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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姐弟

月之十七。离国,锦西城。

战事已过去很久了。

彝、离两国的烽烟持续了近两个月,城外处处战火纷飞,然而城内却如往常一般秩序安定、一切有条不紊。锦西城城主公子储月不知用了什么样的计策,竟使得彝国的军队绕过锦西城,直接攻至离国内部。由于内防不严,离国一日之内连丧三城。这一战打得措手不及,襄绎情急之下忙派遣“风将军”凤仲琳调动驻守都城的十万军队前往援助,才得以将彝军拦阻在锦西郊外的平原上。

一个多月后,离国求和,合约之一是在军事上臣服于彝国,自此不可随意动用军队。那位彝国的少年国主不知得到了什么神奇兵法,竟然用名将们闻所未闻的战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逼迫离国求和。对于他身边那个神秘的绯衣女子,外界从而有了更为离奇的说辞,甚至有人称那女子是从天而降的,在一个落着雪的六月来到苍华大陆,随身携带着天地间至高的兵法谋略。而不管传言多么荒诞怪异,这对素来以强兵良将为傲的离国而言,不啻为一个极大的打击。

九月的锦西城依旧酷热。战争中紧闭的城门终于再度打开了,来往的客商行旅络绎不绝,这对城中沉闷的气氛却并无多大缓解。虽然锦西城没有为战争所殃及、虽然这个一直以来只是在名义上从属于离国的城市早就形成了自己固有的体系,但是在众人看来,锦西与离国理应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锦西的达官显贵素来与帝都名门世家过从甚密,锦西的城民也有很多与周边城市的人结亲,此次入伍的士兵中,有很多都是他们的亲人。

他们想不明白的是,为何与襄绎私交甚好的储月公子此回却没有施兵援助。他的作壁上观,几乎导致彝国军队的长驱直入。

初秋的正午烈日炎炎,这里的空气经历了焦灼不安之后,停滞着让人莫名心慌的气息。

停云别苑乃是公子储月待客之所,近几个月禁凌烨便一直住在这里。

别苑中心、浓荫遮盖下的湖心小亭里,禁凌烨正握着扇子,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夏天,她白日里多是躲在这里乘凉,这湖水下不知道沉积了什么,竟是能与这炎日相抗衡似地,渗透着丝丝凉意。

石桌上的茶水糕点一应俱全,每过半个时辰便有侍女来换,即便她不吩咐,也没有丝毫怠慢。

她抿了口冰镇的凉茶,随意把玩着一只水晶琉璃杯,待放回桌上之时,一页纸从袖间滑落——正是老鬼灵送她的那张符纸。

一想到那个古怪的童颜老鬼,她便不禁眉头微攒:那人虽不见得大奸大恶,但若不是他,封无痕也不会失踪了。

想到那个白衣少年将军,心口便又蓦地传来一阵莫名的痛意……然而,她却手捂胸口,轻轻笑了起来。

生生不离,真是个奇妙的符咒呢?此咒无可破解——她以自己的术法去追根溯源的时候,总是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绕了出去,怎样也捉摸不透。就像两个缘定三生的恋人定下的盟约,即便百转千回,依然会在奈何桥边相遇。

她眼中蓄着泪,反反复复想着:倘若真有宿命轮回,他是否会成为来世三生石畔的玩伴?

忽觉得锦西这地方真是磨人心识,百无聊赖地过了两个月,她竟然变得这么软弱多情起来。

只是为何,最近心口的痛楚愈渐轻微,而心中的那份牵绊,竟然有种、越来越远的感觉。

“从此以后,你们二人即便远隔天涯,都能感应到对方的存在——分离越远、思念越深,你们的心就会越发疼痛。”

她知道,这个符咒是破解不了的——除非,彼此心中思念之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

想到这里,她心中不禁便有种惊心怵目的感觉,蓦地站起身来,几乎撞翻了桌上的杯子。

按理说,以锦西城城主的能力,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然而现在……她每日坐在这里,看似安宁闲适,实则心绪不宁,恨不得立即动身去寻封无痕。但是储月倾动门下一切能用之人都找不到他,自己单凭一己之力,又有什么法子?

