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蕊是在南晴的生日那天晚上。这也是和南晴相恋两年来她第一次把我介绍给她的亲人朋友和同事。
南晴在一家广播电台做一个娱乐性的节目主持,有着很甜美的嗓音。那是我从美国回来的第一天在出租车上听到她的声音后就有特想见到她的欲望。开出租车的小伙子说:“怎样?你听过这个节目没有?你猜她是不是美人?或者她是个丑八怪?”所以见到南晴时我惊叹于她的美丽,她既有着泉水般清澈的嗓音又有着天使般甜美的容颜。我不为自己对她的倾倒觉得意外,而且一见到自己那满身肥肉的上司向她大献殷勤就觉得窝火。可没有这一头油水的肥猪,我大约也见不到她了。老板是地产商,盖了无数栋花园别墅,这次以最低的价格把最好的单元卖给了电台,电台的工作人员在住进新家的时候他当然要大摆宴席表示祝贺,之所以带上我不过是我有值得他看重的地方罢了。商人,不和无利用价值的人打交道,电台就连续播了一个月的售楼广告回报老板。
我不明白南晴是如何在众多的追求者中挑上我的,恋爱的来临有时使当事者都莫名其妙。我一直是她的地下情人,她有她的公众形象,不能让一个男人来破华了她完美的天使形象。而我,能得到她的卿爱已不在乎是地上还是地下了。这是我第一次到她的宿舍,也算得见天日。
今晚的南晴漂亮的有些过分。洁白的长裙,雪白的肌肤,无暇的五官,醉人的笑容。她挽着我的手臂向每个人做着介绍,我尽可能的使自己大方得体。南晴是晚宴的中心,她不停的举杯,不停的陪别人跳舞。我只觉得领带勒得脖子难受,非常想出去透口气。
拉开门,顺着楼梯上去便是天台,上面种满了花花草草蔬菜庄稼。我拉开领带脱了外套,依着栏杆俯瞰下面,满街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很少人不会在其中沉溺。音乐传上来,我走下去,推开门便发现自己走错了单元。
这是一间古色古香的房子,里面的家具装潢都古朴而凝重,没有半点现代的时尚与华丽。当时蕊就坐在一把藤椅上偏着头斜眼看我,身上穿着黑底红花的旗袍,膝上放着一本书,而我耳朵听到的是只有在寺庙里才有的佛音,轻灵,空寂,圣洁,神秘,使我当时有些混乱,突然觉得自己是否穿越时空到了前生的某个地方。而且,她手里分明的夹着一根烟,不是没见过抽烟的女人,但她让我迷茫。就是这样的,我站着忘了离开。
她淡淡的问:“你找人?找谁?”
“噢,”我说:“对不起,走错地方了。”
她微微的一笑:“谁?我希望我认得。”
“南晴。”
她再微微一笑:“她在我对面。”
我这才听到对面传来的音乐声。
“对不起。”我退出去,把门拉拢。看见门上写着A单元802,南晴门上写着B单元801。她们是对门的邻居。
南晴拉着我问:“去哪了?陪我的朋友喝酒嘛。”
于是,我喝醉了。
早上醒来枕边留着纸条――之眩,我出去买早餐,等我共度温馨早晨。南晴。
进洗澡间冲个冷水澡,精神好了不少,然后给南晴打电话――回来吧,我做早餐你吃好了。
她说:“你自己解决,我遇到了熟人。”
我站在阳台上,楼顶上的牵牛花竟一直垂到阳台下来,攀在防盗网上,开着紫的白的花。
我到天台上去,就第二次见到了蕊。她穿着条淡蓝色的袍子,迎风站在栏杆旁,头发在脑后结了条辫子,发梢插着朵才摘的花。
“早上好!”我说。
她回头,看着我,温和的问:“请问,你找谁?”
她竟然不记得我。
我笑笑说:“这些花真美。”
“是我种的。”
“这些小白菜小蒜苗和玉米呢?”
“也是我种的。”
“真好。”我说。
她微笑着,抽着烟。不似风尘女子的妖冶,不似深闺怨妇的哀愁,不似新潮女孩的放纵,不似故作老练的造势,说不清,好像她自古以来就是与香烟同时存在的,她正在演绎着它的魅力。我竟然不会抽烟,不善饮酒。我不是个坏男人,也许是这样,南晴才选中了我。这世道好男人并不多。
“你也是主持人吗?主持什么节目?”
