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应春别看在外人面前逞强,其实并不敢在太太面前硬挺,又只好在上海挨了几日,好容易等到立秋过了,这才来到杭州。
一到元宝街,走到胡家大宅前,竟有些认不出来,原本低调的小门如今在大兴土木,大起门楼,门外还立了一块碑,上写着“御封正一品夫人胡宅”。看得古应春不由得咋舌,心想:果然如今是既富且贵了,尽然如此做派!
待进了门,胡雪岩是收了信知道他要来的,已在百狮楼等他。甫一见面,胡雪岩便怪到:“在上海如何见不到你人?”
“雪翁在上海只待了一天,门庭若市,我哪里就够得上的?”古应春笑道,“听说上海刘道都亲自拜望,雪翁如今真是江南商场第一人了。”
胡雪岩笑着挥挥手道:“官场应酬,我本不耐烦得很。但各位大人的面子又不能不给,其实无聊透顶,远不如我兄弟二人这样谈得尽兴。”
“要这也是无聊,我情愿受这个罪。”古应春笑笑,想要提钱的事儿,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倒是胡雪岩陡然道,“对了,既然你来了,顺便就把这个折子带回去,拖了这么些日子,我很过意不去。”说着便从袖笼里掏出个阜康的折子递了过去。
古应春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足有五十万两银子之巨,不由得心头一跳,情知这便是历届西征借款的“辛苦钱”了,虽则和当初意想的百万尚短了不少,但毕竟也是笔巨款,胡雪岩出手还算大方,反倒觉得自己前些日子说胡雪岩的坏话有些小人作态了,不由得羞愧道:“雪翁这又何必?我并不急着用钱,从长计议也可以。”
“不是这个话!”胡雪岩一笑道,“前头已经说过,各银行其实还有些花样,所以额外开销了些,只有这个数目,我心头很过意不去的。”
“哪里哪里!”古应春忙道,“兄弟真是不急着用这个钱。这样可好,折子我收起来,钱还是存在阜康账上,我分文不动,利息也不要算,如果雪翁看哪里有生意好做,便就用这个钱提携兄弟一把,这样可好?”
“能替你运作的地方自然要做的,利息怎么好不要?亲兄弟尚且明算账。这样好了,你就算还在阜康存个活期,我按三年定期的利息付给你,八厘,你看如何?”
古应春本还要再推辞,转念一想,如今胡雪岩是富可敌国的人,区区一年几千两利息对他算得了什么,便不再推辞,换了个话头,道:“听说季帅如今管兵部了?这里面有没有生意好做?”
岂知胡雪岩叹口气道:“虽说管着兵部,但生意怕反而做不了,还是只能在西边做做文章。”
“这又是何故?季帅如今正是当红,听说江督的事儿,就是他一力在太后面前推荐的。”
胡雪岩摇头:“哪里有这么简单的道理?季帅样样都好,就一件怕不太讨朝中大佬喜欢。就是话多,而且过于耿直。我在北京陪他见人吃饭,一顿饭没有三个钟头是吃不完的,先讲西征功勋,将士如何用命,自己又是如何神机妙算。接着便骂曾文正公,兼着骂李鸿章,甚至还捎带上骂骂沈葆桢。在军机处议事并到总署办事,也是话匣子一开就没有个住,连恭亲王都插不上嘴的。”
古应春没见过左宗棠,听到这里已是呆了,道:“季帅原来有这个脾气?说句不大恭敬的话,京城里尔虞我诈争锋相对岂是外省能比拟的?季帅这个样子,怕是在京里待不长。”
“有什么不恭敬,连我也是这样想的。”胡雪岩叹口气道,“不过放出来也好,不是回陕甘任上,就是湖广、两江,一个总督的位置总是跑不掉的,反而好放手做事。”过了会儿,胡雪岩又道,“还有一件事儿,今年怕又要借洋款,你那里要预先有所准备。”
“又要借?”再借洋款,在古应春自然是乐事儿,但他不能不问个明白,“如今西征不是已大功告成,还要借饷,做什么用?”
“新疆虽然打下来了,伊犁还在俄国人手上。虽然曾小侯在俄国谈判,但季帅的意思,怕还是要做好打的准备。这一打,怕就是要预备两三千万的军费,朝廷哪里有钱,还不是要从洋款上来。即或谈得好,不打了,刘锦棠的驻军、杨昌濬的陕甘善后,不都还要用钱?季帅不能甩个烂摊子就走人,如今在中枢自然是要替他们想办法的,这两项,也得要四、五百万银子。”
古应春乐道:“借吧,反正是从雪翁手上过。我也乐得捞两个辛苦钱。”
胡雪岩笑笑,并未再从这事儿说下去,默然半晌,又道:“应春,你久在洋行,电报这东西,你用过没有?”