思绪一片茫乱之中,她蓦然又想起许久不见的阿雪了,越想心中越是不安。念及柳千寒应承过好好照顾阿雪,这才渐渐静下心来,决定还是留在锦西城等消息——若是再找不到封无痕,便只有回永安城求助柳千寒了。

如此,禁凌烨又在锦西城多住了一个月。

直到一日清晨,储月公子府中的侍女疾步小奔而来,递上一封信件:“华翎公主,北靖国来的信。”

禁凌烨接过信,心中自觉不会是什么好事——上次的那封信至今仍让她心有余悸。她并不急着拆信,忐忑地问道:“你家公子呢?”

那侍女恭声答道:“公子现下还在府上的书房里。他只看了眼信封,便命我即刻送来,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禁凌烨点了点头,应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他,我明日便要动身离开锦西了。”

“这么快啊!”那侍女忍不住劝留道:“华翎公主还是多住些日子吧,这里平日都没什么人的,你这一走,我们又该无聊了。”

公子储月对下人的管束并不严厉,故她们说起话来也从不卑躬,尽管知道面前的人是北靖国公主,说话也是毫无拘谨。况且几个月相处下来,知道她为人从无架子,与下人们私交甚好,目下倒是为着这般亲近的贵人即将离去而大觉失落。

便听禁凌烨笑着安慰道:“这些日子委实多谢你们的照顾了。我现在身无一物的,日后若是再见,一定带些北靖国好玩的东西给你们。”

那侍女见她态度坚决,知道再说亦是无用,不由轻叹了口气,“那我这就去禀告公子,晚间再到公主房里为您收拾行李。”

禁凌烨道了声谢,旋即拆开信封、轻轻展开信件。

一目十行地看完信后,她的指尖便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再度回过头、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后,她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信是北靖国老臣赵晋已写的,所言之事令人瞠目:在外颠簸十多年的世子禁凌雪已于数日前回到北靖国,一改痴愚的常态,言行举止雷厉风行,竟已逼得生父退位,自己继任国主,紧接着就诛杀了害死他生母的鄂后。数名违逆他的臣子被当众斩首后,现今朝堂之上已无人敢言。

信中字迹稍显凌乱,显然是在心中积愤的情况下所写的。

禁凌烨实在难以置信,那个素来在她身边乖巧温善的弟弟,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她心中登时条件反射般萌起一念:弟弟他一定是被人利用了!

禁凌烨手握着信纸,恨不得立刻就回家去看个究竟。她知道阿雪身体里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若是被心怀叵测之人利用,后果将不堪设想。

思前想后,原本决定去找封无痕的计划只能暂且搁置了,而弟弟的安危和北靖国内乱迫在眉睫,一刻也等不得了。

匆匆别了相交多年的友人后,她便一匹良驹,一路北上,由锦西城赶往北靖国都城天虞。

转眼又是多日过去。风过云烟,宛若指尖光电。

月之廿五。清晨,远远但见一人青衣白马,踏着北靖国皇城之外的官道疾驰而来,眼见着要撞开城门了,却也不见减速。

这一路颠簸,终是赶到了。面对着看守城门的两列禁军,禁凌烨从怀内亮出一枚金色的小令,提气高喝道:“华翎公主归来,快开城门!”

然而守城的将领却并不下令开城门,反而横着长戟,一脸肃穆的严戒备战之态。

见此情形,便知宫中此时定不平静。但是此刻禁凌烨来不及多想,一声低斥,霍然勒马,离那将领不过十余步距离,而他手中的长戟几乎已经抵在马脖子上。

禁凌烨一惊,猛然提起马缰连退了几步,冷声叱道:“你们是在质疑我的身份吗?”

她右手握着缰绳,衣袖下的左手已悄然捏起一个咒诀。

那禁军侍卫长淡淡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君上有令,此月严守城门,便是有令牌也不得擅入。”

禁凌烨心中怒极,正待使术法强行冲进去,却又听他转而说道:“不过,若是长公主回来了,我们通报一声,便会有人出来迎接。”

“在这里等?”禁凌烨柳眉一挑,“你们尊称我一声公主,却要我和你们一起在这城门口吹冷风?”

