乎清浊之间——说得严重一点——也含有不愿同流合污之意。

所谓“紫兰女侠”是由一班男女自行组织的一个革命同志会,住在离广州几十里外的紫兰村里,一个诗意的世外桃源。会长何紫兰统领一群女侠,每个人的名字中间都有一个“紫”字。她们也是革命的同路人,当何紫兰向柳安石介绍说:“敝会虽然赞助革命,恰不是革命党,和革命党的破坏宗旨略略的有些异同”,于是两人志同道合,走在一起。她们同革命党一起作战,主要在于暗中配合,排难解纷,常在革命党人陷于危机时出现,当然对于小说来说,也是特意制造的关键时刻,表现她们的飒爽英姿,江湖本色,如写到一对革命党夫妇被清兵拖到船上、将被杀害之际,船上突然闪现一道紫光,从空中落下一个紫衣少女,喝道:“不许杀!”只见她:

穿着一身称身可体的紫绡衣裤,恰淡淡的,不十分深,头上裹着一条紫帕,连鞋袜都是一色紫的,空着一双手,只腰间紫绡带上缀着两支银色小手枪,生得削肩细腰,明眸皓齿。

在形象塑造上“两支银色小手枪”是十分现代而别致的,但并不妨碍她们实行“和平革命”的宗旨,何紫兰更使用一种新式武器“电枪”,一种不伤人的无声手枪。不过,在武器方面是现代化,她们在文化上却是国粹派,不光是崇尚功夫武术,连紫兰堡里所有屋里的摆设都是本土产品,没有一件洋货。国粹主义也见诸她们高明的土法医治。一位受重伤的革命党人被送到紫兰堡里,何紫兰以“出汗法”给她治疗,即令她在沙地上打滚,她还是不出汗,于是由四人将她抛到半空中,她受了惊吓出了汗,体内透了气,伤也就治愈了。何还讲了一通身体被电气支配,剑术有红光、白光的玄理。这些描写显然有矛盾处,会令人觉得好玩,作者着意标榜这种文化的民族主义来体现“纯洁”的主旨,其实单是这紫罗兰本身便是舶来品。她们把它用作同志会“证章”似乎也跟拿破仑的“百日复辟”的传奇有关,即拿氏从厄尔巴岛重返巴黎时,凡是拥护者皆佩戴紫罗兰徽章,作为辨认的标志。

在体现爱情的“纯洁”方面,小说宣扬“贞操”论。如在紫兰堡中养伤的李若英“虽是个开通女子,她恰看得贞操极其重要。她说一个女子的贞操是全部分爱情的代表物”,亦诤诤告诫:“世上的女界同胞们,若先受了青年的诱惑,在全部分爱情未有寄托之前,就丧失了贞操……至少在自己的心灵上终是一件不痛快的事。”所谓“全部分爱情”,意谓灵肉一体,丧失贞操,等于丧失爱情,不过也仅关乎“心灵上”的“痛快”与否,听上去还不那么严重。但这和五四以来有关新女性的性欲解放的观点背道而驰,那些时兴的“革命加恋爱”小说普遍涉及灵肉分离的问题,如杯水主义的夏克英、被迫淌白的赵赤珠、欲海无边的王曼英等,即使灵与肉的冲突带来快乐或痛苦,共通的一点是,女性获得了支配自己肉身的自由。至于张资平笔下的苔莉,女性的意识更为生物性冲动所占据,而在茅盾的《虹》里发展到另一个极端,即梅女士干脆要克服“母性”而成为“主义”的化身。

“纯洁”的爱情更意味着肉身的消失。在罗紫云营救柏民强时,两人之间擦出情感的火花,遂引起柏民强的女友汪丽云的猜疑。于是罗紫云堂堂正正地发了一番高论:“我和柏君的联结,是从感情里头磨荡发越出来的爱,不是男女私情中含着欲素的爱。感情里磨荡出来的爱,这个爱是纯的,不是杂的。完全是精神结合,不是形体结合,就连名义上的结合也用不着。”否则像“精神与形体相互的结合”,就会变成“杂”的。像这样歌颂男女间“无形的”、贬抑肉体的“纯洁”的爱,并非张春帆的发明,在鸳蝴派文学中具有普遍性。有趣的是这些“紫兰女侠”也是“新女性”类型,与一般鸳蝴派小说里贤妻良母的类型不同,也受到“革命”的感召,在新天地里大显身手,仿佛是一部儿女英雄传的现代演绎,更带有集体理想的色彩。最后一幕是从众人眼中看去,柳安石与何紫兰两人在花园里:

