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宣怀尚未开口,郑观应却已插口道:“万万不可向各银行借贷。我早听到风声,此次与船局争衡,在外自然是太古、怡和出头,但其实各银行、洋行早已串通一气,后面有人主使,单等着船局不支,只能出卖资产时,再压低价格瓜分船局。你此时找银行借贷,莫说贷不到,即或贷到,也一定利息昂贵抵押众多,不是与虎谋皮嘛?”
朱其诏等人不由得问道:“陶斋兄说洋人串通一气,后面有人主使,到底是何人?竟欲至船局于死地?”
“欲至船局于死地,怕是洋人都存此想法。”郑观应冷笑一声,咬着嘴唇犹豫半晌,最终道,“至于何人指使,我也没有确切消息。但从各处消息来看,旗昌东家如今在工部局任总董的金能亨怕是嫌疑最大。”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觉得一股寒意涌上心头。起初金能亨出售旗昌,还以为真是有心退避,如今看来他竟然是算着了船局归并之后局面不能支持,又联合怡和、太古施压,想要逼迫船局破产清算或者为外人所兼并,这环环相扣的计策,当真是老辣之际又狠毒到极点。一时间,众人默然不语。过了半晌,盛宣怀才道:
“诚如陶斋兄所言,银行洋款绝不可再借。如今要过年关,我左右思量,怕还是只有再从官场中筹措八十万银两。我刚才思量,北洋必伸援手,而幼帅处也只有再三恳求,或能通融三四十万,以半年为期。”
唐廷枢、徐润等人恰如溺水之人捞到一根稻草,忙到:“既如此,真正有劳盛道了!”
盛宣怀忙不迭地起身道:“事未成功,宣怀不过尽力去做,要有力不能从的地步,还万望各位施以援手。”
“敢不尽力?”众人忙又起身道。郑观应见正事已经说妥,便道:“哎呀,说了如此半天,酒菜都已经凉了,撤掉,撤掉,我让下面人再重新做过,来来来,吃酒!吃酒!”
此夜之后,朱其诏到局照常应差,并按照盛宣怀的意思将改革漕运的思路写成禀帖上报李鸿章,四人又联名上书请缓缴三年官利,都得到了李鸿章与沈葆桢同意的批复。同时,整顿局务等项也按部就班而行。其中最要紧处,还在盛宣怀于南北洋四处活动,先是从周馥处借到永定河河工银二十五万,又从刘瑞芬处借到江海关库银二十万,再到浙江海运局,预支明年漕粮运费十万,另借漕运经费十万,另委托江宁布政使梅启照从江苏海运局预支运费十万,借经费五万,堪堪凑成八十万两之数,好容易才还清阜康等处钱庄的欠款,安然度过年关。
新年伊始,盛宣怀刚处置完各处借款,正待要准备再行前往湖北办理铁矿事宜时,一封家信传到了上海。盛宣怀展开信来一看,竟呆在了当场,信纸从手中滑落,一旁的刁玉蓉忙问道:“出了什么大事?”
盛宣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僵硬地朝后一坐,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空洞,用手去抓桌上的茶碗,却抓了一个空,失手将茶碗打翻在地,他也浑然不觉。
刁玉蓉忙走过去捡起信纸一看。信是盛康写来的,及其简短,董夫人病重弥留,要盛宣怀速回苏州留园。
第二天一早,盛宣怀并张德生、屠子良催促着家人收拾好行李,带着刁玉蓉便登车出发,一路三辆马车,一路颠簸,盛宣怀归家心切,马车夫都是拿银子喂饱了的,使着劲儿催赶马匹,早上出发,到第二日入晚时已进了苏州城。刚到阊门外,盛宣怀已是忍不住挑开窗帘朝外眺望。却见留园门口已是一片缟素,十几个家人穿麻戴孝侯在门外,盛宣怀见状,情知董夫人已然去世,忍了多日的悲情,终止不住迸发而出,虽则没有放声大哭,眼泪却已迎风飘落了。
待进了留园,自然有一番呼天抢地痛哭流涕的情景。家人纷纷去劝,却哪里劝得动。余下几日,都是盛康主持一切,直到下葬归来,盛宣怀才终于回过气来,勉强吃了点东西,胡乱睡去。
