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索尔枯跪在已沦为一片坟场的黑塔废墟里,丝毫不知时间的流逝。只感到自己的心仿佛已随着那个少女一同死去……死在了,自己一手酿下的业障里。
直到有个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他才缓缓转过头来——
当看见身后那个白衣佩剑的男子,他顿时一愣,失声道:“你……你为何会来?”
白衣男子望着他怀中那只狐狸的尸首,轻叹一声:“我和柳先生、还有冷姑娘一直在找其余的同伴们……我们适才看见这里弥天的红莲之火,便知道,你们怕是出事了……”
卡索尔应声朝他身后望去,只见那个绯衣女子此刻面色亦是苍白,正扶着同样毫无血色的柳千寒朝此而来。
柳千寒看见他,微微点了一下头,旋即在绯衣女子的搀扶下俯下身,轻轻伸手抚摸着他怀中那只黄毛小狐狸,目光悲悯而无可奈何。
“柳先生你……”事到如今,他再也顾不得从前那些恩怨芥蒂,只得去求眼前此人了——只要能令灵纱复生,令他重新再看一眼她明媚恬柔的笑靥,即使现在便要了他的命、要他受千人骑万人踩,他也甘愿!
“求求你……柳先生,帮我救救她……救救您的徒儿……”
然而,柳千寒只是叹息,却并不点头,而是将目光转向封无痕,轻声道:“玉衡祭司啊,你不该求我,你既早已觉醒,便应当知道,拥有‘复生’力量的人是谁。”
卡索尔微微一震,缓缓抬起头,正迎上了白衣剑客温暖而明亮的目光。
金发的混血少年一蓝一黑的眸子里一瞬间掠过千百种情绪,终究却只化作一声叹息。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下,他蓦然朝这个剑圣门徒俯首跪下,口中低声哀求道:“大哥,求你……救救她……”
他此言一出,冷汐昀登时微微一惊,转目柳千寒,而柳千寒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是的,他们本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在十多年前,在他的哀求下,师父带他去彝国的冷宫看望母亲时,母亲便曾在病榻前交待过他,一定要照顾好那个刚出生不久便被彝国王室丢弃的弟弟……
彼时,母亲已被彝国之主打入冷宫多年,抑郁成疾,行将不久于人世。而她在病危之际对封无痕的这番嘱咐,一直被他牢记于心,不曾有过一刻或忘……
只是,他终究有负母亲的重托。这个弟弟,在起初的少年时代,他随师叔们修行期间、历遍山河大地都无法寻找到他;而在后来,当他得知彝国国主卡索尔继位、并确认此人正是他货真价实的亲弟弟后,这个弟弟似乎已丝毫不再需要他的帮助,便可头顶那片西域的广袤天空,战马踏遍血火中的山河大地,继位多年来杀伐决断、狠辣多谋……再不是母亲口中那个孤苦无依的幼弟了……
尽管,这么多年来,在帝都看着烨儿与阿雪两姐弟其乐融融,他也曾发自内心地感慨过、羡慕过……可是……他不是不清楚,他们终究有着截然不同的立场,而他的猜想亦得到了证实:他们终究,不止一次成为了敌人。
虽然,这一切非他本意。
而在他以为他们兄弟之间的立场矛盾已激化到只能刀兵相见的这么多年后,终于有这一日,他等来了他的一声“大哥”……
封无痕笑着点了点头,轻轻握住他的手,扶他起身。
他轻轻抚摸了一下他怀中已无丝毫气息的黄毛小狐狸,微微笑道:“真是好可爱的小狐狸……我以前还在先生的庐舍里见过她呢。既然她已经是我的弟妹,我为何不救她?”