何紫兰手中拈着一枝紫罗兰,插在柳安石襟上,口中说道:“我别无所爱,平生第一只知爱国,第二只知爱爱国的英雄,你就是爱国英雄中的第一人。”柳安石倏然立起身来,低声说道:“我的爱你,也是由于爱国而兼爱爱国的女英雄。你把我算作第一个爱国的英雄,我惭愧得很,你才算得爱国英雄中的首领呢。”

这里皆大欢喜,不脱团圆剧窠臼,肉麻的卿卿我我是才子佳人式的,却谱出儿女英雄的“爱国”合奏。小说的结局为这个小团体设计了某种理想的蓝图,呼应了在卷首便出现的紫兰堡的乌托邦母题,此时同志会接受了某富翁的巨额捐款,计划在江苏北部的海边建设一个“模范港”,由三个葱茏小岛映带四周的一个冬暖夏凉的天然海港,作为同志会的总部,把广州紫兰堡改作分部,意味着他们小天地的美好将来。

早在1907—1908年一边发表《九尾龟》的同时,张春帆一边在《月月小说》杂志上连载标为“立宪小说”的《未来世界》,或可视作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的姊妹篇。书中鼓吹“立宪救国”、“改良政体,组织国民”,还提倡“满汉团结”、“女子教育”等,确是梁氏的忠实信徒。在20年之后的《紫兰女侠》里,这些主题一一重现,仍不失其现实意义。民国以来“革命”不已,国无宁日,共和政体破残不堪,公共空间愈益萎缩,因此即使在20年后“立宪救国”仍是国人的未圆之梦。尤其在“大革命”之后蒋介石推行“党治”之际,《紫兰女侠》标明与孙中山反清“革命”相区别,取一种与国民党主流意识形态疏离的“另类”姿态。

这一点涉及“鸳蝴派”文学的政治性及其与都市现代性相联系的意识形态,迄今未得到学界关注。其实大多数通俗作家加入“南社”,皆反对帝制、拥护共和,实即以欧美资产阶级政体为楷模,主张有限政府,以发展民族资本、允诺言论自由等为前提。如20年代前半期《申报·自由谈》每天刊登周瘦鹃“三言两语”专栏,追踪时事新闻,揭露北洋政府的丑闻恶行,对于总统、军阀及国会议员指名道姓,尽嬉笑怒骂之能事,其实在继续“自由谈”的批评传统,不无风险地挑战“言论自由”的尺度。 不光是对北洋政府,即使对于当时正进行“护法”的“临时大总统”孙中山,也戏称之为“孙大炮”,尽管是带善意的。 实际上早在1910年代《自由谈》的“游戏文章”便对孙氏的“二次革命”有微词,也出自反对“破坏”,维护宪政的立场。至于20年代末国民党掌权时,《紫兰女侠》表示与孙氏“革命”的距离,当然是更具自由色彩的。总之通俗作家的政治性不在于发表宏文高论,而在于他们的职业与文化实践之中,即大多以报刊为衣食之具,奉读者为上帝,在代表都市日常欲望时,对于现状既有维护的一面,也有疏离的一面。

既为《紫罗兰》作广告宣传,《紫兰女侠》的写作含有商业炒作,是一个文学商品,但它不仅表达一定的政治主张,在文类上别有匠心,将政治、言情与武侠融于一炉,标志着该派在表现策略和审美趣味方面的新拓展,蕴含着有关性别的吊诡的认知及其民族国家建构的典律和代码。有趣的是,这出自一本以消闲为主的流行杂志,对于认识当时的上海文化氛围及资本主义印刷文化的性质,却是一个极佳的例证。

自20年代初“新”、“旧”文学争论之后,“新文学”以白话取得“正统”地位 ,“鸳蝴派”在理论上处于下风,而在创作上却更取开放姿态,如周瘦鹃在论争中提倡自由竞争:“不如新崇其新,旧尚其旧,各阿所好,一听读者之取舍。” 因此他们力求花样翻新,文言、白话并用,形式上多元杂交,为的是能吸引更多的读者。尤其是属世界书局旗下的《红》与《红玫瑰》杂志更重视娱乐性,有意发展侦探与武侠类型,大获成功。1923年向恺然(1890—1957)的《江湖奇侠传》在《红杂志》上连载,描写江湖侠士飞檐走壁,刀光剑影,更能呼风唤雨,降龙伏虎,翻江倒海,飞剑杀人等,种种新招,无奇不有, 使读者大呼过瘾,趋之若鹜,其实融合了公案和神怪的小说传统,遂别开生面。武侠小说的成功,给鸳蝴派文学带来了生机,在这一想象空间里,表现手法上干脆远离写实,专力营造幻象,充分满足读者的感官享受。

