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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情愫

在塔尔镇上挑选了一匹好马,由于心忧禁凌雪的安危,封无痕当夜便策马启程,沿途更换了好几匹坐骑,终于在十日后,赶到了京郊那片竹林、柳千寒的住处。

在竹舍外系上马后,封无痕在外面敲了敲门,听久久无人应声,不由张口大声唤道:“柳先生!封无痕有事拜见!”

然而,连叫了两声,里面都无人回应。封无痕心中一沉,当即不再顾虑什么,一把推开了庐屋的门——他性子素来不拘小节,何况自幼年时起,柳先生便从未将他当成过外人,因此情急之下,来不及虚礼问候,他便径直推开了柳千寒卧居的门,再度唤道:“柳先生,封无痕有紧要事情拜见,还请先生现身!”

然而,依旧无人回应。

怎么回事?这么多年来,他屡次登门造访,柳先生从无闭门不见之例。何况,这么多年来,柳先生一直隐居于此,从未离开过这间竹舍半步……而这次他在竹舍里叫了半天也无人回应,莫不是——

封无痕面色大变,低头触摸了一下窗台和桌案,却摸到厚厚的一把灰尘。他继又抬眸环扫这间陋室,却发觉屋顶的角落里,赫然有蛛网暗结!

看样子,这栋竹舍已经至少有一个月无人居住了!

难道,柳先生已经离开帝都了吗?那他又会去何处?还是,他已经……

封无痕不敢再深想下去。然而越是抗拒自己不去多想,那些被压抑的纷纭念头便越是叠涌着浮上脑海——

若然,柳先生真的不见了,那么此后,他又该去何处找寻他呢?

追溯起来,似乎从孩提时代起,他与霜儿、阿雪便对这位隐居在帝郊的青衣先知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三个在帝都相依为伴的孩子一直都十分信任这位神秘的先知,常常将心底里的困惑倾诉给先生听,而先生总是能够耐心地听完、然后为他们指点迷津,让满面愁云的孩子们心中阴霾顿散,霍然清明。

然而,他们只是一味地接受柳先生施予的指点或开导,却太少太少关心过他、也忽略了尝试去了解这个清冷而寂寞的男子的内心。

似乎,在世人们眼里、在三个孩子的眼里,这位掌握了星辰与自然奥秘、号称有着洞穿过去与未来之眼的先知,便是如同神明一般的存在——他那高深莫测的预言令他们慕而神往;每当有好事者前来“验证”这位先知的能力、或是豪绅恶霸请人来逼迫柳先生为他们占卜“生财妙道”之时,柳先生每每只是从容静坐,横琴膝前,面色如常清冷,轻拂衣袖、拨动琴弦,便能将那些来意不善者吓破胆、再不敢来招惹这栋竹舍的主人,而柳先生在他们面前显露的那些变幻无穷的法术,总能令几个孩子大开眼界,拍掌喝彩。

一直以来、一直一直以来,他们都将这个敬之如师如父般的男人当成了一尊不食人间烟火之气的神,却从未想象过,有朝一日,这个如同神明一般的男子彻底从他们的生命里离开,他们心中会有多大的不舍与不甘?

在童年时的记忆里,这位先知似乎曾豢养过一只黄毛小狐狸——那只小狐狸全身的绒毛呈一种温暖的鹅黄色,通体无一丝杂色,似乎是珍惜罕见的异种。每回他们三个孩子结伴来访柳先生竹舍时,那只小狐狸总是用那双琉璃般清透晶澈的眸子打视着三个嬉笑玩闹的孩子,眸中紫波潋滟,婉转而灵动,宛如一个妩媚调皮的少女。

然而后来,连那只小狐狸也离开了他。而三个孩子也渐渐长大,有了各自需承担的责任,再也无法时常来到竹舍陪伴柳先生喝茶、下棋。这么多年来,柳先生始终一个人,清冷而孤寂地幽居在此,用那永远淡然平静的眼神,旁观着这变化如流的纷漠尘世、旁观着他早已洞悉的一切……这又是,一场多么寂寞的、无涯的生啊?

