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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哭嫁·仙源绝唱(2)

如此一连几天的接和哭唱,绵延不绝地任意倾吐心中的喜悦和悲伤,见景发挥,触物生情,姑娘们简直人人都成了锦心绣口的才女。转眼就到了出嫁的前夜。这时,姑娘要从娘家的正房里搬出,住进场院里提前用树枝搭起的“青棚”内,也有叫“偏棚”的。从正屋出来时,两旁有人给撑着雨伞,掺扶着从门槛里摆放在地上的一面筛子上跨过去。据说,这是表示把一切不吉祥的东西全部筛除。这时,小秦婳正不错眼珠地看着她的爸爸将一束乌泡枝和一束芭茅草挂在那“青棚”的门上,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是否妥帖安好,一边不时地伸出小手比画着提醒:“爸爸,小心芭茅草的叶子!”原来,那乌泡枝可以驱邪避秽,而芭茅草的叶子极其锋利,表示割断姑娘的思念和牵挂,使其可以安心去到婆家去立业成家。

姑娘由女伴们陪同到青棚里歇宿。

一夜自然心绪如潮,辗转难眠。思之自己从小成长的家园,自己曾经于其怀中撒娇作痴的老父老母,自己的手足至亲,从小形影相伴的姐妹伙伴……这一切的一切就要分离在即,怎能不令姑娘悲从中来?于是,便又愁肠寸结地哀哀哭唱起来:

大片田地里,谷稗一起长;

留谷作种子,稗子被抛弃。

留种心得意,被弃心不甘;

房宅十余间,子女排成行。

留子守家业,把女嫁出去;

子留固得意,女嫁心不甘。

青棚十一排,亲朋已熟睡;

姑娘还不睡,不睡为什么?

志在守田园,要居自屋内。

守既不可能,管家亦不成。

不守心尚可,不管心难安……

进而又想到被娇惯的少女时代,想到将来的命运,听着棚外阵阵的风声遥遥地送来了隐隐的鸡鸣声……姑娘是多么不愿意离开爹娘亲人,不愿远嫁他乡啊!可是天马上就要亮了,上轿的时间就要到了!姑娘的心中真是千回百转,沸郁缠绵:

但愿鸡莫叫,鸡若肯不叫,炼银镶鸡嘴,炼金镶鸡冠。

但愿天莫亮,天若肯不亮,炼金铺天宫,炼铁铸天城。

但愿日不出,太阳肯不出,背泥补山孔,挑水洗山峰。

……

生长母家时,睡时枕母臂,饥时食母饭,寒时穿母衣;

不下塘汲水,不上山砍柴,挖菜不攀篱,慈母为照理。

嫁到夫家去,砍柴登高山,汲水下池塘,挖菜攀刺篱;

菜叶若枯黄,夫家说闲话,汲水水浑浊,夫家闲话多!

这时,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穆缔忽然感觉一阵尿急,便胡乱起来,到外面寻了处隐蔽之地,方便起来。不提防,竟被这忽凄忽厉,泣涕淫淫之声吓得毛发倒竖,几度耸肩侧目。才放出去了三分之一,便一把扯起裤子,转身没命地飞逃了回去。原本,抱着到这世外桃源来寻一个纯而又纯的姑娘做女朋友的他,一来到这里,便相中了这村上的一个靓妹,那妮子也很是多情,有事没事都要往他跟前晃几遭。然而,当城市帅哥亲眼目睹了这场轰轰烈烈的“哭嫁”场景之后,立即被吓得脸青筋麻,几回忍不住暗地里直骂:“哇靠!这他妈的是嘛风俗?这样弄!谁受得了?还没过门,先就把人给妨死了!”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万道金红色的霞光揭去了夜的哀戚面纱。

这是一个天公作美的大好日子。

这一带的民间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娶亲这一天,如果风清日朗,娶的就一定是一个贤惠的好女人,其婆家就一定会家兴人旺,小夫妻自然也会百年和顺,举案齐眉的。

