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余晖将这条街道渲染成一幅油画,两排如此整齐的白杨枝繁叶茂的含情脉脉相对。我的家就在街道的那头,走在这条林荫道里一抬头便可看见我阳台上迎风招展的衣服和女儿心爱的那盆五指兰。这是何等的幸福,何况手里牵着女儿的小手,提着读者的来稿和来信,生活对我而言,便已是尽善尽美。
女儿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五岁,每天放学回来的路上都对我滔滔不绝的讲着她的老师同学,今天学的歌今天听的故事。孩子是纯美的精华,没有人不感染他们的快乐。
那个卖唱者总是坐在那棵大树下,女儿每次都会和他打招呼,然后向我讨钱放在他面前的琴盒里,我听着他唱――在认识你之前,我一无所有,在认识你之后,渴望时间停留,鲜花为你而开,溪水为你而流……
一时感动,在他对面坐下来,为他画了张素描,放进口袋里。
他的歌声为我们送行――陪你走岁月长长,陪你度日月沧桑……
士仁喂了一勺饭在女儿的嘴里,对我说:“说了多少次了,吃慢点,又没人和你抢。”
我已经习惯了丈夫的责备,这些责备里有些呵护和疼爱,在他眼里我总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也因为此,我对他有着过分的依赖。外人说我太听他的话,一个女人听丈夫的话也没什么不可。
日子就是如此平凡而温馨的过着,我从不否认自己找了个好老公,虽有些大男人主义,有些小心眼,但始终是爱我的。从相识到现在都不曾和什么女人有过什么暧昧关系,而且有个相当能忍的好脾气,要不然我这种永远长不大爱使小性子的人也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走进婚姻的这些年的心得就是,尽量的容忍对方改变自己,维持好家庭。
琴打电话来:“去喝茶。”
“我要问士仁准不准。”
“你去死吧!”她骂:“你活着有什么意思?”
我无言,和她做了十几年的朋友,她说什么都并无恶意。
“唉!”她叹气:“婚姻是一座坟墓。算了,我去你那,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放了电话,士仁的眼睛盯着我:“谁打来的?”
“琴,她要来玩。”
他站起身说:“我有事出去了。”
他要去什么地方去做什么从不用跟我交代和解释,而我也从不过问。一个男人有他自己的事情,有他的朋友,有他的圈子。
我一门心思的批改来稿,琴说了些什么不是很留心,而她的目的也不过是宣泄情绪,我听没听到不重要。
临走时她说:“我要离婚,我要和我那个不中用的老公离婚。”
我瞪着她,她抱住我,在我耳边说:“我偷情了,我终于知道什么是高潮了。”
完全说不出话来,然后我笑,她也笑,笑着出门。
一上班就听到个爆炸性的新闻,杂志社原来是市文协承办的,如今有个商人要把它买下来,它将变成一个私营企业,我们成了打工仔,来去由新老板决定。
我并不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好。市场竞争如此激烈,几十年都走着老路,也该有新的版面新的变动了,而我对自己的去留也并无多大的关心,一切公平竞争。
第二天,杂志社的新老板坐在会议桌的上方,看上去,冷漠,坚毅,除了我没有人和他的目光对视。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依稀仿佛,他身上的某种气息在我记忆里是有过的。
所以,我完全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他的个性,他的语气,好像几十年来一直在我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如此的熟悉啊!这个男人,他来自何方?
有人碰我,我回过神来,听到他叫:“习恋羽!”
我看着他,不明白。
“三峡杂志社的主编由你来担任,你听清了吗?”
我惊骇的站起来,语无伦次的:“我?我――我有问题?我做不了主编,我――”
他打断我:“我决定了,不必听你的意见。你以前在学校的组织能力不是蛮强的吗?”
我怔着,呆望他。
他笑一笑,第一次见他露出笑脸,那种冰雪融化的和煦和夺目。“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杨思柏。今天就到这,一个星期后再见。”
杨思柏!?老天!我一屁股坐下去。似曾相识?何止是似曾相识?那个男人,那个我今生第一个爱上,爱了整整十年的男人,他不是失踪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老板?多么荒缪,他怎么就成了我的老板了呢?
我恨不得让全世界知道,我的惊喜,我的困惑。是谁说过的,从没开始,哪来结束?
