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出租房,高跟鞋将梯板踏得山响,唱了几句歌,跑了很远的调。顺手去推洗手间的门,一个赤条条的男人正在往身上套内裤,吓得我尖声大作,同时听到他也像个女人一样的尖叫,只叫了一声,我们同时住了嘴。
“你是哪个?这是我的地盘!”
他手忙脚乱的往身上套长裤。“现在有我一半了,我今天搬来的。”
转身,气冲冲的去找房主。房主是对老夫妇,他们把靠着农场又倚着长江的这层小阁楼租给了我,阁楼也不过就两间房,中间隔着木板的墙壁,靠边上有个公有的洗手间,他们答应了我,虽然我就缴了一间房的租金,但他们也不把另一间租给别人。
就因为这样,洗手间的门锁是坏的我也没去管它,整日穿着睡衣进进出出也不怕哪里曝光。现在好了,莫名其妙的被别人把我的自由分走一半。
他们给我的答案让我不能接受但却接受了,那就是这个叫高文驿的男人才从监牢里放出来,被家人扫地出门,身无分文,无处可去,他第一个月的房租居然是帮老两口画了张肖像,这两个善良的老家伙就好心的收留了他。
至于他做牢的原因,我实在不好意思说,他十八岁那年和同班的一个女生谈恋爱,两人胆大包天的在宿舍做成人的游戏,很不小心的被同学撞见,女生情急之下喊他强奸,被女方的家人告上法庭,他为了保全女生的面子默认,代价就是三年的牢狱生涯。
就这样,在高考的前夕和他的前途一刀两断了。
基于此,我尽可能的和他保持距离,倒不是有小看他的意思,女人潜在的戒心罢了。我只是很不习惯突然多了一个人闯入我的生活领域,抬头低头的都可遇见,那一块木板的遮挡连对方在床上翻身的声音都能听见,就觉得生活从此不再安宁。
每日跟着旅游船来来往往,脸上千古不变的笑容,手里挥动不停的小旗子,脖子上长期吊着的喇叭,尽可能甜腻动听的普通话。
对这份工作已经没了最初的热衷了,看多停留不了多久的脸孔,人与人擦身而过的瞬息更让我惆怅,天南海北的人,优秀的那么多,总是失神的对某些人张望,相互微笑谈话说再见,看对方在自己的眼前消失,已不再奢望会真的有一见钟情并带我远走的人。
工作的重心倒放在给游人推销纪念品上头了,不为别的,就是卖的多自己的提成也多罢了。说到底,不管什么也不过为了钱,生活于我在六岁时就懂得了它最真实的是什么。父母离异各奔东西的把我寄放在堂叔家的那刻,我就有了必须和生活抗争的命运。日日被婶婶鞭打,日日被堂兄妹欺负,我要的就是有一日可以自己独立,并尽可能的出人头地。
恋爱谈了无数场,得出的结论就是,要么永不和男人有任何的交际,要么用一种做生意的心态和男人周旋,空头支票和亏本买卖坚决不来,不要弄到为男人失去所有还换来一个自贱的评说。
多年的拼命教会我怎么保护自己,将带刺的外衣穿在身上,就连睡觉也不能脱下,要不然就有了无助的惶恐。
带游人下船的时候看到他,他在摆摊,就是河里那些漂亮的石头,在上面画上山水人物,为客人画上肖像。只是一时的感动,我帮他拉起了生意,他送了一个石头给我,上面是我极目远眺的样子,写着“翘首”两个字。他的字特别的漂亮。
晚上回家,他主动同我说话,他说:“我今天赚了钱,我请你去河滩吃夜宵。”
手里端着凉面,将脚泡在水里。他说:“我当时是学校的才子。”
我笑。很多人命运的转折就是那么的一瞬,再想重来多么的不容易。
“你瞧不起我是吗?”
“我不会瞧不起任何人。”我说实话,“何况我们充其量就是熟人罢了。”
他的神情伤感:“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还有,我睡觉打呼吗?有没有吵到你?”
我摇头。彼此沉默,然后默默的往回走。回房的时候他说:“洗手间的锁我换新的了,我不是坏人,希望你不要从这里搬走。”
我笑,柔声说:“我从没想过从这里搬走。”
他也一笑。我想,我们是可以成为朋友的,什么原因也没有,就是陡然生出的一种相依为命的酸楚。
阳台上多了炉子煤球和锅碗瓢盆,每天早上都能吃到他煮的面条。我下班后也会做好饭菜,为他留一份让他收摊回来吃。
生活突然的有了规律,再也不用餐餐吃泡面,而且有了家的暖意。我有他房间的钥匙,他也有我的。
一直睡不着,他在那边敲着墙壁问我:“小雪,你如果有男朋友的话还会住在这里吗?”