“公主息怒。”那侍卫长拱了拱手,却依旧面不改色,“君上已派遣赵丞史大人亲自在此候了数日,就驻在城门之内,眼下应该快到了。”

他话音方落,城门便由内打开,数十人顶着寒风疾步奔出,为首一人正是赵晋已。寒风正紧,但他奔忙之下,额上已沁出些微汗水。

“臣,赵晋已,恭迎华翎长公主归国。”赵晋已俯首下跪,语音中透着难以遏制的激动。

位列丞史,又是老臣,对公主原本可以不必行此大礼。禁凌烨不由立刻奔下马去将他扶起,“赵大人不必如此多礼。”

赵晋已依言起身,用宽大的衣袖拭了拭额上的汗水,老眼中蓄着泪光,“昔日在永安城遇见公主,不便太过张扬,眼下公主回国了,老臣……老臣真是欣喜万分啊!满朝文武日盼夜盼,终是把公主盼回来了,这个礼,老臣是代整个北靖国给公主行的。”

禁凌烨看着他身后一行简略到寒碜的队伍,惨淡地笑笑,“诸位厚爱了。”

“公主切勿这么说。”赵晋已压低声道:“此处说话不方便,老臣先陪同公主回府。”

禁凌烨点点头,望住他身后一行多是宫中年老嬷嬷的随从,讶然问道:“为何出城迎接的,除了赵大人,就是这些丫鬟嬷嬷?”

便听赵晋已叹了口气,“君上传下话来,说长公主在外多年,不熟悉宫廷礼节,这几位,便是……”

禁凌烨笑着打断他的话:“这倒是奇了。我才一回来,阿雪不急着见我,倒是让我先学宫中规矩,难不成是怕我这个不知礼仪的姐姐让他丢了面子?”她止了笑声,轻声问道:“赵大人,我就想知道一件事:这宫里,现在是谁主事?”

赵晋已皱着眉,艰难地答道:“是……是君上自己。”

禁凌烨神色更是讶异:“赵大人向来是谨言慎行之人,何时也会开起这般无聊的玩笑了?阿雪他……我即便不说,你也是知道的。若是他有那般的能力,我又何需这么快马加鞭地赶回来?我心中担忧的,是怕他被人利用。”

“公主有所不知,“赵晋已长叹道:“唉……眼下的君上,又岂是能被人利用的?”

禁凌烨更是不解了,“这……怎么说?”

“君上他……”赵晋已欲言又止,“公主见到他,自然就会明白了。”

一路上没遇见什么人,在赵晋已的陪同下行至皇城内的公主府前,禁凌烨蓦然驻足。

那门楣之上的匾额,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皓煊馆。

正是永安城中、北靖国世子府的名字。

便是连笔画的疏密、勾折的角度、字体的大小、也浑无二致。

这一恍神,便仿佛又回到了帝都永安城。只是这安安静静的街道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不同的。永安城的街道,是从来不会这么寂静无人的。

她旁若无人地抬手抚上朱漆的大门,门上两个兽环发出连接的敲击声——便是连这门环,也与永安城的皓煊馆一摸一样。

“请公主进去吧。”赵晋已在身后垂袖而立,“这里原本是一家巨贾的宅子,几日前国主下令改建成公主府,说是这条街人少清净,要让公主好好休息,便选在这里了。”

禁凌烨无声地一步踏入门槛,游目环视这座清冷的府邸——长长的走道两旁是些不知名的花树,从地上泥土的颜色来看,都是刚种下不久的。

在这样的季节,要想繁花似锦,也当真不易。

随同的嬷嬷正要指路,却被禁凌烨制止了。她径自往里走着,竟似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似的那般熟门熟路。

一砖一瓦,都似毫无差池。

禁凌烨心中叹息着,不忍再看。

阿雪啊阿雪,在你心里,这整个北靖国,或许都比不上永安城的一条街道、一个院子吧。而她自己心中,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

她缓缓走入自己的房间,欲摒退所有下人。嬷嬷们本还迟疑着,却听赵晋已道:“公主已累了几天,应好好休息才是。你们都先下去吧,其余的事情,晚些再布置也无妨。”那些下人抬目见到公主眉色一拧,便也都退下休息了。

待一众下人尽数退下后,赵晋已从袖间拿出一只银质的盒子,再度抬首之际,神色已变得恭敬且凝重。他将那盒子呈递给禁凌烨,“一切原委,公主看过后自然便会知晓。”