我整个人险入一种混乱状态,在街上走了一天,去见谁?见谁都会笑我。原本我的那份执着就只是一个笑话,让我从来没有敢回想的勇气。
回到家,士仁还没回来。哦,今天16号,他转成晚班了,从下午四点到深夜12点。我知道他作为一个公交车司机有多么辛苦,从上车的那刻起就要对乘客负责。刚认识他的时候,我上班的地方和家有很远的一段路,而几乎每次我都搭上他的那班车,也常常站在他的旁边扶着他的椅背看他专注的样子。他对每个乘客都热情而周到,这种善良深深的感动着我。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缘分好像上天早就安排好了的,没有特别的浪漫,没有惊天动地的情节,没有山盟海誓。相识的那段日子我们就伴着车轮滚滚交谈,他告诉我他的童年他的成长他的恋爱他那次不幸的婚姻,我也对他讲杨,一切如此的平淡和自然,没考虑他的金钱地位,没在意他的过去将来,便已决定嫁给他。或许,我追求的正是这种平凡的幸福,不是小说,不是童话,自己看多了也写多了那些生离死别的爱情故事,便由衷的相信平平淡淡才是真。
我对自己说,你很幸福,你要珍惜。
所以我收拾所有的家私,换了所有的窗帘床单。这是我的家,我要尽心尽力的爱它。
士仁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太疲惫的原因,洗了澡就上床睡觉了。我有好多话想对他说但无从说起,有时特别需要他的安抚。结婚这些年已经习惯了他的平淡,他不是那种时时给妻子惊喜热情如火的男人,就连性生活对他来说也是可有可无的事情。他只是一个看淡了一切的过来人,没有激情,没有热度,忠实的对待妻子,老实的过着日子,甚至从来没好好的看过躺在他身下的这个女人。我只是一个忠贞而老派的典型中国妇女,嫁了人便决定追随他一生,无论苦乐爱恨。
窗外下起雨来,我起身关了窗户,窗外灯火阑珊。
一个星期的假是为了给每个工作人员装修办公室。我算着日子,终于对士仁说我想辞职不干了。
他没多大的意外,只说:“也好,又不非要你赚钱养家,只要你高兴。”
写辞职书写到很晚,然后决定,还是当面吧。然后,全当他又一次消失。
我们坐在他办公桌的两边,我把背挺直,压抑自己的心跳,他也用同样的姿势来面对我。
他拿着我的辞职信:“为什么?你的理由?”
“我厌倦了这份工作。”
“厌倦?”他轻笑,唇角向上拉。我垂下眼睑,不敢目视。“写作可是你生命的全部哦。”
“并不,我生命的全部是我的女儿,我的丈夫。”
笑容隐去,而后,他用一种近乎温柔的语气问:“你幸福吗?”
“当然!”我肯定的:“没有你有钱,但我幸福。”
“习恋羽!”他一字一字的说:“我们有仇吗?”
“从何说起?”
“为什么?就因为我是你的老板,所以你就辞职不干了?”
我无声。
他看着我,然后请求:“留下来,帮我,好吗?”
我的心突的牵扯得剧痛。我说:“少了我并不会影响你的事业。”
“少了你――”他轻轻叹息:“一切都没了意义。”
我瞪着他,站起身:“我决定了。”
出了大门,我突然的泪流满面。
坐在一个公园淋了一天的雨,回家,士仁就睡在沙发上,茶几上摆满了酒瓶。我说:“我回来了。”他猛的坐起来,吓了我一跳。“你回来做什么?不想看到你。”“怎么了?谁惹你了?”他躺下去,喃喃的说:“我知道我不配你,我是个司机。”“张士仁!”我大叫:“你什么意思?谁又对不起你了?”“你自己心里有数。”我往卧室走。
他说:“现在高兴了吧?人家是老板,人家是你的初恋情人,现在你幸福了,快乐了,如愿已偿了。”
我屏住呼吸,终于明白他为什么生气。
“你单位上的同事打电话向我问罪,是不是和你吵架了你才辞职不干了,说那个杨思柏很看重你。杨思柏是吧?我没记错的话就是你那个杨思柏。”
“可是,我明明没做,正因为这样,所以我辞职不做了,你还要我怎样?”
“心里没鬼你辞什么职啊?人家对你有情有义,你对人家旧情难忘,我成全你们好了。”
“你明明知道的,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
“鬼才知道?你是作家,你那么会编故事。”
我气到心脏绞痛,完全不知道怎么辩解,就是一巴掌打过去,他也不还手,我的泪就下来了。
他走出去,一夜没归。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杂志社,推开杨思柏的办公室门,我说:“我决定担任这份工作。”
他看着我,然后起身,伸出手说:“欢迎你。”
这是我们第一次握手。
我和士仁完全进入冷战状态,两人见面不说话,不看对方,分床而睡,他故意在我面前大口大口的喝酒。
我提起电话打到他公司去,我说他酒精中毒了,要请假一个星期。
他抓过电话用力扔在地上,大声的:“死了也不关你的事。”
我把茶几上的酒瓶全推到地上去,一片玻璃破碎的声音。
他冷笑:“你连女儿都送你妈那去了,你什么时候走?”
看着他红红的眼睛,心一紧,想心平气和的和他说清楚。“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的,但你那么小心眼,所以我想不去上班就算了。原本我和他之间什么也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可是辞职你认为我心里有鬼,那我就证明给你看,我没做半点对不起你的事。”
“证明给我看?”他冷笑:“现在好了,可以天天跟他在一起了,梦了十几年,美梦成真了。”
我强忍着:“那么,你要我怎么样?”