这边见盛宣怀终于躺下,屠子良本也想到厢房中歇息,不妨丫鬟却来喊,讲是老爷有请。屠子良无奈何,只得跟着丫鬟来到还读我书斋,盛康已是早等在那里了。屠子良先看一眼,见盛康兀自还两眼通红,便劝道:“老爷你也要放宽心。人死不能复生。”
“嗯!”盛康点头,一边让屠子良安坐,一边叹道:“媳妇自从进了我们盛家,这几年的辛苦我都是看在眼里的。他们外边人不知道,总以为我是个挑剔刻薄的人。就是她自己,也很有些怕我的意思。总是我严字上做得过了头。如今想想,真是惭愧。”
“严字并没有错。”屠子良虽然称盛康叫老爷,但他两个其实向来都是朋友之情,是以讲话就没有顾忌,“你用一个严字规教子弟,这是正道。也因了这一条,所以二爷才能成气候。但凡事过之则又不及。我这几年冷眼旁观,二爷和你之间,父子之道,缺了个情字。对二爷如此,对董少奶奶也是如此。若是老爷从今能在情字上下功夫,一家子和睦起来,倒也是件幸事。”
盛康点头道:“你的话,总是再对没有的了。”接着,两人就着浓茶,有一搭无一搭说着话,无非是盛康问上海近况,屠子良答盛宣怀做事做人的得失。讲了不知多久,盛康叹道:“听你老先生这样子讲,看来犬子这几年确实进益不少,我倒是可以放心了。但是媳妇这样一走,留下一房幼子,家中无人主持,我实在忧心得很。”
屠子良嘴动了动,本不想讲,但最终还是开口道:“现成不就有一位?我看她知书达理,做起事来又有男子气魄,实在难得。如果二爷舍得,留她在留园料理一切,你就少许多操心。”
盛康两眼一眯:“你是讲刁玉蓉?”
“对。”
“我听张德生讲,她是在上海坐堂子的?这事有没有?”
屠子良犹豫片刻,答道:“不错。”
“这就怪不得我常要挑杏荪的错了!”盛康陡然气愤起来,“本来婚娶大事,是要有父母之命的!他瞒着我,在外面收了个小的,想他年岁大了,又不能常回苏州,倒也情有可原。偏偏找了个青楼女子?你老先生讲讲,有没有这个道理?如不是看在这日子不比寻常,我总要把他叫来狠狠痛骂一顿的!”
“青楼女子中也有奇葩。”屠子良本不愿掺和到盛家家事中,但话已谈到这个份上,不得不讲道,“戏里唱的书里写的就不讲了。单说这位玉蓉姑娘,我也是大半辈子过来的人,像她这样子精明能干的女子,真不多见。何况人家又是真心对二爷好。二爷在江宁,寥落破败,欠了一身赌债脱不了身时,玉蓉还愿意跟他,可见不是为了钱财。这一点看来,老爷你怕不好将她同寻常青楼女子相提并论。”
盛康却摇头:“再怎样子出挑,名分总是改不了的。我盛家虽则谈不上名门世家,但是也累世官宦,上述几代,从没有娶青楼做妾的道理。偏生杏荪就开了这个头!”
屠子良冷笑一声:“你还是逃不过个名字!我真有时想不明白,一个名分二字,就把天下人都困得不能动弹?你也是讲经时济世之学的人,偏偏也要陷到这里头?玉蓉就是青楼出身,偏偏你们杏荪又和她情投意合,你又能如何?不认她,把她赶出门去?”
“那又怎么谈得上?”盛康受了屠子良的挤兑,脸上不由得有些惭愧,道,“毕竟她已经怀了盛家的种,等生下来再做计议。”
屠子良听到这话,便无心再谈了。但他心里明白,刁玉蓉跟着盛宣怀,虽不讲是为了钱财,总是要图个名分。但看盛康这个样子,连名分都绝不会给的。这后头,还不知要闹出多少事来。
在家月余之后,盛宣怀还未从家务中抽身而出,李鸿章的信却一封接一封的来了。信中除了安慰盛宣怀之外,却又催促他早日北上天津,协助赈灾。盛宣怀无奈,只得报到盛康面前。盛康道:“少荃让你北上,他是你的上司,又是你的恩师,你自然应该去的。男儿志在四方,总不能老留恋乡土。”
盛宣怀犹犹豫豫,好容易才低声问道:“有父亲点头,儿子这就安排行程。但临走有件事放心不下,还望父亲安排。”
“你讲就是。”
“玉蓉身怀六甲,即将临盆,断不能再跟我北上奔波的。不知父亲能否应允,把她留在苏州?”