这一笑之间,似乎便消泯了这些年二人所有的仇怨。人最难割舍的是血缘,无论有多少仇怨与误会、无论各自有着怎样截然相反的立场,只要有足够的意志坦然面对,都终有冰释的一天……
“谢谢……大、大哥……”似乎是由于过度悲伤后的狂喜、导致情绪过于激动,这位素来冷静的王者此刻连说话都结巴了起来。
封无痕笑着摇了摇头,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倾下身,抱过他怀中那只黄毛小狐狸。
他在那片废墟上盘膝趺跏坐下,抬头对柳千寒与卡索尔交待了一句:“请先生与弟弟为我守阵。”
柳千寒与卡索尔二人均点头以应,看着他缓缓闭目,左掌结印,右掌五指凌虚按上那只黄毛小狐狸的顶心,用神秘古老的伽蓝国语言,轻声吟诵着如水声般悠远而冗长的起死回生之术的咒文。
有淡淡的白光在封无痕与他膝上那只黄毛小狐狸周围凝聚,柔和而皎洁,宛若月华流转。
“此返命之术极其耗损心神与时间,在施术过程中,切记不可使人打搅到他们——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势必要守护他们,知道了吗?”柳千寒轻声叮嘱,神情却是出奇地凝肃。
卡索尔与冷汐昀皆诧异地望着他,却未见他再多说什么。二人惊疑不定之下,不由相互交换了一下目光——数月之前,他们尚彼此伤害着,甚至不将对方置诸死地而不罢休;可是此刻,中了血咒多时、已命不久矣的二人,再度见面之际,都早已明白了自己心尖尖上那个人究竟是谁。
此时的冷汐昀半靠在柳千寒肩上,与卡索尔相视淡淡一笑,过往无数的恩怨情仇,便尽在这一笑中泯然。
这是被星辰与宿命的力量紧紧相连的同伴间的羁绊与默契,即便在七千年后,觉醒后的七人,这份默契依然未变,同伴间的羁绊也依然存在着。
可是,这短暂的温馨并没有持续多久,他们便已敏锐地察觉到了异状——有无数的修罗厉鬼们,正朝此拢聚而来!
那些修罗厉鬼们,正是他们千万年之前的族人们。然而在那不见天日的幽阎之城与黄泉之海那千万年的禁锢与煎熬下,他们心中早已充斥了可怕的怨毒与戾气,在无尽无穷的孤独与不见天日的恐惧中疯狂,完全丧失了理性。即使是面对这些他们从前所尊崇敬爱的祭司们的转世,他们也无法抑制心中对“异类”的愤怒和怨恨,只想将一切全部吞噬、将这个世界变作与幽界一般的修罗炼狱!
数以千万计的修罗怨鬼们从各处厉扑而来,卡索尔急忙一手拔剑出鞘,一手召回神隐鞭,护在封无痕之侧,凝神准备抵御周围一切来袭。
而冷汐昀也取下背上的血月弓,待要将那些妖魔逐一格杀之际,身旁的青衣先知忽然举臂将她一推——
在她尚未反应过来之前,青衣先知十指已疾速凌虚错动,口中默念咒文——一个淡青色的结界瞬间张开,将正在施展回生术法的封无痕、卡索尔、冷汐昀与那只黄毛小狐狸一起护在他施张的结界之内。
封无痕蓦然惊醒,脱口低呼:“先生!”
语音未甫,便被柳千寒冷冷打断:“无痕,你眼下只顾专心救活我徒儿……莫要让我的心血白费——你此刻一旦放弃施术,不止会前功尽弃,并且你十二个时辰内无法恢复的元神,是根本不可能抵抗住眼前这些厉鬼的!”
“不,千寒……”冷汐昀摇头,冲过去拼命拍打那结界,然而结界却是纹丝不动。
他没有再理会她,目光冷冷注视着前方,声音一字一句、清冷如冰:“眼下我们四人,只有我,有能力对付它们。”
他的目光一瞬间也冷彻如万年玄冰:“来吧——我万年前的族人!你们堕落至斯,就无怪乎身为伽蓝国七祭司之一的我,今日为你们超度了!”
他双手依次结印,口中吟念咒文:“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随他话音落,他周围百步之内,顿时乌云浪涌、雷轰电掣,那种足以倾天裂地、分海断流的巨大力量,向着那些修罗厉鬼们厉劈而下!
无数的修罗厉鬼们在银白色的光华下化作齑粉,却有更多魔物汹涌聚来,向他恶噬而下!