1928年《江湖奇侠传》的某些情节被改编成电影《火烧红莲寺》,引起轰动,一连拍了18集。如1933年茅盾看了这部影片后所描绘的:“从头至尾,你是在狂热的包围中,而每逢影片中剑侠放飞剑互相斗争的时候,看客们的狂呼就同作战一般。” 他认为“小市民”观众如此着迷,是因为头脑中“封建意识”作怪,其实影片中如“放飞剑”等运用了现代表现技术,给都市观众带来了新刺激。 此后武侠电影煽起阵阵热浪,不仅《火烧红莲寺》连拍续集,单是1928—1929年间有《荒唐剑客》、《大侠复仇记》、《妖光侠影》、《关东大侠》、《航空大侠》、《荒村怪侠》、《尘海奇侠》等,可见当时各家电影公司竞相争拍武侠片的盛况。 使茅盾愈觉不安的是,“他们对红姑的飞降而喝彩,并不是因为那红姑是女明星胡蝶所扮演,而是因为那红姑是一个女剑客,是《火烧红莲寺》的中心人物……他们是批评昆仑派如何、崆峒派如何的! 在他们,影戏不复是‘戏’,而是真实!”这里涉及艺术再现与认识论问题,其实如何使读者像喝了“迷魂汤”一样认幻为真,达到宣传效果,也何尝不是茅盾的“写实主义”的追求目标?其时他更自觉地执行“无产阶级”党性立场,鼓吹文学“作品一定要成为工农大众的教科书”, “要从形式方面取法于旧小说”。 可见他在痛斥这类武侠作品的同时,却从“通俗”文学那里吸取了不少养分。

小说类型上将武侠与爱情交杂是一种新的探索,给鸳蝴派“言情”小说开辟新途,也与“新女性”公共空间文学表现的时尚似不无关系。如龚鹏程指出,它改写了传统的“侠”的文化代码:“它偏向于个体,描述个体性的英雄或美人,刻画他成长的历程,关心他的内在感情世界,并努力铺垫英雄与美人恋爱的经过。在侠的生命中,爱情不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了。”几乎与《紫兰女侠》同时,顾明道(1897—1944)的《荒江女侠》在《新闻报》副刊上连载,一时间“四海传诵,有口皆碑”。这在武侠小说中属软性的,发展了《儿女英雄传》的安公子与十三妹的一路,所谓“以武侠为经,以儿女情事为纬,铁戈金马之中,时有脂香粉腻之致,能使读者时时转换眼光,而不假非僻之途,不赘芜秽之辞,是以受读者驰函交誉”。的确,武侠小说善恶分明,邪不胜正,既能宣扬传统伦理价值,又有“江湖”的另类情趣,而女侠形象可说是一大发明。她们一般性格刚烈,不易受情色诱惑,因此作者也乐得“不赘芜秽之辞”,同时能体现爱情自主,最终以家庭为归宿。她们在公共空间甚至革命的历史洪流里大显身手,不让须眉,当然是“新女性”的投影,分享了新文化的典律,同时并未脱离贤妻良母的价值代码,仍恪守了该派的文化底线。

那些通俗作品能畅销一时,常有些形式上的“新招”引人入胜,如叶洪生指出,《荒江女侠》使用了“限知叙事”方法,“打破传统章回小说的陈腐老套,开武坛未有之先河”。《紫兰女侠》的出新之处在于由“小手枪”装备的现代化女侠形象,意味着武侠小说从刀剑传统战法朝“枪战”类型的转化。这部小说不光结合言情与武侠,还承接了清末“政治小说”的传统,富于“理想”色彩。一种集体意识贯穿在这部“革命外史”中,即柳安石和女侠们加入“政治革命”好像是不得已的,而更钟意于“社会革命”。民国建立后他们满以为可从事社会建设,然而权奸当道,国难不已,等到袁世凯阴谋称帝、宋教仁被刺、孙中山揭橥“二次革命”,他们又继续“政治革命”。于是何紫兰潜入京师,将袁氏的军帽掀去,又飞回他的头上,帽中夹一字条,警告他如在三个月里不取消帝号,其头颅就会像这个帽子一样。这一突出女主角的插曲当然属子虚乌有,只是简单套用了类似“红线盗盒”的情节。