“哼!”盛康瞅了一眼盛宣怀,道:“你自己做的好事,总要我来替你善后。她不留在苏州,还能到哪里去?有你几位姨娘照看他,总好过跟你东奔西跑。这事还用得着你来问?”
盛康口里没有好话,盛宣怀却是喜不自禁,忙道:“多谢父亲!”说着就要叩头。
谁知盛康却喊了声:“慢!”又道,“我答应把她留下来,却不是认了你娶她这桩事。青楼女子,如何能进我盛家的门?你让我怎么对祖宗交代?要不是她怀了你的根子,我早就把她打出去了!你给我记住,若再有下次,别看你如今是堂堂道员,我一样家法伺候!”
“是!”盛宣怀竟吓得一抖,忙道:“儿子再不敢有下次了!”
“还不快去收拾行李?少荃那里是好怠慢的?
盛宣怀到了天津,安顿行李之后,自然赶到直隶督署点卯报道。李鸿章并未出来接他,马建忠等在签押房门口,见了盛宣怀的面便道:“盛道好久不见,傅相正在后堂议事,特让我在这里等盛道,好引你进去。”
盛宣怀把一脸疲惫收起来,问道:“听说徐润也来了天津,今日会议可有他?”马建忠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回头道:“何止徐雨之?唐景星、朱翼甫等人也都来了,一时说不清楚,盛道进去一看便知。”
盛宣怀便不好再问,随着马建忠进了后堂,果见或站或坐已有不少人,定睛看时,自然是直隶布政使黎兆堂(1827-1894,字召民,曾任台湾道,后官至福州船政大臣)、署理直隶按察使丁寿昌领衔,永定河道周馥,新任海关道郑藻如(1824-1894,字志翔,后出任驻美国、西班牙、秘鲁大使),新任直隶大顺广道刘盛藻(1828-1883,淮军将领,刘铭传族叔,后官至浙江按察使)也都在坐,下边还有唐廷枢、徐润、朱其诏、薛福成(1838-1894,字叔耘,近代着名散文家、外交家,时为李鸿章幕僚,后官至湖南按察使,曾出使英国、意大利、法国、比利时等)等人,却俱都是有道台身份的。李鸿章穿着官服却没带顶戴,坐在中间交椅上,略有些疲态不支之感。盛宣怀进了,见黎兆堂正在说话,不便声张,向李鸿章默然做了个揖,便站到唐廷枢身旁,想不到马建忠却取来一个绣墩放在郑藻如身旁,示意盛宣怀过来坐下。盛宣怀正犹豫不觉间,李鸿章咳嗽一声,打断了丁寿昌说话,指着绣墩道:“杏荪,你先坐下,召民正在讲灾情,你先听一听,等会儿各人都要出主意的。”
盛宣怀忙又是一躬,坐到郑藻如身旁,两人点头会意,又听黎兆堂讲下去:“前年还仅是直隶、山西、河南大旱,去年则波及到苏北、皖北,今年以来,直隶、山西今春滴雨未下,陕西、山东、奉天也是大旱,甚至甘南、川北春粮也是颗粒无收。再加上蝗灾肆虐,自天津到济南,各处都报了蝗灾。另有入夏以来,直隶由旱转涝,大清河、滹沱河、猪龙河、南运河、漳河、卫河同时泛滥,河工尽毁。据察,自光绪二年来,三年大灾,仅计直隶、山东、山西三省,受灾州县共计二百六十余。”
黎兆堂面无表情一段话,下面自江南来的盛、徐、唐、朱等人却已是变色,他们久在上海,偶尔到天津,也知道这两年北方干旱,李鸿章大半精力放在赈灾上,却没想到灾情竟然严重到这个地步。正在惊叹间,丁寿昌又开口道:“适才方伯说的是灾情,今年直隶入夏阴雨连绵,旱情倒是舒缓不少,但又水涝成灾,再加上疫病流行,民间更是苦不堪言。前几日我到河间等地走了一圈,真正是赤地千里,饥民如海。无粮可吃,百姓就要闹事,我已接到州县报告,河间、广德等地都有抢粮的,甚至还竖起大旗,上面写八个字,王法难犯,饥饿难当。还不止于此,据报各国都有传教士深入内地,借赈灾之名传播教义,煽动百姓,这一层,才是我这个做按察使的最为担心所在。”
待丁寿昌说完,李鸿章已是及疲乏了,却强打精神,咳嗽一声,道:“诸位想来都已经听到了,如今直隶灾情便是这个样子。山西曾国荃(1824-1890,字沅浦,曾国藩九弟,时任山西巡抚,后官至两江总督、太子太保)那里,还要惨烈。前几日曾国荃给我来信,说以往古书写灾民面容,轻者带有菜色,重者鹄面鸠形,但放在今日,刻画得尚不确切,只有人间地狱四字可以描画!直隶还只是卖妻卖子,山西已经到了人肉相食的地步,仅太原城内,年来饿死者便不下两万!”李鸿章越说越为激动,竟撑着椅子站起身来道,“各位都是读过诗书的,如今也称得上是我直隶官场精华所在,本来各自或职守地方或操办洋务,都有要紧差事,但如今已到万不得已之时,所以才把诸位尽皆唤来,还望诸君努力,救人民于水火!”