我大声的:“当然不会,我要嫁个有钱人。”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听到了,第二天莫名其妙的收到一个男人的大抱玫瑰,他居然是旅游公司的老总。
他说:“我刚留学回来一个星期,父亲要我接管他的生意,我看了所有职员的资料,易小雪,做导游太埋没你了。”
去洗手间细细看自己,五官是端正的无可挑剔的,从外表看起来是配这个男人的。深吸一口气,如果这是幸福的开始,可以试试。
很斯文的吃了一餐饭,拒绝他开车送我回去。女人是要在适当的时候做适当的拒绝的,他要了我的电话,给他一个背影给他一个思考的空间。
几天后,我调到了总公司,很简单的工作,做接待。他说,我的笑容可以让任何人找到家的感觉,我站在公司对着大门的总台前,对每个人展示我的笑容。
他安排给我独立的单身宿舍,我仍然下了班回到我的小屋,阳台上冷火清烟,拿钥匙去开他的门,躺在床上的人吓了我一跳,摸摸他的额头,很烫手。去买了药喂给他,然后去把炉子的火生燃,坐在那里守着给他熬姜汤。
我和吴心雷还在拖手的阶段,他是个有涵养也有深度的男人,不像是在和我逢场作戏。
他说:“我父母想见你。”
总归有这一天的,穿了他买给我的价值不菲的衣服,坐在五星级酒店的餐桌前,有些神思恍惚。
老人很仔细的问了我的出身我的家人我的学历,最后总结:“你是个吃过苦的孩子,懂得珍惜,也并不爱慕虚荣,我们要的就是一个可以持家的贤妻良母,你们结婚后,你就不用再工作,在家好好的带孩子,给心雷生活上的照顾。”
告辞老人,他送我回我的住处。
“为什么一定要住在这里?这里太简陋了。”
“我喜欢外面大片大片的蔬菜,我喜欢看江里来往的船只。”
他笑:“你是个心静如水的女孩,我就喜欢你这样。”
看着他,到目前为止,我居然不知道自己爱不爱他。他拥我入怀,在我耳边说:“我是个书呆子,我从没交过女朋友,我对你是认真的。”
突然就觉得,我将从此停泊。晚上敲着墙壁对高文驿说:“我要结婚了,我搬走后,你要好好的。”
不知道为什么,眼睛有些酸涩,他在那边不出声。
第二天起来看到他,他的神情吓了我一跳,眼睛红肿,脸色苍白,憔悴不堪。默默的帮我提着行李送我下楼,看着心雷用车子将我载走,他站在路口的身影让我心隐疼。
我仍然的时常回去出租房,吃他做的饭菜。他的家里都是他乱丢着的酒瓶和纸团。我每天帮他把画着画的这些纸捡起来展平收好,然后无话找话的跟他闲扯,他用嗯啊哦搭理我。
吴心雷终于问我:“小雪,你和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们只是朋友。”
“你每天抽空跑回来就为了照顾这个酒鬼?你知道吗?我很不高兴。”
看着他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是他唯一的朋友,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我不希望我的女人除了我还和别的男人走的这么近。”
“我现在还不是你的女人。”
他重重的点头:“明白了,你并不爱我。”
“这不是爱不爱的问题。你不觉得吗?你小看我,即便我们结婚,我们也有各自的生活方式和圈子,我们不能为了对方丢弃所有。”
他一字一字的说:“用你的脑子好好的想想,你是要我还是要你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圈子。”
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走出去,我在地板上坐下来。自己从来都不是个多高尚的人,自小到大也没有人关心过我的死活,是因为这样吗?我知道朋友知己和相依为命的感觉对某些人有多重要。
在灯下细细的看他的画,很简单逼真的人物素描,有沙滩上的老人孩子,有踏着水奔跑的少女,都是生活中的一些平常而逼真的瞬间,还有我第一次看到他掩嘴惊叫的样子。
我找到一家出版商,将他的画给主编看。他说:“画的不错,很有生活气息,只是,就算我同意帮忙出画册,你也得预先支付部分费用,如果销量好的话,自然会把你应得的付给你们。”
回到公司,对吴心雷说:“我需要一笔钱,我借,我会还。”
他什么也没问,把支票开给我。然后说:“我道歉,是我不对,你是个好女人,我应该为有你这样的女朋友高兴才是。”
有些感动。
把我的手握住说:“我想结婚了,我希望你像对你朋友那么细心的来照顾我,当然,我也会好好的照顾你。”
我点了点头。
“那么,我就着手准备,情人节那天怎么样?”