这部小说蕴含着对女性“内”、“外”空间表现的不同代码,很大程度上体现了鸳蝴派在“性别政治”方面的困境与局限。所谓“内”的代码反映在“贤妻良母”的“私人空间”的表现方面,主要是在该派的小说里。“外”的方面是把女性作为商品,如“紫兰女侠”为《紫罗兰》杂志做广告,与该杂志的封面女郎分享了集体的商品性格。这一以女性作为现代性标志的印刷文化得追溯到清末《点石斋画报》、《游戏报》等,其间妓女扮演了先锋角色。这方面刚见世的叶凯蒂(Catherine Yeh)《上海之爱》(Shanghai Love)一书作了详尽的探讨。民国以来这一传统在通俗文学期刊中被发扬光大。1911年包天笑主编《妇女时报》,刊登时髦女子的照片。既然难以得之于一般不肯抛头露面的良家女子,即求之于妓女。在南京路上开设一照相馆,免费为她们拍照,由此杂志上照片源源不断,她们的衣着发式成为时尚,反为良家女子所仿效。 这是现代期刊促使女性“可见性”的佳例。所谓“时尚”乃借图文印刷技术构制成都市美梦的幻影,力图表现更好更新的生活方式及品味趣尚吸引读者,其物质层面则与商品市场、尤其跟舶来奢侈品紧密联系。在这方面周瘦鹃更不惜工本,在他主编的《半月》、《紫兰花片》、《紫罗兰》等杂志皆以摩登女郎为封面,彩印精良。20年代末他主编过《良友》和《上海画报》,所刊登的“新女性”照片不以娱乐业的妓女、演员、电影明星为限,也包括各行各业的职业妇女,或作为大家闺秀典范的“交际花”,如唐瑛、陆小曼等,都代表都市风尚,即在商品流通领域里一律平等,却也反映了女性愈趋自由,其公共空间愈迅速扩展。

商业上既如此利用女性的公共性,对于妇女“解放”潮流也亦趋亦进。将女性时尚化也是为都市打造梦想,“新女性”以健美、才能和自主为必要条件。鸳蝴派在这方面也有保守、开放之分,周瘦鹃属于后者。他反对包办婚姻,鼓吹男女社交,大谈欧化的“接吻”与世界“名人风流史”。在《七度蜜月》这篇“杂谈”中对于一位结过七次婚的美国老妇赞美有加。 在《妓女身上的小电灯》一文里,对她们招摇过市、炫人心目的外观既讽刺又欣赏,典型地说明其贯彻文学的娱乐消费宗旨,同时与情色业界纠缠不清。

对于女性身体的“解放”也有积极的响应,如周瘦鹃主编的《家庭周刊》发表了反对女子穿“小马甲”而主张她们胸部松绑的文章。周的《紫罗兰》杂志还刊出“解放束胸运动号”的专辑。其实这些也蕴含着国族想象的成分,就像作者们所强调的,健康的胸部不仅有关健美,也利于哺育子女,优种强国。他们热衷于女性形象的商业消费,将女性客体化,主要在于满足男性窥视,但另一方面也支持了“妇女运动”。就像周瘦鹃的《半月》杂志专设“妇女俱乐部”专栏,刊登女作家吕碧城 (1883—1943) 等人的作品。至于40年代张爱玲在他的《紫罗兰》杂志上刊登小说而一举成名,已是众所周知的文坛佳话了。

与此推进女性公共性的同时,不无吊诡的是另一方面强调爱情的精神性。《紫兰女侠》所表达的“纯洁”爱情,在鸳蝴派文学中并非个别。如周瘦鹃说言情小说,“惟用意宜高洁,力避猥俗。作者必置其心于青天碧海之间,冥想乎人世不可得之情,而叙以一二实事,以冰清玉洁之笔,曲为摹写。无杂念,无亵意,则其所言之情,自尔高洁”。的确他的许多小说都讲心灵的纯真,描写男女恋情不及乎乱。在《真》这一短篇里,汤小鹤对邹如兰的一片痴情,即使在如兰嫁于他人、出了车祸而毁容、遭到乃夫抛弃之后,小鹤不改初衷,将她接过来,让她住在新造的别墅里,但是他自己却从来不想见到她,仅满足在他的幻想里,“每来探望时,只立在园子里,对那小楼帘影凝想了一回,就很满意的去了”。这种女性身体缺席的爱的表现,被发挥到近乎畸情的地步。在周氏那里,对男女之情强调“真”和“高洁”,有其复杂的思想来源,从更深的性别和文化的层面上来看,则混杂着男性对于女性身体的恐惧,伴随着由西方现代物质文化带来的反应。尤其是他在小说里出现那些类型化的女性,即追求物质享受而给家庭社会带来祸害的时髦女子,就是这种心理的反映。