原本,他心中尚埋藏着很多疑虑要问柳先生,可是每一次,总是借口俗务缠身,匆匆别过。而这一次,甚至来不及说声告别……

柳先生啊,您千万不要有事。封无痕站在他的卧居内,双手合掌,在心中默祷:眼下阿雪生死未卜,霜烨如今又不知所踪,若是您再有何万一……

然而,他的默祷才持续了不过短短的片刻,便被轰然一声巨响打断。

他惊然回首望去,就见柳先生书房的书架不知何时,竟然洞开了一线——书册与壁柜完好无损地向两侧分开,露出中间一个幽深莫测的甬道来!

封无痕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似是感到无法置信。他记得清楚:这书柜的墙壁之后,原本应该是竹舍后院的那个花圃啊!

他来不及多想,立即箭步奔了过去。

辘辘的低沉响声中,一张轮椅从那条漆黑不见底的甬道里缓缓浮出,来至封无痕身前。

柔暖的夕曛从庐屋的窗口垂泻而下,斑驳地洒在轮椅上。静坐于轮椅内的那个男子的肌肤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色,其下流动的淡蓝色血脉已比几个月前更加清晰。男子青衣萧然,缓缓从轮椅中抬起头来,面色苍白得可怕,形容疲惫,仿佛已虚弱至极处,低声喃喃:“抱歉啊,无痕,这段时日我一直在闭关修养。若不是你方才强烈的念力惊醒了我的睡眠,我恐怕还……咳咳……”话没说两句,他便猝然捂嘴咳嗽起来。

“先生,您究竟怎么了?”封无痕急切地扶住了他,却惊觉他的身体已比从前更加冰冷——他自问内力还算深湛,然而手方一触上他的衣衫,整个人便顿时有种如浸冰窖的错觉,刺骨的寒意从手掌迅速涌遍全身每一处筋络。

更令封无痕惊诧的是:那具冰冷的躯体内,竟已然感察不到气脉的搏动!

“先生,你……”

封无痕脱口待要说什么,柳千寒却是虚弱地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他抬眸望了一眼窗外如血的夕阳,发出一声有些自嘲的苦笑:“记得我上次出来看星星,也是这残阳渐斜、暮色初起的时候。那次远远的,我好像还能听见帝都里孩子们的嬉玩耍闹之声……那笑声里,似乎有个女孩在轻轻吟唱着一首……古朴悠扬的歌谣……”

此刻的柳千寒脸上透着一种温和而苍凉的笑意,在如血的夕阳映照下,隐隐然竟有一种迟暮之感。

他的声音再不复往日的清冷,而是恍惚得犹如一缕缠在弦上的蚕丝,低声吟唱:“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歌声哀婉低抑,重复着相同的音调,回环往复,仿佛绵延无尽。

那痕笑纹此际在柳千寒冷如寒冰的脸上缓缓散开,宛如春风在冰面上轻轻吹裂了一丝褶皱,漾出一脉柔光来——又或者,那只不过是封无痕的错觉。

那缕蚕丝在绵延无尽般的歌声中越拉越长,仿佛随时将要坠入风中、断裂……令人不忍卒闻。

封无痕终于再也忍不住,阖目劝道:“先生,请别……别再唱了。”

“呵呵……”柳千寒停下吟唱,低咳了几声,清逸如仙的脸上忽地露出一个哀伤而自嘲的笑意,望着窗外渐沉的半轮夕阳,眼神恍惚,“无痕啊,在你眼里,柳先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一个好人啊!”封无痕不假思索地脱口答道,“是我和霜烨、阿雪敬之如师、爱之如父的人!”

“好人,么……”柳千寒倚靠在轮椅内,唇边笑意渐敛,神色显得更加哀伤——这个经历了普通人几生几世那么漫长光阴的男子,此刻却流露出宛如迷途的孩子那般茫然无助的眼神,“可是在我自己眼里,我却是个很失败的男人啊,呵呵……”他嘴角牵起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捂着嘴又咳嗽了许久,方阖目微叹,“我曾辜负过一个姑娘,从上一世、到这一世……”

“我,欺骗了自己一生啊。”

这是封无痕第一次倾听到这个一生宛似淡泊无欲、博爱而无情的男子,述说起自己的往事。

然而,短暂的叙述至此便已结束。柳千寒微抬双眸,看向封无痕,将方才流露出的软弱情绪一丝丝不着痕迹地压抑了回去,面色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温和淡然,缓缓问道:“无痕啊,你今次风尘仆仆来找我,到底所为何事呢?”