我再点了点头。在接受他的一吻的时候对自己说,我能做到的就是这样了,这一直都是我想要的,正派能干的男人,稳定安适的生活,做一个看起来贵气些的妇人。也许很俗吧,就算和爱情无关,我也原谅自己。
多少天没去看他了,有些人必须割断,何况是个并没多少交情的朋友。
下班的时候他居然骑着单车在公司门口等我,他说:“我接你回家。”
推开我的房门,里面的布置让我突然的想流泪,我爱的蓝色的薄纱窗帘,纯白色的床单被面,半空中吊着许多的水晶球,墙上一幅很大的我的水彩肖像。
他说:“这是我回报给你的。”
不明白。
终于看到他笑了,他说:“我的画册出版了,销量很好,出版社向我约稿了,下一册,我想创作黑白抽象画。”
太高兴,说不出话来。
“谢谢你,小雪。对了,这是你帮我支付的那笔钱,去还给别人。”
我接过来说:“我要结婚了。”
他笑一笑。
“以后可能不能经常见面,不要喝那么多的酒,还有――”不知道说什么了,但还是说:“忘记你曾经的经历,对一个孩子而言,任何的过错都不是过错,要试着和更多人交往,不会有人瞧不起你。”
他看着我,柔声说:“那个房间我会一直租着,希望你有空可以回来住一晚。”
我的心又陡然的那么一痛。
他突然拖着我的手说:“我想送你一件结婚礼物,你去看喜欢不喜欢。”
那是一组微型的玩具,小小的红色楼房,门口的花草树木,秋千上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树下的椅子上坐着在织毛衣的妈妈,门口的摇椅上靠着看报纸的爸爸。
他说:“我给它取了个名字,我们的家。”
鼻子突然的酸了,哽咽着说:“我喜欢,你就买这个送给我吧。”
“你会这么幸福的,我相信。”
他呢?他会怎么样呢?就是此刻,我是多么多么的希望他也有如此幸福的一天,有家,有爱人,有孩子。
班已经没上了,每日准备结婚用的东西,有些精疲力竭的感觉。
新家已经布置的差不多,我仍然住在自己的单身宿舍,不到最后一刻,坚持自己不和任何男人越雷池一步。
春节的时候,和吴心雷的家人吃了团圆饭后,我小声对他说:“我想回去一趟。”
“回哪?”
“我的出租房。”
“那里不是退了吗?”
“呃!文驿还在那里,我想――”
他的脸色不好看,也很果断的说:“不可以。”
我应该听他的,不是吗?
晚上让他把我送回宿舍,看着他的车一开走,我就打车回去了。高文驿就坐在我房间的床上,那么孤寂又那么悲凉。
我喊:“我回来了。”
他冲过来将我抱了个满怀,然后又猛的推开我,后退了好多步,支吾着说:“没想到你会来呢?你吃饭了吗?”
“呃,是的,吃了。你呢?”
他摇头,又连忙说:“我现在就做,我们一起吃。”
做好饭吃完饭已经半夜了,外面在下雪,我们用被子包着自己,面对面看着对方。
他说:“睡吧。”
“我想陪你坐一晚。”
“你终是要走的。”
“你总是不留我。”
“我拿什么留你?”
“只要你留,我――”连忙住口,自己吓着了,在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喝酒了,我差点说――我就永远陪着你。
他站起来,静静的说:“以后别来了,好好去结你的婚。”
看着他走出去,我呆坐了一晚。从来都不认为自己会如此愚蠢的去爱任何一个男人,而我分明的意识到了自己对他居然是那种害怕失去和渴望相伴的爱情。
婚期的前一天,他来公司找我,把结婚礼物提前送给了我,他说:“你结婚的时候我就不来了。”
我不说话。
“我把房间的钥匙都交给你,我想出去旅游。”
“交给我做什么,你不是还要回来的吗?”
他轻声说:“好想见见我的家人,不知道他们有一天会不会原谅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的神情那么的绝望。
整天的心慌意乱,晚上看着外面飘着的雪,就像他那么冰冷的脸。
我去的时候,他一只手流着血,一只手在纸上写字,满篇满篇的易小雪。
我用毛巾缠住他的手腕,流着泪打电话叫救护车。
他抓着我的肩,眼里布满了血丝。我喊:“只要你留我,我就永远陪着你,你不是还有我吗?只要你留我,我就永远不离开你。”
将我紧紧的抱进他的怀里,在我耳边呜咽:“我爱你,我什么也不能给你,只能放你离开。”
我想,也许我其实什么也不想要,就是我自己甘心情愿的陪在谁的身边,就是给对方给自己一个我们想要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