“不。”她淡淡的:“我在电台打杂。”
她调过脸说:“我要在这里养一群鸽子。”顺势在一个石凳上坐下来说:“这个天地是属于我的。”
“这里很好。”我再次说。
南晴一路跑上来说:“之眩,我到处找你,原来你跑到蕊姐的植物园来了。”
回到房间,南晴第一句话就问:“你觉得蕊漂亮吗?”
我不明白她的用意。
“我只想知道男人看女人和女人看女人有什么不同。”
“那么,你认为呢?”
“不!”她蛮干脆。
“是的。”我并不否认。
“那么,你觉得她迷人吗?”
“也不觉得。”
“可是,很多男人觉得她迷人。”
我说不清楚。蕊不是那种可以一眼看透一句话便下定断的女人。
“怎么说呢?是个蛮有才华的女人,琴棋书画,能歌善舞,很有些古典气质。”
“她在电台做什么?”
“组稿,编辑,策划,懂的蛮多的。”
“她并不年轻。”
“三十多了嘛!单身贵族也说不上,听谣传,结婚的前一天老公出车祸死了,有个私生子她父母带着。一个人独居,不与人为友也不与人为敌,满脑子古怪的设想,向往隐居山林过小桥流水人家的日子。”
我想着她,有些发呆。
“不问问我和谁共享早餐了?”
我笑笑,拉她入怀:“老实交代。”
“一个大学同学,人家下海回来了,腰缠万贯。告诉你别吃醋,他可是追过我的。”
“南晴可不是金钱可以买到的女子。”
“那可不一定,这世道,有钱就有一切,谁不图过荣华富贵的日子,女人谁不想做黄金屋里的颜如玉。”
“那你去好了。”
她一口咬在我鼻子上叫:“你如此不在乎我!”
“你那么好,理应过好日子。”
“你也那么好,只有我才配你。”
“那么,今晚去见我的家人。”
她在我怀里点头。
南晴的确不是爱慕虚荣的女子,她并没被我家的清贫吓倒,反而不停的讨好我的父母和夸我那个上高三的弟弟。我想,上天是厚待我的。和南晴的关系公开后,我理所当然的搬去与她同住。然而就像一个魔咒,我不止一次的错进了蕊的房间,每次她都在摇椅上靠着,膝上一本书,手里一根烟,偏着头斜眼看我,笑着说:“南晴在我对面。”
我道对不起,就拉拢门看门牌,发半天的呆。
这天她又对我说:“南晴在我对面。”
“我的钥匙掉了,进不去。”
她沉吟着,终于说:“那么坐坐吧。”
我在她对面的藤椅上坐下来,她起身倒了杯茶。我看着她身上那古色古香的裙子和她脑后挽着的发簪,又看看一屋子雕花古董家具,有些神智不清。
“抽烟吗?”她问。
“不。”
她淡然一笑。
两人一沉默,房里便静的出奇。我找话题说:“这些家具看来很古老了。”
“从旧品市场买来的。”
“怀古?”
“只是喜欢。”
又一度无话。她将手里的书递给我,在窗前的钢琴前坐下来,偏着头问:“你喜欢听什么?”
“秋日私语。”
将手里的书打开,但我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当时完全进入一种催眠状态,她离我如此的近,我却觉得她在银河的另一头。
南晴的电话把我唤醒,我没向她道别,轻轻走出去轻轻把她的门拉拢。
后来很久没见,而南晴和她对面住着却从不串门。南晴说她身上有股阴气,好象有个鬼魂附在她身上,使人从心底里发凉。我不知道,只是每次面对她都有好迷茫的感觉,不知身处何处。
楼顶天台上的花草如故,有几株玉米都长半人高了。这天我一上去便看见几间小白屋,里面关着十几只鸽子,蕊正在用小米喂它们。
她头也不抬的说:“等它们知道这里是它们的家后就可以放它们出来自由的飞。”
我无言,转身就往楼下走。
南晴笑:“又去了植物园,可别在其中迷失了。”
我说:“我请你去吃海鲜。”
“发工资了?”