一方面浮沉欲海,热衷商业策略,另一方面标榜“高洁”,视性欲描写为禁忌,对于女性公、私不同空间的文学表现构成鸳蝴派文学的内在矛盾,虽然该派竭力使两者在“高尚、纯洁”的原则下得到统一。即使对于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的“裸体”问题也是如此。他们站在刘海粟一边,在他们的杂志里也不时出现裸体画,但坚持认为这是高尚的“美术”观赏而不容非分之想。这是该派的不成文共识,即遵守“力避猥俗”这一底线,建立在对于清末以来造就“强国”、“强种”的“国民之母”的集体认同之上,也跟他们的一夫一妻“小家庭”主张连在一起。只是到20年代中期之后,女性“解放”与社会“革命”思潮联袂而至,他们的言情小说连同“高尚、纯洁”的原则显然不合时宜,虽然在《紫兰女侠》的类型夹杂中仍有所表现,也属于强弩之末了。§§第三章《蚀》三部曲:时间镜框中的女性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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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母亲的教导下长大,父亲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母亲过世后,为了找寻答案来到温城,她隐藏了自己的所有,想不顾一切活的潇洒自在,但却被卷入纷争,一个又一个的身份浮出水面,让她不得安宁。戚哥的特别引来了在三中旁开图书馆的北少玺,本以为是个普通馆长,却没想到是位超级大佬,在路上,玺帝一路狂追。“戚瑶,我喜欢你!”“滚,你配不上我。”“戚瑶,生日快乐,我给你的礼物你喜欢吗?”“没看。”“戚瑶,我把整个帝都给你作聘礼,你嫁不嫁。”“我爷爷说你个垃圾。”“我去,你爷爷谁?”“欧皇。”“…………”“北少玺,你发小陷害我。”“你想怎么办?”“让她死。”“死了太可惜了,让她做你的人体手术模型吧”“便宜她了。”
  • 龙组破灵团

    龙组破灵团

    二十一世纪,二月二龙抬头,设为国家最高机密组织的龙组遭受灭顶之灾,恶龙现世,二十多岁的龙组队长龙啸天险象环生,流落都市,他是龙组唯一的幸存者。在他的脑海里存在着不为人知的故事,为了龙组的重现,他的足迹遍布世界,只为战胜那条恶龙。恶龙出世,妖魔横行——龙组破灵团
  • 永生大劫

    永生大劫

    时天下将乱未乱,人族第一强者无极人皇陨落,大道钟声长鸣三天三夜,却惊醒了活了四十万年有余,神秘莫测的当铺小伙计!正常版:仙路漫漫,何其为尽?世间求仙问道者千千万,但能登上顶点的又有几人?每个时代的大气运者最终称皇称帝,无敌世间,但都敌不过漫漫时间长河,最多活个数万载。最终天之骄子也会化为一抹尘埃,千古佳人也会变为红粉骷髅。而众人不知道的是,有一个人早就已获得了长生的本领!
  • 持剑走天涯

    持剑走天涯

    公元1279年成吉思汗统一了中原,并且建立了以元门为中心的具有五大世间奇兽的总帮派,总门主手下有四个小帮派,分别为天地玄黄,四大门派,不过他们各有所短,各有所短已经收服的全真教,但是他害怕中午武林高手会推翻他的统治。于是他想到了一个计策让她们中原武林人士互相残杀。于是放出话但是这个消息正好被当内奸的郑任知道了,他上当的将消息传送到了各大中原武林门派。以此展开了中原武林的一场血雨腥风。不过被身为世外高人的杨过,小龙女夫妇所猜到。所以走了后续发展。
  • 邪不信邪

    邪不信邪

    什么是真正的高手?性格、身手、智商等是不是一定比常人超出许多?不是!每个人都是肉体凡胎的,没有谁天生比谁拥有的更多,至于渐渐的一些人甘于认命,而有的人却能够青史留名,这是为什么?是运气吗?不是!你能成就多大的事业往往取决于你的生活方式和毅力。杨鹤是怎么样的人呢?和得道高僧在一起他就是精通佛法的僧人,和道士在一起他浑身能散发出仙风道骨之气,和女人在一起他也能鸡毛蒜皮喋喋不休,和地痞一起他就浑身都是流氓气息……杨鹤还是人吗?是的,他和我们一样,他生活在这个都市他只是为了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和一份完美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