“你想怎样怎样,不关我的事。”
再也忍不住了,我扑上去掐住他的脖子,眼泪鼻涕一起流。“你太过分了,从嫁给你到现在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又不是文盲,怎么就一点道理都不讲?反正我也说不清了,我跟你同归于尽。”
他抓着我的手,我的五指就往他脸上抓,他一张嘴就咬住了我的手指。
“咬吧!”我疯了一样的大叫,双脚乱踢,用头去撞他的脸,他本能的抓住我的头发,手一放开,他的脸上就挨了无数个耳光。
“你太过分了!“他用力一推,我便一屁股坐下去。地上全是碎了的玻璃,随着我的尖叫他吓得脸都变了形,一抱抱起我便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用手一摸,一手的血,屁股被玻璃刺破了,不由得放声大哭。
“我背你去医院。”
“不去!”我双脚乱踢,抓着他的头发用力的扯。
“都是我不好。”他告饶:“我们去医院。”
“不去!死了算了!”我哭:“我不要别人看我的屁股。”
“女医生,医院有女医生。”
吵也吵了,打也打了。我趴在床上,不能翻身,他的脸上也全是指甲印。他看着我,眼圈红红的,我的心又紧了。这个男人,他身上有那么多的孤寂和落寞,从嫁给他到现在,我都是心疼多过一切,不管谁对谁错,之后都后悔难当。
他捏着我的手,默默的不说话,我的眼睛也哭肿了,勉强才能睁开。
“不还手你像老虎,还了手吧,我又心疼。”
我把脸埋在枕头里。他摸着我的头发说:“总觉得你有一天会离开我,我不能给你幸福。”
我不知道是否世上所有的夫妻都像我们一样,床头打架床尾和,但我相信,女人的心总是那么容易被安抚和打动。不管一切是否缘于爱,都不是吵过打过就可分开的。
我对他说:“我辞职,这次是真的。”
他看着我,眼神将我的心脏猛的洞穿。
“我的丈夫,他很爱我。”
“你也爱他吗?”
看着他,不敢看。我说:“是的。”
“我在整理你的作品,想帮你出一本专集,你能给它取个名字吗?”
“埋葬!”我说:“埋葬一切。”
“连同我,连同杂志社?”
“与你和你的杂志社无关。”
“但,杂志社是为你买的,这是我唯一可以为你做的。”
我张着嘴,好半天才说:“你――你在开玩笑?”
“知道我那时有多自负吗?在报考志愿的时候,我唯一填了中国航空学院。知道我为什么在体检的时候打下来吗?”他痛苦而无助的看着我。“我很小的时候,不会走路,父母又忙,没有人照看我,自己成天在地上爬。那时我们家有条狗,他常舔我的脸,我的手脚,有一天,它舔我露在开裆裤外面的屁股,并咬了我一口。你知道吗?咬在那个地方――后来,狗被爸爸打死了,我虽没残废,但那里有好大一块伤疤,并且发育不正常。虽然我后来拼命的参加一切体育锻炼都没有用,自卑的心理让我在其他方面要求自己做到最好。在体检的时候,我死命也不肯脱裤子检查,这么多年来,不敢恋爱,不敢结婚。”
我的心沉痛而悲伤,为着这个男人。
“去了沿海,我拼命的工作,拼命的赚钱,成功的事业可以给我安慰,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别的方式解脱。”
“也许――也许,你自己心里有压力,也许,并不是你想的那么严重。”
“这世上,如果还有个女人可以接受我,那就是你。恋羽,你是这世上最爱最爱我的女人,爱到可以不在乎我的一切。我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你,然后将你上班的杂志社买下来,我要让你有尽情发挥才能的空间。这么多年来,是你为我写的那些文字一直安抚着我,让我觉得自己拥有着爱,拥有着一个女人。”
就因为这样吗?明白了!他只是需要我这样的一个女人,一个可以让他坦然面对的女人,因为我的爱是将精神和肉体分开了的,他只需要一个女人用精神和他相爱。
“可惜,我帮不了你。”我说:“我要走了。”
“恋羽!”他轻唤,眼睛潮湿而通红:“我是个小人,是吗?”
我的心一阵阵绞痛。
他孩子般的拉着我的衣袖,眼神再一次将我的心脏洞穿。
“你还是可以去上班,我把杂志社交给别的人管,过几天,我就走了。”
“不再回来吗?”
“是的。”
打开那些属于他的陈旧的箱子,取出里面所有的信件和日记,我想,这就是我十几年的青春,也是我唯一可以给他的礼物,让他带走,带离这个城市,如果我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寄托,给他爱的勇气。
在走之前,我相信他会打电话给我。
当我们在他的单身宿舍默默相对,将所有属于他的东西交给他时,我的泪如雨一般洒落。
他伸手将我紧揽在怀里,我没有拒绝。这一生,只此一次,我将自己当作祭品,献给我情感上的神灵,盼他复活,盼他永生。
他的衬衫在我的手指下滑落,一个自卑且封闭的男人,当他整个人完完全全裸露在我眼前的时候,他没有掩饰,没有难堪,我们彼此都没有羞涩。
我用自己让他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不再有负担,不再有阴影。
在他酣睡的枕边,我留下一张纸条――
或许,上天早就安排好了,我们要因此得到轮回。
你是个优秀的男人,无论以前还是以后,无论于我还是于别人。
记得我说过的吗?埋葬――所有的一切,然后,彼此都好好的,去爱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