封无痕没有立刻回答。他沉吟了许久,斟酌着用词:“柳先生,我可否问您一个问题?”

柳千寒淡然笑道:“说。”

“我记得上回在夺令大会上,我曾见古月灵纱展露过自己的武功——她似乎武学庞杂,通晓各门各派的内功和招式。可是……”封无痕目光闪动,含着一丝质疑的神色,凝视着面前的先知,“不仅是我有这种猜想,连前次去离国青昴城营救冷姑娘的霜儿也看出——在真正对决之时,那个丫头运用的功夫,正是出自我天山天玄门门下!”

柳千寒眼神颇为复杂地叹了口气。垂眸良久,方释然一笑,道:“不错,我昔年,确曾是天玄门门下……一个背出师门的叛徒。”说这话时,他的语气平静而淡漠,仿佛时隔多年后,昔年那一切,已尽皆成为了遥远的前世之事。

封无痕未料到他竟会答得如此坦然,不由有些错愕,“那么,古月灵纱的那柄剑——”

柳千寒轻轻颔首道:“那柄幻剑,是我送给我这位徒儿的临别赠礼。”

“可是,“封无痕回忆着这十几年在这间竹舍内看见的一切,一双剑眉顿时覆满了疑云,“那丫头的年纪看去比霜儿还要小上几岁,怎么可能……”他止住没再说下去。

柳千寒淡淡看他一眼,似乎已然猜悉到他心中所想。

是的,即便是自幼被人喻为武学奇葩的封无痕,在天山习艺期满后,这些年来,仍会定时返回天玄门,请师父指正自己剑法的不足、并传授新的剑法,然后循序渐进修炼,方能达到今日这般成就。从十三岁始,他便长住帝都,并时常与霜儿、阿雪结伴至柳先生的竹舍内耍玩,却从未曾见过柳先生还有个徒弟……难道,古月灵纱早在霜儿与阿雪入质帝都之前,便以五六岁稚童之龄,从柳先生处学成了那样高深的剑法和法术、并圆满出师?

这不能说是不可思议,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就算她从母亲胎腹中便开始修炼,也不可能有如此成就!

何况,那个少女紫眸黑发,容颜清媚姣丽——从容貌特征上判断,应当是典型的浮国人。

这样想来,她的身世便更加可疑了。

“无痕啊,“封无痕飘移的思绪被柳千寒淡淡的话声打断。柳千寒深深看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那口吻似是玩笑、却似又含着几分揶揄:“看来这么多年来,尽管身置人心庞杂的权力漩涡中心的帝都,却依旧没有消磨掉你的这份好奇心啊。”

听见柳先生这番挖苦的低语,封无痕面色微沉,仿佛察觉到了他故意转移话题的意图,立刻沉默着低下了头,不再问下去。

柳千寒看着他的神色,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旋即缓声问道:“进入正题吧,无痕——你今趟来此找我,究竟所为何事呢?”

封无痕沉思了片刻,未加隐瞒,将十日前在塔尔镇上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细致述说而来;并详细向他描绘了那个神秘白衣人的相貌特征、与那身诡秘邪异的术法。

柳千寒听罢后,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清远的眉目间流露出一丝忧虑之色,眉头轻锁,喃喃自语:“是他们啊,难怪……难怪上回你告诉我阿雪在尧镇附近失踪的事后,我竟完全感察不到他存在的气息,只能由星象上判断出他仍活着。原来,他是去了那个地方啊……”

“究竟是什么地方?”封无痕听得玄乎,脱口问,“莫非柳先生知道那个地方?”

然而,柳千寒却未回答,只是长长叹了口气,望着他的目光里含着某种幽远的深意,仿佛已看到了那颗冥冥之中、主宰他命运的星辰的微妙变动。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字一句地劝诫道:“他究竟身在何处,现在的你无须知道。”

封无痕失声道:“为什么?”

柳千寒沉容答道:“因为现在的你,还不是他们的对手。”

封无痕无暇去深究他此言之外某种微妙的暗示,只是霍然变了脸色,肃然道:“柳先生,您该知道我与阿雪之间的交情——为了救出他,即便是龙潭虎穴,我也会去闯!”