“奖金。”
她笑:“老板对你还不错,月月有奖金领。”
“我是他的总设计,这些钱不白拿。”
她倒在我怀里:“你那么能干,工资那么高,我不上班了,要你养我。”
“那我们结婚。”
“少来了,我们还年轻。”她说:“蕊才应该嫁人,害得男同事个个学她仿古,恨不得个个变唐伯虎。”
我说:“要不然――――我们约她一起出去吃?”
南晴说:“好啊!”
只要蕊在家,她的房门都是推手即开的,没有防盗门,没扣保险栓。音乐很大声的在响,是《梁祝》的古筝版,而蕊穿着我从没见过的那么七彩斑斓的裙子在翩翩起舞,看见我们她微微一笑,展开双臂,舞动宽大的袖子,边旋转边调侃着说:“我欲乘风归去兮,高处不胜寒也。”
我连呼吸几乎停顿,南晴把门砰的拉拢,拖着我进了电梯。
饭局上,我们莫名其妙的沉默着。
南晴终于说:“那个女人,最好离她远点,她是个不祥之人。”
我盯着她。
她的眼睛看着别处。“听谣传,有个有妇之夫迷上她,非得闹离婚,他的老婆抱着三岁的女儿跳楼自杀了。那男人受了刺激就将她囚禁,关了两年,他自己也不堪内疚自杀了,她才得见天日。所以,她在家从不锁房门。”
我连脊背都冷了。
“所以她到这个城市来,在人才市场被台长相中进了电台。她是哈佛中文系的博士生。”
我勉强的笑:“谣传罢了。”
她皱着眉:“好了,好了,不提她了。”
但整晚,绕来绕去又将话题回到了蕊的身上,我觉得莫名其妙,她不应该成为我们议论的中心。回家时,我伸手就去推她的房门。南晴说:“错了,错了,在这边,你撞了鬼了,连自家门都认不得。”
我全身的细胞都震了震。
就是这样的,撞了鬼了!
晚上我做梦在一片坟冢中找不到出路,然后蕊出现了,我一直跟着她走,走向无止尽的丛林。而后她不见了,四周是白森森的尸骨,吓醒后一头冷汗。听听外面在下雨,不知道为什么,很想抽烟。
南晴睡的那么熟,她的睡容如此的美丽。如果她是天堂的天使,那么蕊就是地狱的幽魂,试问有哪个男人愿意下地狱,有吗?
我倒抽一口冷气,轻轻起床,拉开门,顺着楼梯上了天台。花花草草在细雨中沉吟无声,鸽子全都沉睡。我突然想到梦中的丛林,不由四处张望,在沉沉夜幕中全身黑衣的蕊站在那里如一个阴影,任何人见了都会吓一大跳。
我说:“我只是想借根烟来抽抽。”
她很妩媚的一笑,那个笑容在那么苍白的脸上几乎有一种火焰般的光彩。
她将烟递过来,并为我打燃火机,我夹着烟的手失控的抖,点不着。
“我帮你。”她笑着,将烟拿过去,在她燃着的烟头上点燃再递过来,我伸出手去,拉住她的手腕,我似乎并没想这样做,但,我抱紧她,并她口中尝到了香烟的味道。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生气,只是在我放开她的时候用那种漂浮的眼神看着我,淡淡的说:“好男人已经很少,不要学坏。”
我一直站到天亮,南晴大呼小叫的找到我时,我神智不清的迷糊着。
感冒好了后,再也没见到蕊。从小到大三十年了,我从没对任何女人做出半点轻薄的举止,那晚,一定是撞了鬼了,我明明生活在天堂,为什么想要下地狱呢?