听得李鸿章这样说,下边一干人自然拱手道:“但听傅相调遣,为活民生,千难万险在所不辞!”
李鸿章一挥手道:“我这半月来左右思量,只靠下面州县怕是没有办法。只好统筹实行,诸位都是道员,我已经同藩司召翁将直隶灾区划为几块,你们几位一人负责一块,监管放赈并安抚地方,定要下到县里,万不可坐在府城玩弄文墨,如若出了差错,朝廷自然要怪罪道我头上,我有如何办法,不还是要拿你们法办?”见众人唯唯诺诺不敢答话,李鸿章又道,“自然,除了监督各处州县,我这里也要人统筹调度,这个差事,我预备交给雨山来做,协助召翁,统筹各地送到直隶的赈灾粮款。至于江南,也得有人采办赈粮。要是把这一块块一条条都做好了,就是救活百万生灵的大功德。如何,诸君能有这个担当否?直隶目前灾情最重的,乃是河间府,灾民不下二百余万,谁愿去河间?”
话声刚落,盛宣怀便跪地而出,道:“职道愿往河间!”
李鸿章眯着眼睛看了盛宣怀半晌才道:“你可要想好了,赈灾是人命关天的差事,比不得办洋务办交涉,不仅不风光,还有万般艰辛,挑着百万人命!嗯?”
“宣怀知道,请傅相放心,百姓是我父母,敢不竭尽全力以活生灵?”
“好!”李鸿章赞赏道,“还有谁?”
唐廷枢也站出身道:“职道在开平开矿,对当地多有熟稔,愿往永平府办赈!”接着又有几个道员出班请命,徐润在一旁暗自思忖,并不愿留在直隶各地,便站出来道:“职道向来管理轮船局常务,在江南采办赈粮,由轮船局经手更为顺手,职道愿回上海督运漕粮及采买赈粮,请傅相放心!”
李鸿章并未把徐润的心思放在心上,也只“嗯”了一声,又补到:“上海办粮,虽则不在直隶,但却是后路关键所在。只有江南粮米由海路源源不断运到天津,直隶、山西灾民才有活路可盼,事关重大,切切上心。”徐润自然答应。
待到直隶各受灾府都有一名道员安排督查赈灾之后,黎兆堂又站出来,道:“今日得诸位相助,监督赈灾一节自当无事。但我这个替朝廷代管蕃库的,却还有几句话,想和傅相商议。如今直隶蕃库存银仅剩二十万两,周道为了封堵滹沱河决口,已要去十万两,明日就要拨付的,敢问傅相,朝廷的钱何时才能拨下来?”
黎兆堂做官从粮道而海关道一路做到布政使,是出了名的清廉却又出了名的驴脾气,只认理不认人,为了直隶赈灾,他左右腾挪,几乎已把直隶的老本掏干净,但朝廷的赈灾银子却迟迟见不到踪影,催了李鸿章几次也未见成效,不得已便在众人面前把这事儿提了出来。言罢便斜着眼立在当场,显着是李鸿章不给个答话就不收场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