听得此言,柳千寒长叹一声,默然阖住了眼,微微苦笑起来:是啊,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啊,他怎会不了解他的性格?他是那种甘为朋友和心爱之人两肋插刀的性情中人啊,一旦他立定决意要做之事,又有谁能够阻止?

或许,也该是时候,让他亲眼见证他和同伴们的宿命了吧?

无论如何,他这副身体,怕是已经支撑不到“天祭”的那一日了……只是,他还不愿他的同伴们为“那个人”所利用,用那种最残忍邪恶的方式,以使命之由、行报复之事,去实践他们七千年前对王和圣女的承诺。

念及于此,他缓缓睁开眼,就见封无痕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目光清明如雪、坚定如冰。柳千寒脸上终于恢复了一抹温和的笑容,缓声道:“好吧,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么,我只能提醒你:此去切要小心。”

“我知道。”封无痕一口答应下来,即迫不及待地问道,“柳先生,那个地方究竟是在——”

“他们此刻身在离国境内西南方的迦罗山……迦罗山,非天神宫。”那个神秘的答案,一字一句从大胤国师的唇间吐出,语音低沉而肃穆。

迦罗山……那个四季为阴云笼罩、被世间传为天下四大禁地之一的、传说中蛰伏着某个不知名邪恶教派的“魔域”?

然而,只是一瞬的惊诧后,封无痕的情绪便很快平复了下来,眼神更加坚定:“那么,它的具体位置是……”

柳千寒淡淡道:“这个,就需要你自己去寻找了。”

“可是,迦罗山那么大……”

“那就要看你,有没有找到它的机缘了。”柳千寒笑望住他,目光中饶有深意,“无痕,你敢一试吗?”

青衣先知的这句话仿佛激发了少年剑客心头的那股热血,封无痕几乎能听见有炽热的血液在他身体里沸腾澎湃,当即毅然答道:“自然敢!”

“好。”柳千寒赞许地看着他,缓缓探手入那袭单薄的衣衫内——他枯瘦的手伸出来之际,仿佛变戏法似的,竟突然摊出一个金色的罗盘来。

那罗盘乍看之下,似乎与用以占测风水的普通子午盘无甚差别;然而再细看去,又有些近似于航海时用以指路的司南。

柳千寒并未解释这个奇特罗盘的用途,又沉默地从怀中依次取出一柄银光凛冽的匕首、一个羊脂白玉瓷瓶、几枚细小的银针……最后,又俯身从身侧的书柜底层拿出一只铺展开来足有一人高的风筝,低低吟唱了一句什么口诀,旋即五指结印,在风筝的中央部分轻轻印了下去——那风筝的骨架上立刻现出了一个金色的符印,迅速漾散开,宛如水波般消失无痕。

他将这些物事一应妥善地递交至封无痕手里,低声交待:“我此刻给你的这些‘杂物’,你记住千万要保管好,或许到了危难之际,它们能助你化险为夷……到了那个时候,你自会明白它们的用途。”

封无痕小心地接过,郑重点头道:“好的。多谢先生,无痕定会谨记的。”

“另外……”柳千寒语音略顿,沉吟道:“你说冷汐昀……也和阿雪一起被那个白衣人抓走了,是吗?”

封无痕眼神一亮,立即会解了他的意思——方才在他提及那个绯衣女子之际,柳千寒眉宇间仿佛凝郁着一层化解不开的愁色,就宛如他淡漠眼神中偶尔闪过的那几许飘忽的忧伤一般,稍纵即逝。然而,柳千寒既然对往事避而不谈,那么他也就不便多问。只是作为一个局外之人,在那次帝都的夺令大会上,他便已觉察出二人间有着某种复杂难解的夙缘。他当即一字一顿地承诺道:“先生请放心,我去救阿雪之时,定会将她一并救出——毫发无伤地送至先生面前。”

“不……”然而,柳千寒却轻轻摇了摇头。此刻的青衣先知眼眸深处蕴蓄着某种恍惚而哀伤的情绪,竟一字字开口请求道:“若然你找寻到她,请替我……求她回来。”

“什么?”封无痕诧声脱口,似是感到不能置信:这位术法修为匡绝当世、清冷如神、傲然睥睨红尘的先知,竟然也会有开口求人的时候?