早已脱离六界众生的他是没有血的,可是他那袭片尘不染的青衫已在那些恶鬼们的噬咬之下片片破碎,露出早已千疮百孔的、苍白的身躯!
冷汐昀但觉整颗心如在滴血,她不管不顾,当即凝气成箭,便要用她的法器血月弓射穿柳千寒设下的防护结界!
然而,这个由青衣先知以最后生命凝聚成的守护屏障是那样的坚不可摧,无论她尝试多少次,都是徒劳无功!
那一刻,前世式微的话骤然掠过她耳旁:“茱儿,你只是他的弟子,即使你们共同继承了北斗七星的宿命,你的力量也永远不可能凌驾于你师父尘谙之上。”
“千寒!”此刻的她,只能徒劳地拍打着那虚无而无懈可击的壁障,嘶声喊:“你若是这样死去,就算千年也好、万年也好,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原谅你!”
然而,柳千寒却似乎并没有听见她这番绝望的悲泣。他的身形已然有些踉跄,围扑而来的那些厉鬼们已将他死死牵制住,啃咬着他身体的每一处。
有无数的白色死魂从他身体里脱出——那是他从前为了维持这副形体所吞噬的那些死魂。而他吞噬它们的代价,便是在他死去之刻,它们得以分享这位灵力至高无上的祭司所有的血肉!
它们从他身体里脱出,与那些冤鬼们一起撕咬着他!
不止是冷汐昀,此时就连卡索尔与正在施展“返生之术”封无痕也再无法坐视,脱口疾呼:“先生!”
却见青衣的先知凄清一笑,淡淡留下了一句:“无痕,记得上天山,去找你师父……他会告诉你,如何使这个炼狱般的人世回复原貌。”
那,是他留在这个人世间最后的语言。
只见他当即两拇指交绕,双手开展如翅之势,动三次,如飞状。口中吟念:
“曩莫,三满多,没驮南,阿钵罗底贺多,舍萨那南,怛你野他,唵,舍句那,摩诃舍句那,尾旦多,跛乞叉,萨缚,跛曩诫娜迦,佉佉佉呬佉呬,三摩野摩奴萨摩罗,吽,底瑟姹,冒地萨怛舞,枳娘,跛野底,娑缚贺。(出自《文殊师利菩萨根本大教王经金翅鸟王品一卷》)”
此刻,青衣先知的身体已惨不可睹,可是他的目光依然清冽高洁如昔,体内虽冤魂遍布,神情却有着绝对不容亵渎的、神祇般的威严。
随他经文缓缓念出,只见被血光覆染的、暗无星月的夜空里,一只大鹏金翅鸟的形状缓缓显出——这只大鸟周身覆满金羽,翅有庄严宝色,头顶一如意宝珠,如浴火而出,纵声长啸,带着吞噬天地般的无上威严,展翅朝那些恶鬼们扑啸而来!
伽蓝罗金翅鸟。天地间凶禽猛兽,威力无穷,以龙为食,两翼相去三十六万里,居于须弥山北方,乃天界八部众之一。
在这金翅大鹏鸟振翅而出的一刻,天地之间仿佛山河摧崩、狮象狂啸,天际洪波倒泻,三味真火凭空出世,足以吞噬一切怨魂鬼厉的黑焰与秽恶!
虚空中,无数前尘与后世的记忆扑面而来,将他淹没。
那是谁的声音,在遥远时空的彼端,淡淡述说,“来世如果再相遇,让我做你姐姐吧。你这一生已经孤苦无依,总不能下辈子,再这样无依无靠吧?”
又是谁那双温和却苍凉如许的眸子,在暮色里凝视着他,微微笑着说:“阿雪啊,再过没两年,便到行加冠之礼的年纪了呢。从此阿雪就要拿起刀剑,成长为一个保家卫国的男子汉大丈夫了呦!”
恍惚记得,有一个日光明澈的午后,白衣少将衣衫磊落,倚剑而笑,“军令不可违、父命不可抗……可是好兄弟的请求,我更加是不得不帮啊!”