细细雕琢着精美花纹的锦盒,一望便知是宫中物品。她打开盖子,见里面是块折成一叠的玉帛。

她展开一看,竟是一封字迹工工整整的书信:

“伏惟天子,北靖一国自我朝初始追随太祖征伐天下,传至今日,七百余年,六十八代矣。宏德自即位以来,谨遵先辈遗训,不敢有违,时二十又四年。草木衰败之年,感自身岁月将尽,已近易位之时。然膝下一子痴愚不可托,唯长女封号华翎者,天资聪颖、腹有经纶,可即国主之位。宏德愿筑高台拜祭苍天,祈怜有生之年父女相聚。并求天子,以深明大义之心赐福北靖,饷华翎国主之位。

再拜天恩浩荡,祈愿王朝永垂,国祚绵延。”

禁凌烨看完便已明白,父王自知命不久矣,遂传位于自己,写下这封玉帛,正是在向胤天子澹台澈正名。

念及于此,她心中蓦然一恸,颤声道:“赵大人,父王的身体……”

赵晋已低首道:“上个月太医便说,君上的体疾,已是难以根治了。君上年老体衰,却一直还在忧思着国事,心里也总惦念着您和世子……”

他没有再说下去,禁凌烨已黯然垂泪道:“是我不好,这么多年在外,竟忘了为人子女应尽的责任。”她低垂着眼眸,片刻平复了情绪,轻声嘱咐:“赵大人,麻烦你准备一下,我要即刻去面见父王。”

赵晋已犹豫了一下,面露忧色道,“公主,北靖国近日已是天翻地覆。我们几位老臣私下商议过,希望能依照老国主的意思,请公主即位。国主现下被软禁,我们想见也见不着,好在在这之前,他已将即位之事安排妥了,朝中三分之二以上的臣子都会衷心拥护公主的。”

禁凌烨心知单凭阿雪之能,绝难胜任国主之位。她原便是想等着阿雪即位之后,自己从旁协助的,现下听着赵晋已这么一说,料想禁凌雪即位一事应是国师添朝袭一手推动的——想到那个神秘莫测的老师,她终究只是摇了摇头,“王位由世子来继承,乃是天经地义。我不过一介女子,又不通政事,往后北靖国,还是要依仗各位大人的。”

岂料赵晋已双膝一沉,蓦地跪下,慨然道:“公主过谦了。百年前的凤炎国主也是以女子之身,挞伐狄夷,叱咤一方。况且依照老国主之意,掌北靖国事者,只能是公主!”

禁凌烨上前一步,将他扶起。”赵大人真的是言重了。我与阿雪同是父王的孩子,眼下他既已即位,我自会尽己所能,助他处理一切事物……至于名义之事,我们姐弟自幼相亲,又何必在乎这些俗物?”

却听赵晋已重重叹了口气,道:“倘若真如公主所言,我们这些作为臣子的听命便是。但现在的国主……唉,要是由他继续这么执政下去,我北靖国迟早会陷入这乱世纷争的浩劫中……社稷危矣啊!”

禁凌烨听他这么一说,更觉得诧异:自踏进这座气氛沉郁的皇城之内,她便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是自己尚不知晓的。阿雪若是顺利即位,为何父王会遭软禁?而那个隐在北靖国幕后的高深莫测的国师,此刻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她方待开口问询之际,就听门外传来急迫的敲门之声,有嬷嬷在外面大声传报道:“国主有令,请华翎长公主沐浴更衣后前往天华殿。”

禁凌烨看向赵晋已,但见他微微点了点头。

“进来吧。”她一捋衣袖,在榻上正襟坐下。

宫女嬷嬷们应声蹑步而入,各自拿着洗漱用具迤逦走近,竟有十数人之多。禁凌烨瞠目望着她们手中的托盘上那些华丽的衣物和夸张的头饰,一想到那些物事待会都要穿戴在自己身上,立刻面露难色。

赵晋已躬身行礼退避后,站在门外的两名宫女便阖上门,在外静候。

禁凌烨兀自站在浴盆边,尴尬地望着围在自己身后的十几名宫人,很有些不习惯这样的沐浴方式,当即淡淡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我自己来就好。”