并且还是……如此郑重地拜托他,去哀求一个女子。

而这个请求,只是希望她能够回到他的身边?

“咳咳……”但听柳千寒依旧轻声咳嗽着,目光萧瑟,仿佛那窗外漫天凋零的黄叶,透着一种迟暮的苍老之态,“是的,我拜托你,帮我……请求她回来……”

仿佛心绪的哀戚令整个肺脏都为之震搐,柳千寒虚握成拳的左手轻轻抵住了嘴,又发出一串低抑的咳嗽,方摇头苦笑着,声音喑哑:“我不忍见她……咳……见她再继续受苦了……这孩子啊,无论哪一世,所能拥有的快乐,都太少太少了……”

柳千寒笑容凄苦,语意落寞,抬眸望住面前的帝都少将,“你帮我求她回来……告诉她,她与卡索尔之间的‘同生血契’,我有法破解……若是再迟些……再迟些……咳咳……也许就来不及了。”

“柳先生,“封无痕心中颇为触动,然而仍旧忍不住小心地劝道,“其实依我这个旁观之人看来,卡索尔对她应是真心诚意。既然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柳先生您何不……成全他们?”

虽然每次一提起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心中就会掠过一丝莫名复杂的情绪。然而,他心底里却实在觉得:性格冷漠隐忍的冷汐昀、与刚毅霸气的卡索尔,真的是很般配的一对啊。他委实想不明白,柳先生这样一个一直无执无求的人,为何执意要拆散他们?就算先生真的太过寂寞……可是,他都已经孤寂了这么多年了啊。

然而,看着柳千寒愈发苍白憔悴的面色,他心中微微一悸,不禁失声道:“莫非……先生,您当真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吗?”

柳千寒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神色仍是淡漠如死。

封无痕心蓦地一沉,颤声问道:“先生,我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力的吗?”

柳千寒却只是漠然摇了摇头,旋即叹息道:“我只需再闭门休养一段时日,我想至少……咳咳……我这个身体,应该至少还能再支撑半年。”

支撑半年?封无痕面色登时一变:莫非柳先生的意思是,他只能再活半年了吗?

“怕什么?无痕。”柳千寒慢慢抬起头来,嘴角浮出了一个有些自嘲的笑容,“这么多年来,难道你还一直猜不到……柳先生,其实早已经是个死人了吗?”

“先生!”封无痕面色苍白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摇着头,似是亟欲否定这句切切入耳的话语。然而……他又能如何否定?这些年来,出现在柳先生身体上那种种迥异于常人的诡异特征,他不是没有亲眼看见。只是……他不敢去承认罢了。

就听柳千寒面容平静地叙说道:“在一百多年前,当我的修为精进至极限时,我的寿命业已临近尽头。那个时候,我用了某种禁忌的上古秘术,让我的这具躯体,得以在这个时空里苟且延存下来……

“可是啊,那种术法实在太过邪恶,反噬效果也太强烈……我夜里甚至时常能听得见我体内那些死魂怨鬼们的哭号声……

“然而,由于我已死去,所以我的一部分魂魄,其实也早已进入了下一个轮回、在另一个时空里生活着。

“我违逆天常、背叛轮回,擅自打乱了自然的法则,‘天罚’之日,其实……终究是要到来的。”柳千寒轻轻叹了口气,眼神却坦荡清明如水,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这一日的来临。

封无痕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问道:“可是,先生你付出如此大的代价、这般痛苦地活下来,究竟是为了什么?”虽然他期望柳先生可以永远留在这间竹舍里,以便自己能够时常见到他,然而他还是无法理解: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让柳先生这样一向淡泊无求之人,做出了如此疯狂的行为?