他身处于黑暗之中,却有虚无的泪水浸透了他湛蓝的眼眸。
最后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的,是姐姐那温润如水的声音,一声一声,在召唤着被他刻意尘封的、那个孩子的意识:
“阿雪,你想回家吗?”
“阿雪,最近身体还好吧?”
“阿雪,姐姐回来了。”
“姐姐在这里……别怕。”
“阿雪……回来……”
“姐……姐……”陷入昏迷多时的人在梦中呢喃,声音听去无助而脆弱——仿佛这一刻,这个声音的主人再不是那个曾雄视一方的霸主、亦不是拥有那令众生望而辟易的“恶魔之力”的煞星。只不过……是一个思念着远方亲人的孩子。
白衣银发的少女此刻正跪在冰冷的白玉砖上,让这个少年君主的头枕着自己的双膝。她怜惜地抚摸着他的长发,哽咽着唤:“雪,雪……”
她的泪水滴落在他冰冷的脸上——那种熟悉的热度,终于唤醒了他的思绪。
然而此刻,那个为他落泪的人,心中却已然明了:前生后世里、她所深深眷恋着的这个男人,从此,再也不会属于她了……生生世世,他都背负着阿修罗族的使命、背负着伽蓝一国的荣辱与兴衰,他的心不会为她停留、他永不可能……是自己的归宿。
禁凌雪在她怀中缓缓睁开眼来,望着这个非天神宫的圣女——这个在现世里,在他一无所有的困境中,数度帮助自己、救过自己的女子……
他抬起手,缓缓摩挲着她的脸,像是要帮她抚去脸上的泪渍。
然而却有更多泪水一滴一滴顺着他掌心流了下来……只听白衣少女轻微哽咽着道:“雪,别对我这么好,行吗?既然你不曾爱过我,就不要给我这么多的温柔……”
禁凌雪一时间心潮澎湃,望着她,目光仿佛穿过时空,看见了七千年前那只时常伴在自己身旁的鸟儿,又仿佛看见了那个为自己深深眷恋的少女祭司纯净无邪的面容。
“胧……”他哑然苦笑,那如海水般泛动着蓝光的眸子里一瞬间也有晶莹的液体在颤动。他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傻丫头,前生后世里,你对我用情至此,我怎么可能对你毫无感情。”
“可是……”泪水终于从他湛蓝色的眸子里坠了下来,他望着少女身后那个巨大的水池——那个水镜里,如今正交替映照出这个大陆上一切的景象:映照出了如今正被无数修罗恶鬼们重重包围、陷入危境的封大哥与柳先生他们;同时映照出了远方、那正陷入极其危险境地中的姐姐和她身旁那浮国皇子……
“前生后世的轮回里,待我最好最好的人,除了姐姐,便是你……”禁凌雪苦笑着道:“可是我现在,放不下姐姐、封大哥、柳先生他们……而此世的你,却是非天神宫的圣女……如果定要在他们与你之前作出取舍的话……”他被泪水模糊的眼底压抑着悲悯与无可奈何,却仍旧一字字开口:“我唯有……舍弃你……抱歉。”
“你不用跟我说抱歉的。”胧亦苦笑一声,细软的柔荑轻轻拭去他脸上泪渍,倾下身来,拥抱住他:“有你这番话,我虽死无怨矣……谢谢你……”
“谢我?”禁凌雪有些错愕。
然而,这个目光纯净的圣女只是微微笑望住他不语。她晶澈的眸波闪烁着,心中默叹:谢谢你,实现了我来到这个尘世里唯一的夙愿……
哥哥……不,紫微圣女,用他的力量,令我转世为人时得以拥有这副与你前世所眷恋那人相似的容颜。可是数千载的轮回中,你记忆里终究已模糊了她的样貌,唯独记得的,却是与她之间那份难以斩断的、同伴间的夙缘……
但很高兴,你仍记得前世伴在你身旁那只小鸟,如此,便不枉了我来这人世间一遭……
决意已定,她当即扶他起身道:“雪,我们走。”
“走?”禁凌雪反倒有些错愕起来。
就见她凄然一笑,轻声道:“去救那些……你心中最重要之人。”
他随她迈出大殿之门,待要向山下而去,却见眼前白影飘忽,瞬息即至二人眼前。
二人抬眸望定,见来者,正是非天神宫的大祭司:那迦。
“那迦,你是奉哥哥之命,要阻拦我去向吗?”胧冷冷看住他,神态倔强,似乎今日无论是谁,也阻挡不了她下山的决心。
此刻,这位非天神宫的大祭司眉目如常的清冷,淡漠的眸子里看不见任何情绪。他凝视着面前这个为自己侍奉多年的圣女、他心中至高无上的女神,发出一声淡若轻风的叹息:“你真的,要跟这个人走?为了他,背弃圣君大人?”