就见一名年老的嬷嬷躬身行了一礼,语态恭敬:“长公主既然回国了,一切就应当按着宫里的规矩来,奴婢们都是奉命行事。”她瞥了一眼站得离禁凌烨最近的两个小宫女,一使眼色:“还不快给长公主宽衣。”

那两名宫女诺诺应道:“是。”

禁凌烨不等她们走近,脚下便向后一跳。本欲摆脱这些宫人,谁料身后便是半人高的浴盆,她这一跳,登时连人带衣地跌入了香汤里,溅起大蓬的水花,浸湿了白玉石砖铺砌的地面。

宫人们顿时着了慌,脱口急呼:“公主!”

禁凌烨心中大呼哀哉,没料到竟会遇上这番折腾,委实狼狈,却是懒得去理会那些宫人的大呼小叫,一头栽入了水里。

宫女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就听水下传来禁凌烨的声音,“本公主命你们原地站着,没我的吩咐,一步也不许向前。”

几名年长的宫女用神色相互交换了一下意见后,终于不再做声,垂眉敛目,静静侍立在一旁。

须臾后,水下便静得没了声音。她们等得着急,不由得上前几步,试探地唤道:“公主?”

隔了许久,水下依旧没有动静。

宫女们终于慌张了,乱作一团拥了上来,“快,快下去把公主扶上来!”

然而,站在前面的几个宫女刚弯腰探下水,就听浴盆中传来一大片水花爆溅开的声音。声还未落,便见一道倩影蓦然自水中跃出。

她们还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便觉眼前一阵光影迷乱,待定睛望去时,禁凌烨已披着纱衣站在她们面前,脸上、发上的水还在滴滴落下。

她看了一眼还在怔怔发愣的侍女,佯怒道:“还不快把要穿的衣服给我。”

侍女们闻言立即准备起更衣的物事来,一时间又忙做一团。

带诸事齐备后,禁凌烨凝视着铜镜里那个宫装华服的女子,心中蓦地发出一声轻叹。

镜中女子身着浅黄色的绸缎锦衣,裙摆曳地,嵌有五彩宝石的衣领高高立起至耳边,繁复的花纹一路勾勒至袖口。腰带外延,覆着一层薄得近乎透明的玉片,竟是不得弯腰。云鬓如烟,满头的金珠银饰更是让她觉得头重。看着这一副雍容华贵之态,她不由得蹙眉,催动术法烘干满身水渍,才让自己觉得略微舒服了写。

这与往日的自己,可几乎没有半分相像啊。此刻的她心中所想的,却是封无痕见到她这般模样之时,该会如何嘲笑。

善于察言观色的宫人们看到禁凌烨唇角那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顿时放下心来。

绛红色的凤辇鸾驾行至天华殿门口便停下,禁凌烨揭开鸾驾前的七色流苏,手扶车鸾徐步下了车。

不过相隔年许不见,此地于她,竟有了种恍如隔世之感。

记得上回来此,还是平野之战期间,她为着阿雪之事,贸然闯入天华殿面见父王。岂知不过相隔年许,如今父王已……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了。

心中这般感叹着,繁复宫装下拥裹着的人儿面色却是平静的。她拾步登上冗长的白玉石阶,看着朱漆宫门在她面前缓缓开启。

大殿内光线昏暗,烛光在宫门开启的那一刻暧昧地晃动起来。

此刻已过了朝臣觐见的时辰,整个天华殿中寂静无声,唯有金色的王座之上,一个人影随着她脚步的移近而渐渐清晰。

“阿雪!”看见这个人,禁凌烨顿时加快了脚步,恨不得立刻奔至他面前。

然而,在靠近王座之际,她却蓦然停住,凝神望住眼前的少年,脸色微微一变。

丹墀之上的那个年少王者裹着一身艳烈如血的赤红色长袍,领口是金丝绣出的精雕兽纹,腿上盖着条薄薄的皮褥,而搁在皮褥外的手指上,一枚戒指正发出幽蓝色的诡异光芒。

在这座肃穆庄严的大殿上,乍然看见如此阴森诡秘的景象,禁凌烨不由得骤然愣住。

王座上这个少年自是禁凌雪无疑——她的弟弟、她自幼与之相伴扶持的孩子、也是这个世间上除了父王之外她唯一的亲人。

然而,从前那样依赖着她、被她宠溺在怀中的弟弟,此刻往日那澄澈可鉴的目光已变得深沉难测。眉目依旧还是那样的眉目,清丽而秀气,只是对方身上已再没有了往昔那种宁和安静的气息,神色间反透出某种妖异阴鸷的戾气,诡异得瘆人。