“……为了什么,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知道,我大概是……咳咳……等不到‘那一天’了。”柳千寒猝然住口不再说下去,缓缓从怀中摸出一只水晶球模样的物事,递给封无痕。

“无痕,若是你有心的话,在我这具躯体彻底被我体内那些冤魂厉鬼吞噬之前,请你和烨儿,用心回忆我生平的一切,然后……将这只水晶球,放置在我死去的地方……”

封无痕听言微怔,满怀惊诧地接过那只水晶球——那球体约有他半个手掌大小,乍看之下似乎只是个普通的透明晶球,然而在室内黯淡的光线下,球体内部却焕发出瑰异夺目的幻彩流光,映照得他掌心每一缕纹路都清晰分明。封无痕脱口喃喃:“这是……”

“它叫‘定魂珠’,是可以吸纳和储存魂魄与记忆的容器。”柳千寒淡淡解释道,“每一枚定魂珠只能储存一个人的魂魄与记忆,当它容纳了这个人的魂魄和记忆后,便会依据那个人生前的品行而变幻成单一的颜色。

“如果你能实现我这个心愿,将来即便我死去后,我的意识和一部分的力量仍能够得以延存,就可以通过这只定魂珠直接与你们的心灵对话,甚至能够帮助你们化解危难……”

“不!”然而,封无痕却是蓦地摇了摇头,凝望着面前的青衣先知,怅然道,“柳先生,我们需要的,是一个与我们一样,能够行走、会说话、会笑的柳先生,而不是……不是一只冰冷的魂晶啊!”

“……”柳千寒眼神微微黯寂了一下,旋即摇头不语。

“柳先生,“封无痕将那只定魂珠小心地收入怀中,即俯身握紧了柳千寒的手,“倘若先生相信无痕,便请您告诉我:究竟要怎样做,才能真正帮到你?”他的语气有些激动,仿佛铁下了心一般、将心里的那个愿望一字字吐出,“即便是让您继续以这副形体活下去——只要能够消除您的痛苦,我一切都愿意去做!”

“……”柳千寒看着这个孩子执拗而诚挚的眼神,迟迟未曾答话——似乎长久的孤寂,已让这位先知遗忘了应该如何表达心中的感激。

也许,这个被天上最特殊的那颗星辰守护眷顾的孩子……真的能够如他许多年前预测和期许般的那样,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业;也能够……打破那些原本“不可能”发生的定律,创下奇迹罢?

良久的沉默后,青衣的先知方轻轻点了一下头,“好吧……只是,为我重塑形体所需的这几样奇物实在太难获得,即便冒着巨大的生命危险,都未必能有那样强大的力量取得……我昔年费尽心血,也只得到了两样……”

封无痕慨然道:“那么,也请先生务必告知我,它们生长在何处!——我会不断磨练自己,使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在生之年,我定必会将它们一样样取得!”

“好吧。”柳千寒轻叹了一声,抬眸注视天际,缓缓言道,“从浮国向阳郡出海,东去四千里,有座冰火岛。而重塑我形体所需的第一样奇物,匀锦石,便是生长在冰火岛最高的那座火山口之下九百尺处。此石在火山内部看去色泽绯红如血;在日光下看去透明如无物;在月色中看去莹光凝润;而在水底看去,却会呈现出七彩色泽。此石将用以重塑我骨骼。

“从彝国边境的威斯纳港出海,西去一千五百里,有片未知的大陆。大陆分布呈‘井’字状,中心是一片内陆海,被当地人唤为‘死海’。这片海的奇奥之处在于:莫说人,即便一块金子掉进去,也无法沉入海底。而重塑我形体所需的第二样奇物,十真草,却是生长在深入海底九百丈的泥沙内。此草每根约莫三寸长,质量轻盈菲薄,草叶颜色近似于人体皮肤,隐约可见其上以游丝状繁密分布的淡绿色叶脉,犹如人体肌肤下的血脉。此草将用以重塑我皮肤。十真草的根部深埋于泥沙之下七尺,连同茎叶一并采下,可用以替代我的毛发。

“翻越毗渊山脉,从溟海出发,一径北去,渡海两千五百里,有座冰川大陆,被世人称之为‘从极渊’。而重塑我形体所需的第三样奇物,寂昙花,便是在茫茫冰海中、一片在白昼里散发出七彩光芒的浮冰底下的海水底部、生长的一株奇葩。此花大小约九尺,形貌与普通昙花相似,通体呈血红色,花瓣上的脉络丝缕交错,犹如人体纤细的血管。此花将用以重塑我的血肉。