喜庆热闹的花宴酒,便在这样一个美好祥瑞的日子里开始了。至亲好友几乎倾村而出,都来参加祝贺送礼。成群的孩子们欢天喜地、叽叽喳喳地围着新娘子讨要喜糖,一些个半大猴性的小伙子们,趁机冲进欢腾的人群中,给自己的嫂子、婶娘、舅妈们的脸上抹锅灰或者画花猫,待对方猝不及防反应过来捂着脸尖叫之时,他们早已经叽叽嘎嘎地跑出去老远了……笑着闹着,迎娶花轿的队伍已经来到大门前了。

众姐妹们一起唱起了伴嫁歌。这时的新娘子身着富丽堂皇、文彩斑斓的露水衣,金针银簪缀满头。先辞拜祖先,再辞别父母,时辰一到,在众人的簇拥下,在一阵欢似一阵的催妆上轿的唢呐、锣鼓、鞭炮声中,由兄长背出家门,送上轿去……众姐妹们再次唱起伴嫁歌……

这时,一直远远躲在暗处,悄声啜泣的小秦婳的奶奶,一头冲出人群,扑上前来紧紧抓住女儿的手,老泪纵横地哭唱起来:

铜锣花轿催女走,好多话儿没说够;

世上四年逢一闰,为何不闰五更头?

哎,儿去了哎娘难留,往后的日子你重开头;

孝敬公婆勤持家,夫妻恩爱哎度春秋……

霎时间,各种哭泣声,劝解声,鼓乐声,爆竹声一起动人心魄、震耳欲聋地交汇在了半天外。正不可开交,也不知是何原因,忽然间想起了什么,随大家一起前来的萨迦,不知何时爬上了门前那棵粗壮的曼桐,稳稳地骑在一个枝杈处,用《双截棍》的韵律,如疯似魔地唱起了他所能记起的“哭嫁词”来:“我今要去别人家,我今要去别人家!堂上双亲你孝敬,千斤重担你担承!吼哈,吼哈!死死抓住兄长手,莫要背我出家门!莫要背我——出——家——门!吼哈吼哈……”

众人寻声看时,只见他在那上方正得意入神地将一段上面不知叮呤咣当地绑着一些什么东西的木棍子舞得怒潮起落,尺水生波。众人立时哄笑成一团。哭得泪水滂沱的新娘子,也险些被逗得破涕而笑。

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赫赫洋洋向着男家方向而去。

秦婳的爸爸妈妈,姐姐秦姮,弟弟岱宗,并着一大帮子的姑婶姐妹都在送亲的队伍里。穆丹夫妇和他们的小豆蔻更是这其中的上上贵宾。原本,小秦婳是怎么都不可能被漏掉的。只是,昨晚天擦黑的时候,大门外忽然跑来了气喘连天的罗瑞芳,她不顾一切,冲开拥闹的人群,一见着秦婳,一声“萨梵菂!”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一双细眼里的泪水滚滚而落。原来,是她四处里打听准了消息,便死磨硬缠,让她的妈妈不远百里地将她送过来和密友一见。一对小人儿一见面,便再也分不开了。因而,今天,秦婳便连这场可以让她尽情展才显学的热闹出行都放弃了。她这一放弃不要紧,被穆蘖罗强怂力恿来“散心”的墨历,自然是不愿意离开她的。如此,穆缔就也得留下来陪墨历了。一干人里,萨迦和穆缔又是最为投契的,因此,就也留了下来。

“等将来你和秦姮长大了,有谁敢来娶,我管保一通大嘴巴子抽得他找不着北!”萨迦望着渐去渐远的迎亲队伍,忽然如是对秦婳说。

引得大家一阵前仰后合。

轰笑连声中,穆缔提议:“听说这一带的山神非常灵验,不如我们现在就到山上去看一看,看看咱这堆人里有没有恶人,山神会不会在这样的日子里,来个‘大洗山’?”话音未绝,便又自行否定,“咳,还是别缺德了。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万一真有谁惹着了山神,那不是搅了人家这大好日子了吗?”

“看把你心虚的,反正我不是恶人我不怕!”为了向众人证明自己不是恶人的萨迦,挑着眉毛嚷嚷起来,“你把我们的瘾头都给勾起来了,不去都不行了!”