这天南晴说:“蕊走了,她辞职了,听说回老家了。”
几天后,蕊的房子搬来了新主人,她那些古色古香的家具被一辆大卡车拉到了废品站,我从那里把它们买下来,租了间房存放着。
我学会了抽烟。我和南晴结婚。我存了一笔钱后自己开了家电脑软件开发公司。南晴和我搬去我买的新家。那个楼顶的植物全都枯萎。鸽子飞走也不再飞回。
回想起来,仿似一个前生的梦境。
如果不是读大二的弟弟之澜提到蕊,我想,她是不会重回我现实生活中来的。
这是之澜的暑假,他来公司找我,非得请我去酒吧坐坐,一坐定,他就说:“哥,借根烟来抽抽。”
我反对:“你还是学生。”
“我是个成熟的大男人。”
我看着他唇上冒出的胡子和脸上那几粒青春痘,不由得笑了。
他接过我为他点的烟,抽了一口,呛得直咳,喘着气问我:“你是怎么学会抽烟的?”
当时,我想到了坐在藤椅上偏着头看我的蕊。我说:“第一次尝到烟的味道像麻醉剂一样,我全身都麻了。”
他张大眼:“真的啊?那你抽的那根一定有******。”
“也许吧。”
“哥,你见过抽烟抽的很艺术的女人没?”
“艺术?”
“就好象不是在抽烟,在释放一种感觉,她的灵魂就在随着烟雾飘啊飘。”
“有吗?”我问,不相信的:“这是你见过的?”
“有。”他说:“她是一个女人,是我们的古文讲师。她第一天进教室为我们讲书生夜读红袖添香,穿着条红色的轻纱长裙,手里捧着个香炉,为我们演示什么是添香,让全体同学几秒没了呼吸。我是偶尔半夜看见她在操场上抽烟,当时,我才知道香烟会给人一种那么奇怪的感觉,像梦游。”
“是吗?”我再次喃喃的说:“一个会抽烟的大学讲师,一个女人。”
我突然好想见到她,告诉她有关她的植物园,和她那些家具。
“她叫蕊。”之澜说:“一个年纪不小的女人,像从唐诗宋词里蒸发出来的。”
今晚,之澜用了许多特别的语言来形容蕊,我想,他真的不是小孩子了,起码,他能将一个那么奇怪的女人看得如此清澈。
我说:“你假期完后,我送你返校。”
“你那么忙。”
我是有预谋的,归根结底,也许我骨子里是个坏男人,在背叛着妻子,背叛着兄弟。我分明从之澜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失神的迷茫。
之澜说的,人世间有百媚千红,但极少有她那一种。我想到南晴,想到见过的所有女子,惟有蕊,好似不属于这个时代,是从千百年前到现在一直没找到栖息之地的游魂。
我为之心疼。
也许,就因为这个原因,我找不出其他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为何那么那么的希望和她之间发生些什么,已求证滚滚红尘里那些关于前生来世的传说。
我以之澜兄长的身份进了这所名牌大学的校门,然后扣响了蕊的房门。她穿着一条蓝底白花的旗袍,手里握着一本书。
她看着我,温和的问:“请问,你找谁?”
她不记得我吗?还是她没在意过这世上任何一个人,所以才会那么的淡然和无神。
“我是一个迷失了方向的人。”我这样说。
“那么,坐坐吧。”
我们面对面而坐。房里简单而干净,空气中弥漫着的还是书香气息。
“那些花,那些草,那些庄稼,那些鸽子都因为你的离去而失去生机。”我点根烟,很熟练的吐烟圈。“它们不能像我一样,可以追随你。”
她淡淡的笑着:“我想,你只是推错了房门。”
“你的那些家具,我帮你存放着。”
“谢谢。”
再也无话了。窗台上的一个仙人球开了一朵白花,给人诀别的悲凉。
她静静的坐着,天空一样纯净的裙子,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安静面容,连头发都一丝不乱的寂寞着,香烟的雾气将她包围,她似要蒸腾而去。
“蕊。”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你为谁存在?”
“为梦。”她的眼神如烟雾一般,连声音都是漂浮的。“每个人有每个人存在的方式和形态,你不能说谁是错的。”
我的眼睛突然的模糊了。
她叹息着:“之眩,我们不是熟人,不是朋友,什么都不是,什么关系都没有,你只是不小心碰到了我。”
就是那么的不小心,我碰到了蕊,但我们什么也不是,什么关系也没有。
有的人真的就只是如梦一样的存在着,如她所说,我们存在着也不过是为了找梦而已,方式不同,过程不同,结果不同。
我把她的房门轻轻的拉拢,在调头离去的时候,我从迷茫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