“由这片大陆最南方的姜国沿海的珍珠港出海,南去六千里,有片大陆,四季炎热无冬。在这片大陆中部、无人居住的繁茂的热带雨林内,生长着一种奇异的食人巨树。此树壮硕高大,最小也有三丈余高,树干中央巨大的空腔相当于野兽的肠胃,树枝约有三个碗口大小,伸展开去,能攫取方圆一里内的食物——这种植物名为食人树,顾名思义,便是以生物为食,远近大小生物,无论人畜,一律攫获后‘吞’入它的树腔内。此树食量大如饕餮,贪得无厌,皆为群体聚居。活人一旦闯入它们的巢穴内,便难逃沦为它们食物的噩运……数千年来,经过那片食人树林的旅者,从无一人生还。而重塑我形体所需的第四样奇物,却是这种食人树的根须。这种根须纤细而柔韧,色泽微黄。此根须将用以重塑我的筋络。”

封无痕将此刻柳千寒慢慢叙述的每一句话都默记于心,并将他的叙述在脑海中转化为图像、深深烙刻在记忆里。

“而至于,重塑我形体所需的最后一样奇物……用以重塑我的脑髓和脏器。”柳千寒停顿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叹息着低语道,“是在昆仑天。”

“昆仑天?”封无痕面色一惊,“那不是——”

“是啊,乃是传说中人类的力量无法到达的地方——在这个世界的极南之尽——越过这个世界最酷热的地带、再漂泊五千多里的海洋,到达传说中的昆仑境域,登上三千刃高的昆仑雪峰后,传说便有虹桥直接通往天界第一重天。而这种并蒂莲,便是生长在第一重天的瑶池内。”

并蒂莲……这种传说中生长在昆仑仙境、西王母居处的仙葩,自己纵使拼尽一生之力,能采摘到的机会,怕也是微乎其微吧?

他是没见过天界是什么样子,但是传说中,那些守护天界的天神们,不各个都是凶神恶煞、不通人情的冷血金刚吗?

然而,只是短短片刻的沉默后,封无痕便立即颔首答应下来,眼神雪亮,犹如一把出鞘的宝剑:“好!承君此诺,必守一生。若柳先生当真不幸在我不察之时化作了一堆枯骨,只要我封无痕在生一日,便必会竭尽一切力量,为柳先生取来复生所需的五样奇物……以弥补柳先生今世未能实现的那个心愿。”

一轮弦月不知何时已悄然挂上了中天,窗外暝色苍茫。柳千寒在昏暗的竹舍内望着面前这个白衣剑客,目色复杂地叹息着问:“无痕啊,你究竟几时才能为自己活一日呢?”

封无痕微微一愣,旋即眼神顿时黯淡下去:是的,记忆之中,自从平野之战、他接受父命带兵上战场的那一日起……他已经许久许久,都未曾安然睡过一个好觉了。似乎,昔年与那个化名“霜烨”的少女插科打诨、嬉笑打闹的日子,已经模糊在了那段青葱岁月深处,不敢回望、也无暇回首……

理想中憧憬的那些美好,总被现实中那接踵而至的烦恼毫不留情地打破、粉碎。唯有在梦里,才能重温回一些过往的温存……然而,却渐渐连梦都被狰狞的现实挤压得支离破碎——似乎,成长的巨爪,连一丝盛放梦的空间也不愿留给他。

他似乎能看见,那一条条捆绑在他身上的巨大枷锁——它们名为责任、名为亲情、名为友情、名为恩情……却,唯独欠缺了……爱。

那个衣袂青青、佩玉将将的少女啊,他竟是连惦念她的时间,都已被那块看不见的沉沉巨石挤压得所剩无几了。

一念及那抹淡青色的倩影,他心底不由又传来一阵强烈的抽痛。白衣剑客在月光下,无意识地将右掌轻轻按上了自己的左胸,唇边不觉滑落一缕苦笑:大概用不了多久,连品尝这“生生不离”之咒的折磨,都将会变成一份难以企及的奢求了吧?

这样倥偬颠簸的人生啊,已让他感到身心俱疲。或许,是该趁着这短暂的黑夜,好好睡一觉,然后……明日还有一大堆令人焦头烂额、却又无法逃避的事情,在等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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