此刻的禁凌雪慵懒地闲倚在王座上,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的脸色略显苍白,然而眼神却亮如刀锋,凌厉冷酷得让人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跌入了冰狱寒潭里。

“姐姐,你回来了啊?”声音……还是那样的嗓音。然而脱去了从前那份稚拙后,这陌生的冰冷直直地浸透在她心底,即便是昔日最温暖的回忆,也变得似是而非起来。

禁凌烨有些难以置信地缓步前行,喃喃地唤了他一声,“……阿雪?”

从前那双明亮微蓝的眸子,原本宛如倒映着天空的颜色,此刻看去,竟已变成了幽蓝,深不见底,仿佛地狱里的冥火,一望之下,寒气陡生。

他……真的是阿雪?那个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

禁凌烨深深吸了口气,目光直直地望住他的眼睛,脚步也随着一路上行。

这是她第一次踏上王座前高高的丹墀。脚下的地毯是鲜红色的,宛如一条通向火场的道路,而这条路的尽头,是一团燃烧得更为炽烈灼人的火。

良久的凝视后,她终于从他的目光中捕捉到一丝熟悉的微妙情绪,终于肯定地平静叫出他的名字,“阿雪。”

一身红衣的王者微微撇过头去,似乎不愿再与她对视。

然而终究生生克制住了逃避的念头,转过脸来盯着她,冷声道:“王姐莫非忘记了?——这高台之上,自古只能容得一人。”

禁凌烨驻足看着他,眼里的疑惑在两人的对视中渐渐消散,转而变成一抹沉重的痛色。

若是她所料无误的话,眼前这位红袍王者,应该就是“长大”之后的阿雪。但是,她真的能为弟弟的这番成长而高兴吗?别后的这些日子里,他究竟去了何处,又经历了何样的事,才变成眼前这个样子?

“阿雪若是觉得姐姐碍眼,不妨让侍卫将我赶下去。”良久,她有些自嘲地苦笑起来,缓缓抬起脸,“也让我看看,在离开我的这段时间里,我的弟弟,究竟学到了什么傲人的本事。”印象中,自己还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和弟弟说过话,而昔日他们的亲密无间,仿佛也在此刻两人之间的距离一分分缩小之际、寸寸瓦解。

禁凌烨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袭上心头,这种觉悟让她几乎要挪不动脚。然而她知道,必须往前走,即便……他们走得越近,就会离得越远。

王座上的少年眸子里的蓝光越来越深,看着面前这个毫无畏惧的女子,她眼中那份自矜与沉稳似乎刺激了他敏锐的神经,令他搁在王座镂金的扶栏上的手渐渐收紧。

他的声音依旧是冷静的,仿佛在极力克制自己不让情绪外泄:“怎么?莫非王姐,是要和我争抢这个位置吗?”

“不,“禁凌烨脚下不停,淡淡道:“我只是来找我的弟弟。再迟多片刻,我怕他会在权利的诱惑中越陷越深。”

“权利的诱惑?”新继任的北靖国少年重复着她的话,忽地大笑起来,“莫非王姐是这样认为的吗?”他笑得张狂,然而眼中并无半分笑意,“是啊,正如你们所想的,我既然有这个能力,为何不放手去做呢?”