他的语音是毫无温度的,正如这个气质与神貌都恍非“人类”的白衣祭司。可是他这声叹息却似乎交杂着别样的复杂情绪,令闻者不禁有一瞬的心悸。
胧并没有过多的语言,只是颔首应了一字:“是。”
白衣祭司轻轻笑了起来,便在二人以为他即将出手与他们做出一场殊死决斗之际,却惊见他蓦地俯首向胧跪拜下去,深深三叩首——
那一刻,没有人看见,有一滴无质无形的泪水,从他严冰般的脸上滑落,坠入风中,消散得毫无声息。
在那段已不记得岁月的久远年代里,当作为紫微圣女荒魂转世的龙阙力量觉醒的一刻,他毅然带着自己的亲妹妹,脱离了自幼便将他们兄妹收入师门的蜀山,在这片大陆的西极之地、这座被尘世中人遗忘的迦罗山上,依循故国伽蓝的风格,建造了这样一座宏伟的“非天神宫”;同时,也制造出了他……一具,以古老伽蓝国秘术制造出的、人偶祭司。
只是,不同于七千年前那个为尘谙祭司制造出的、继承了北斗七星宿命的女弟子茱儿。他并没有那样好的运气,龙阙并没有赋予他“人”所应有的三魂七魄——他只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无妄无执的,傀儡……
他唯一的使命与生存目的,便是守护这座神宫,守护圣君大人与圣女……
可是……可是啊可是,他至今仍然无法忘记,在他初初睁开眼那一刻、在他有了“生命”的第一刻,那个露滴风荷般透入他耳中的温润声音、和那张皎洁无邪的清丽面庞……
“哎呀,哥哥,你看……你看,他醒了!”
那,便是他落入这个人世里,所听见的第一句语言。
白衣如雪的少女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那样柔和亲切的目光,仿佛是在望着一个初初降临人世的婴孩——仿佛,她已将他视作一个与自己同样有着鲜活生命的……“人”:
“你好,我叫胧。给你起个什么名字好呢……?”她微微颦起秀丽的眉,沉思的模样看去竟是如此的娇憨可爱。
“唔……”这个看似十五六岁的少女屈起食指、轻抵下颚,认真地思索着,忽然脸上有了喜色:“不如,就叫‘那迦’吧……那迦是半人形的蛇神,除了拥有剧毒和再生的能力外,更可以照亮黑暗的地底世界的世间罕有的宝石……就叫他‘那迦’,哥哥,你说好不好?”她转而摇晃着身旁那个金袍男子的衣袖,一脸娇嗔。
“好,好……”那位赐予他生命的“主人”严肃的脸上带着些许宠溺的笑意,摸了摸白衣少女的头,点头道,“妹妹既然喜欢这个名字,我们以后便叫他这个名字就是……”
那时的龙阙大人,远不是如今这个冷漠无情、仿佛已脱离人世爱欲的圣君。
那,是多少年前的往事啊?久远到,如今,那个生养这位非天神宫二位主人的故地——蜀山,都已然在时空河流无情地冲抵中,湮没为人世里的传说……
郑重地三拜之后,那迦在二人不解的目光下拂衣起身,淡淡道:“这座迦罗山上,有一处地方,可以最快通达这片大陆的中心——即,如今其余六星即将会合之地。让我为你们引路。”
“你……”胧惊疑不定地脱口,有些迟疑地道,“可是,哥哥……”
然而,她的话音戛然止于那迦回眸的那一笑中……
他笑了!他居然笑了!千百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笑。原来他也是会笑的……
可是,那个微弱的笑容看去落寂无比,犹如二人即将面对的,是一场比死别更令人催肝断肠的永久生离……