“嘿,你舅舅我这暴脾气!谁怕谁?舅舅我除了长得还没有帅到极致以外,还有什么缺点?去就去呗!说不定山神爷爷一见到我这么好的一个小伙子,就大发慈悲,把我变得更加帅呆了呢!”穆缔一见如此,立即又眉飞色舞,峰回路转了。接着,他一边笑声嘎嘎,一边就果真招呼起众人来。

墨历,秦婳和罗瑞芳等人随即响应。

“哈哈,我只求山神能把你的这张大嘴变得小一点儿就好了!”萨迦紧紧搂着穆缔的一只胳膊,边向外走边放声大笑。

“傻小子,没听人家说过吗,‘嘴大吃八方’哪!”顿时又引来一串笑。

名闻遐迩的梵净灵山果然妙异不凡,令人耳目清逸,尘寰顿忘。有古人留下来的碑文为证:

四海名山,九州巨镇,十方净土,众姓福田……水上闻香,始辟漕溪法界;空中飞锡,因开潜麓化城。山以仙名,地灵人杰……仙洞灵台,棋布胪列;奇峰古刹,凤翥鸾翔。天心池、金沙池、九龙池,倒泻银河,无异临海之挂鹤;太子石、青杨阳石、金子石,高标玉笋,不让陈仓之鸣鸡……雪消六月千溪涨,洪溢江源,日转双峦万壑阴。翻经台下,百鸟衔花;选佛场中,群龙荫树……上之穹隆接天,而三十三天不为玄渺;下之厚重住地,而九十九京不为幽蓼。虬缡结蟠,林木郁苍……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生之景!……

一进山,小秦婳便再也没有片刻的闲暇了。一会儿神采飞扬地告诉穆缔,这是穿山甲,那是豪猪,那边的是赤狐、金冠麂、林麝、鬣羚……那只羽毛华丽耀眼、舞姿优美别致的是红腹锦鸡。那种体态轻盈,色彩斑斓,嘴角鲜红的鸟是相思鸟。因为它们最大的特性就是忠贞不二、至死不渝,雌雄时时出双入对,在林间欢舞鸣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假如其中一只受伤,另一只便会悲痛欲绝,连歌也不再唱。更为可叹的是,假如其中的一只被人逮走,另一只竟也会跟踪前往,甘愿“自投罗网”,双双而死。一会儿又口若悬河地告诉一步三叹的萨迦,那种花瓣特别繁多富丽,每朵花约有千瓣左右的是千瓣莲。那种香味极为浓郁芳馥的花是野蔷薇,十里之外都能闻到,是此间香气传得最远的花。那种花的茎部长着很多剌激腺,用手一摸其花朵,马上就会用花瓣将人的手“握”住的花儿,是握手花;那种一经人手触摸、或微风拂来时,花瓣便会互相磨擦,发出沙沙响声的是响花。那种花朵总是指向北方的是指北花。而那种花朵硕大如盆,花瓣边缘生满针一样利剌儿的,是会伤害人的飞刀花。不可以轻易碰触,否则,它的花瓣就会猛然飞弹炸开伤人…… 直说得其他人等心惊目侧,念佛不止。

不知不觉,一众人等已经翻过鸡冠峰,行至鱼坳一带。这里满眼都是植株密集、郁闭度大的壳斗科和樟科植物,终年郁郁芊芊,光华馨采。这一带因多溪河,并且里面生活着大鲵——俗称“娃娃鱼”,故名。此际,伴随着泉水叮咚的声响,偶尔会听到有婴儿的啼哭声传出。众人屏气寻声看时,只见那岩石磊磊的清澈山涧,忽此忽彼地隐蔽着一条条头宽而扁圆,形状十分怪异的娃娃鱼。嵌一对小眼睛,尾部侧扁,四肢肥短,猛然看去,还真是令人情不自禁会联想起一个个未足月的婴儿来呢!

穆缔看得满眼直冒金光:“呵呵,好乖乖!这些宝贝们大概和《西游记》里的人参果有得一比吧?等我回头抓上一条来,好好饱饱口福!”