他从王座上站起,走至禁凌烨面前,也阻挡住了她前行的方向。

此刻的他们站得很近,如同永安城的大街上手拉着手逛街时一般的距离,然而禁凌雪的目光里早已没有了当初的那份怯懦与依赖。

那条古老的街道上,已再也不会见到他们姐弟穿着寻常人衣服嬉戏玩闹的身影。

此刻的北靖国天华殿中,华服加身、站在权利巅峰的两个人正相互对视着。

“姐姐。”熟悉的称呼里,却透着某种幽寒之意。但听新任的北靖国国主一字一句道:“你等着吧——用不了多久,我便会和彝国国主卡索尔联手,先一同平定乱世,再与他相争这至尊霸主之位。”

禁凌烨蹙眉看着他,心中的疑惑益发深了。

阿雪……她的弟弟阿雪,从来不是对权利有什么追求的人——他本性里是那样安静善良的一个孩子啊。而现在,从他平淡的语气里,也根本听不出任何的张狂和野心。

倒像是一个孩子睡梦中的呓语。

宛如……很多年前,他轻轻靠在她怀里,喃喃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姐姐,你会帮我的,是不是?”他猝不及防地近前,在她耳畔柔声问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姐姐都是阿雪的好姐姐……对不对?”他边说边伸手环住禁凌烨的纤腰,将头抵在她的肩上,轻轻呢喃着:“姐姐……”

这样熟悉的猫儿撒娇似的举止。

“阿雪……”禁凌烨轻轻抚着弟弟柔软的长发,合目叹道:“我自然会帮你的——既然这个天下已经乱成了这样,退后躲避,倒不如迎难而上。”

便见少年王者的唇角微微浮起一个不经意的微笑,伏在她耳畔低低吐字道:“那么……姐姐,便为了我、为了北靖国,请你……嫁给卡索尔吧。”

禁凌烨身子一颤,察觉到了某种无法抗拒的危险气息,连忙挣脱他的手,却被禁凌雪拥得更紧。

他没有在意怀中那个身子传来轻微的战栗,继续柔声蛊惑道:“留在他的身边,做我的眼睛——因为整个天下,我能信任的人,就只有姐姐而已。这也将是……我和他之间,最牢固的盟约。”

禁凌烨心头一震,猛地将他推开,眸子里蓄着泪,难以置信地看向这个与自己相依相伴了十多年的弟弟,颤声道:“这就是你的决定?”

话出口时,她才察觉到自己的嗓音已喑哑得几不成调,却见弟弟的脸上露出了得逞后的笑意。她顿时只觉得身心如浸冰窖,“你可真是……真是我的好弟弟啊!”

一身红袍的少年王者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再度靠近她的身子,她骤然只觉得耳边吹过一阵凉气,“姐姐,你不会反悔吧?”

无边的绝望袭来,禁凌烨一颗心都已凉透,面色僵硬地冷笑道,“我最是宝贝我那个傻弟弟了,答应过他的事,何曾反悔过?”她语音蓦地一转,“但是,他已经在我回来的路上……死了!”

她仰起脸,极力抑住了眸底再度泛涌的泪光,看向天华殿顶部那些巍峨辉煌的雕饰,“至于国主适才所言之事,即便你现下就立即下令将我处斩,我也决不会答应!”

禁凌雪有些失神地侧过头,看着侧首对着他的姐姐,只觉那一刻她的眼神凌厉不可逼视。昔日的温言笑语犹在耳边,而此刻……他心绪宛如波涛起伏,却终究只是漠然地转移了视线:“王姐路途劳顿,难免心绪不安,还是请王姐先回去休息吧,我过几日再去看你。”

“不劳费心。”禁凌烨却已不再看他一眼,蓦然转过身,踏着长长的地毯,往殿门走去。

这条路比起来时的更长了,一路疾行中,她总觉得背后之人的目光紧紧跟随着自己。她无法描述那种感觉——不是方才的针锋相对,也不是以往的万般依赖,却沉重得让她几乎透不过气。然而她不得不维持着仪态直腰缓行——现在和阿雪之间,横亘着一场不得不打的心理战,自己即便流露出半分的不舍,也会被他逼压得溃不成军。唯有一双眼睛里蓄满的泪水泄露了她此刻内心的软弱,却完全阻隔在了背后那个北靖国新君的视线之外。

直至殿门在她身后沉沉合上,她才终于停下脚步,深深吸了口气。

那沉重的闭合之声在她耳中一次次回响。她蓦然间只觉得身后关上的,不仅仅是一扇门。

她自然看不见天华殿之内,那个方才与自己争锋相对的人,此刻正摩挲着一个绿色的小面人,神情专注而悲痛。

她也听不到,在重重殿宇的最深处、一个阳光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正传出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姐姐,离开这里吧,再也不要记挂我了……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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