这一刻,敏感的少女仿佛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疾步上前,握住他的手:“那迦,你……”
然而,那迦并未回应她,只是有些疲惫地合上了眼,眉心微蹙——那眉宇间一道不易察觉到的刻痕里,似乎隐忍着无尽的悲伤与无法言说的苦楚。
他再未开口多说一字,只是淡淡拂开了她攥住自己衣袖的手,便领着他们,向着那云岚飘渺的山峦间的某处行去……
禁凌雪与胧相视一眼,彼此心中情绪虽极其复杂,但亦知道与禁凌烨等人会合乃当前刻不容缓之事。当即不再多说,紧随那迦而去。
数十里山路,对身怀异能的三人而言不过瞬忽之间事。
当三人深入一处烟雾薄绕、极其隐蔽的幽林内,周围景象忽然变得漆黑如永夜。
禁凌雪微微惊愕之际,但觉熟悉的温度传来,胧已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她手上传来镇定的气息,可是面前那骤然袭漫而来的无形压力仍是令他如临窒息。
静窒般的沉默与浩瀚的杀机弥漫了这片不可视物的幽林的每一处。
而开口打破这片浓重沉默的,是他身旁少女清润如许的声音:“哥哥……”
“胧,那迦……”非天神宫主人那溢满杀气的声音里,似有无法辨察出的失望流出,“连你们,也要叛我吗?”
浓墨般的漆黑中,禁凌雪仍能感觉到身旁少女颊边涌出的泪水。胧松开他的手,朝自己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亲人俯首跪拜下去。她的声音听来是那样的哀伤而飘渺,仿佛下一刻即将诀别人世:“哥哥……或者,紫微圣女……请最后一次宽恕我的任性、原谅……我的选择……”
“你的选择?”那个威严的声音喃喃着这一句话,忽然冷笑起来,“你的选择,就是你身旁这个背叛了我伽蓝国神圣使命的男人?”
“是。”胧的声音轻柔却坚定,“无论他是否是一个合格的祭司,前生后世里,他都是我唯一的眷恋……”
“……这样啊,“非天神宫主人的声音渐渐怨毒起来,一字一停顿,带着飘忽的笑——那笑里却透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机!”摇光祭司,你,是决意与你那些七千年前的同伴们,一起忘记振兴我修罗族的使命、忘记你们万余年前在降临人世前许下的重誓,而耽溺于人类给予你们的、那虚幻的温暖吗?”
禁凌雪的嘴角泛起一个奇特的笑意,似轻蔑、又似无奈,“什么是转瞬即逝?什么又是亘古不变?龙阙大人是被非天神宫中无日无夜的生活所遮蔽了双眼吗?没有什么使命、什么誓言是永恒不变……我只知道我禁凌雪——或者说,初怀——”他略略一顿,道出了这个久远的名字,“我很清楚,自己真正要守护的,是什么!”
语音未毕,身周顿时有森凛寒气蓬勃涌发,与龙阙所酝酿的那浩瀚杀气隐然有抗衡之势。
“愚昧!”龙阙的声音厉然冷笑,“难道摇光祭司以为,凭你的力量,便能抗衡得了身为北斗七星的主宰——紫微星吗?”
“即使输给你,我也要……”他没有再说下去。一霎间,二人的力量如狂涛卷涌,在虚空里激绕冲荡——周围的树木在簌簌化作齑粉,山石在瞬间轰塌碎裂——那是两种足以令天地变色的极致力量,在不见天日的黑阎中无数次殊死顽抗!
不过多久,某一种力量似乎被另一种力量压制住,蓦然衰竭下去——胧的心一紧,果然听得身旁传来禁凌雪一声呜咽的低吼,声音嘶哑而虚弱,似乎受了重创。
她再也克制不住心中汹涌的情绪,凝聚毕生所有的灵力,对抗了龙阙那惊涛骇浪般的一击!