秦婳明知他是故意引逗,却还是忍不住批评道:“你们这些大人,什么都敢往嘴巴里放!你去抓一个吃去吧,不过,这娃娃鱼不但生性凶猛,并且,它常吃的食物除了草虫、蚯蚓、蛙鳖等,还经常吞食像蝙蝠和老鼠一类的恶心东西呢。你不怕感染怪病,就请随便。将来万一发现有什么不好了,可不许怪我没有提醒过你啊!”

穆缔立时缩首吐舌地一迭声直念:“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一路拾级而上。这时面前不觉又别是一番洞天,满眼的仙洞灵台,棋布胪列;看不尽的奇峰古刹,凤翥鸾翔……这时,墨历在一个大岩洞前停了下来。一种不可名状的缠绵之意恍惚而来,纷纷扰扰,怪怪奇奇。令他好一阵的不能自已,再不能迈一步向前。他犹疑了片刻,简单安顿了一下面前的同行,就地结跏趺而坐,默默感应起来。

萨迦、穆缔自行其乐,秦婳和罗瑞芳则在不远处玩起了此间流传已久的拍手歌来:

正月里来正月中,正月长工去求工;

三言两句讲成功,讲到二月来上工。

二月里来二月中,二月长工来上工;

吃了三杯长工酒,犁耙锄头交长工。

三月里来三月中,三月阳雀闹哄哄;

一来催得阳春早,二来叫我老长工。

四月里来四月中,四月禾苗身摆风;

老板田上打一望,吩咐长工喊零工。

五月里来五月中,五月龙船响咚咚;

长工门前瞄一瞄,老板不准耽搁工。

六月里来六月中,六月日头如火烘。

老板打起乌油伞,长工只戴烂斗篷。

七月里来七月中,七月蚊虫叫嗡嗡;

老板挂起纱罗账,蛤蚤个个咬长工。

八月里来八月中,八月打谷在田中;

上垅打到下垅止,缸中无水喊长工。

九月里来九月中,九月重阳杀鸡公;

鸡肉都是老板吃,骨头渣渣给长工。

十月里来十月中,十月长工冒满工;

邀请老板算算帐,老板定要等过冬。

冬月里来冬月中,冬月雪花落纷纷;

老板烤起白炭火,长工钻在烂草中。

腊月里来腊月中,老板叫我把碓舂;

粑粑豆腐置办齐,拿起棒棒撵长工!

再抬头看时,墨历那边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迎亲的花轿一路赫赫洋洋来到男家门前,由男家特意请来的土老师接轿。新娘不能走正厅,而是由圆亲婆掺扶进侧门。这时,男方举家老少都要回避,要等到新娘子吃罢仪饭,男方家人才陆续出来与新娘相见交谈。吉时一到,在众亲友的热烈簇拥、祝福声中,行拜堂仪式。热闹的仪式一结束,新郎新娘争先进入洞房,抢坐婚床。喝罢合心酒,互相行礼毕,向众人抛撒糖果,小孩子们顿时哄抢成一团。又一个个顽猴扑桃地翻上床去,四下里摸抢红鸡蛋。一个原本锦绣辉煌的婚床被翻得被倒枕歪,油泥满眼。主人家非但不怪,反而越发欢喜。

新婚之夜过后,新房内三天不分老少。这通广聚亲朋,大设宴席的热闹喜庆,乐而忘忧!真是难以描述。

原本,易于动情的穆丹,这些天来被姑娘们的“哭嫁歌”不知感动的明里暗里闲抛暗洒了多少回。而此际,不胜酒力的她,在众人的殷勤劝让之下,早已是醉意朦胧、双腮如赤了,微笑连声中,想要下地出门去过过风,竟连自己的鞋都穿不上去了。只顾一个人站在那里哧哧傻笑。其实,这里的婚俗人情与她小时侯在内蒙的那段生活很有些相似之处,都是一样的亲情浓烈,令人回味无穷。

微微薄醉中,她禁不住蹙眉道:“为什么越是有人情味,越是真正和谐淳朴、与世无争的地方,却反而越要被列为是闭塞、落后之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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