可想而知,对于继承了“紫微”星辰力量的龙阙而言,她这螳臂当车般的一阻所能起到的力量是多么的微乎其微。她只能竭尽所能,为她身后那个她所深爱的男人抵减部分伤害……
可是那覆水难收的力量在重创她之后竟蓦然消停了。
黑暗中的两个人来不及惊愕,只是匆忙俯下身,抱住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子,各自伸手探她鼻息——其实不必去探,他们心中业已明了:承受了那样强大的、来自紫微星辰的极致力量,作为一介凡人之躯的胧,即使有着数千载修行,此刻也已是回天无力了……
就听那个女子竭尽毕生最后的气力,衔着笑意、轻轻吐字:“雪,你还活着……真好……”一语落,便再无任何气息。
在这令人绝望的黑暗中,只余下禁凌雪埋首在这个女子渐渐冷却的尸身前,压抑地痛哭……还有白衣祭司那玄冰般冷彻的眸子里,接踵滑落的、无形无质的泪水……
“啊……啊啊啊啊!”骤然间,但听得身旁传来一声凄厉如鬼的长啸,那声音嘶哑而绝望……仿佛这无涯尘世里、这无垠宇宙间,只余下他一人,将永远承受着那无穷无尽的孤独与失去一切的梦魇……
“不——胧啊!”隔了迢递的时空,他呼唤着这个寂寞如雪的浮生里、数千年来唯一的、始终伴在他身旁的亲妹妹,只感到令人绝望的疯狂吞没了他所有的理智!
在他心里,只剩下,毁灭……毁灭一切、吞噬一切的欲望!
他要让这四海九州、八荒六合间的一切——无论是人族、还是阿修罗族,都陪他这个唯一的亲人一起殉葬!
然而,便在这种极致的力量即将失控之际,他感到有另一个魂魄在逐渐占据、剥夺着他的意识。
那,是七千年前被紫微圣女生生分离的、他的另一半转生为人的魂魄:添朝袭。
阿修罗族的族民具有二魂:荒魂为恶,和魂为善。善恶循环,此消彼长,生生不息,是为轮回。
“龙阙啊……你也看见了,‘降幽’之仪落成后的这个人世,变成了怎样一个修罗炼狱!那真的是仍封存了一颗‘人类之心’的你希望看到的吗?那真的是你希望你的妹妹那纯净无暇的双眼所看到的世界吗?”
“沉睡吧,龙阙……让你这颗被绝望与杀戮的黑焰充斥的心,永远沉睡下去……”
随着女性慈和而悲悯的语声响起,整个幽阎无光的密林忽然腾起了耀目的金色辉光!
伴着这刺目的金光,龙阙的身形消失了,出现在禁凌雪与那迦二人面前的,是一个身形飘浮于空中、着一袭如夜般黑袍的女子。
那个女子的容颜已无法用人世间任何辞藻描摹半分。禁凌雪本以为,姐姐的温婉柔丽、冷汐昀的清艳脱俗、古月灵纱的娇丽可人,都已是世间足以倾国倾城的绝色。可是,他从未想过,紫微圣女另一半魂魄转生而成的这个女子的脸,竟是美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一瞬的枯荣并俱、一瞬的悲喜交接、又一瞬的天际堪破,都在这一张脸上乍现。她一闭眼,山川放佛都安静了下来;她一睁眼,河流都将要为之奔腾。
“你就是……我北靖国国师,添朝袭?”禁凌雪惊疑不定之下,脱口而问。
然而,添朝袭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淡淡笑了起来。
她十指交错,在额心结成一个十字印,喃喃叹息:“龙阙——沉睡在此世间里的另一个‘我’。我将伴你一同永远沉眠在此。这片大陆未来的命运,就交由我们的孩子们——让‘七星’们,去完成他们该完成的命运吧!”
“你累了,我也累了……”
冗长的叹息,回荡在空幽的山谷深处,旋复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