古应春略一愣,道:“自然用过。国内没有路线,但上海有到香港、长崎的海线,再从那里连到泰西各国,洋行各大班同国内谈生意、讲买卖,都是不写信,专拍电报的,极为神速。听说丁日昌在台湾也修了一条,效果如何,就不知道了。雪翁何以问起这个?”
“我在北京,听说去年底,李鸿章让人从大沽起了一条电报线连到天津,几番实验,效果卓着,已经向朝廷递了折子,要大办电报,第一条就是从上海到天津。季帅的脾气,是凡事都要和人争一争,前两年争海防、塞防,如今西面大体平静下来,恐怕就要争到洋务上头来了,我不能不未雨绸缪。”
古应春点点头,“那我下去搜集些电报方面的情形,看看有没有什么路子,回头再来商量。”略一停,又问,“雪翁,李鸿章修电报,用的是谁?早点知道对方底细,也可以预为布置啊。”
“是熟人,盛宣怀。”胡雪岩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我是看走眼了。前几年觉得他不过一个功名心切的年轻道台。这几年看来,他办矿务、办船局、办电报、办交涉,竟然是办什么像什么,后生可畏啊!我这次在北京,恰逢他得了李鸿章推荐,赴吏部验看,还很是见了几面。听说他如今已经过班到直隶即补道,回去就要署理天津道的,上头还赏了布政使衔,和我也是平起平坐了。”
听到盛宣怀也得了红顶子,古应春不由得叹一声:“果然还是做官来得容易啊!”
秋分时节,进京陛见的两江总督刘坤一终于回到了南京。他初春得授两江总督后,在两广又要安排人事又要弥补些见不得人的事体,未免就耽误了几日,然后再取道上海、天津入京面见,会议伊犁、琉球等军务大计,直到入秋方才离京,却又不走海道,自直隶入山东,下安徽放入江苏,在路上走走停停足用了一个多月。
到南京时,自然有暂属两江总督的江苏巡抚吴元柄带着江苏、江宁藩、臬两司并各道、府到接官亭迎接。吴元柄是早就同刘坤一熟识的,贺喜道:“岘帅此次入京,次日就加恩紫禁城骑马,殊荣难得,两宫太后召见四次,又以俄事、法事垂询,足见圣眷优渥。”
刘坤一却淡然道:“别人不知,子建兄还不知道我?荣华富贵,在他人是汲汲以求,在我却如过眼浮云。不过既然作此官,拿了朝廷俸禄,少不得要尽忠报国的。”
吴元柄知道刘坤一喜欢讲求神道,遇事常以老子空虚二字标榜,自然顺着话道:“这就是岘帅的修为了,道气通明,岂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可以比拟的?”
这句话挠到刘坤一痒处,笑道:“多读些老庄的书,自然有好处的。”略一顿,又道,“我适才见接官厅外人山人海,怕是两江官佐上得了台面的,尽皆到了?你在下面莫非又操办了接风酒席?老弟,不是我说,如今外强虎视眈眈,上头正要各疆臣刷新精神、振奋而为的时候,这些虽然是小节,传出去在言路上毕竟不好听。我看,大家便各自散去,如何?过几日便是上辕之日,有什么话留到那个时候再说不好?”
见刘坤一如此说,吴元柄也只好道:“一切都听制台大人吩咐便是。”
刘坤一一点头,端起茶杯,戈什哈喊道:“制台大人送客了!”
待吴元柄带着一应官员离去,刘坤一这才换了常服,问下面戈什哈:“陈子浦来了没有?来了边让他进来见我。”
这个陈子浦是刘坤一头一个心腹师爷,早年在刘长佑幕下,刘长佑督直隶时,刘坤一起任为江西巡抚,便由刘长佑引荐到刘坤一幕中,对他言听计从。此时他早已到了,听到岘帅召唤,便迈进书房,眯着一对小眼睛,一拱手道:“东翁一路辛苦?”
刘坤一同他是熟不拘泥的,虚指一指身旁座位,让他坐了,这才道:“路上到不辛苦,但离京时却颇有些不惬意的情形。”
“哦?”
“这些事儿,信中不好讲,所以我并未提及。”刘坤一皱了眉头,道,“这次入京,因与俄国战和的事儿,我怕是把清流给得罪了。”
陈子浦知道,所谓清流,如今是指的朝中新起的张之洞(1837-1909,字香涛,洋务派领袖之一,后历任两广、湖广总督、军机大臣)、张佩纶(1848-1903,字幼樵,官至都察院左都御史,张爱玲祖父)、陈宝琛(1848-1935,字伯潜,末代帝师,官至礼部侍郎、山西巡抚)、黄体芳(1832-1899,字漱兰,官至内阁学士,后被贬)四人,号称“清流四谏”,或为言官或为翰林侍读,推李鸿藻为首,加上帝师翁同龢,近年来批评时政弹劾疆臣力主对外强硬,很有些势头。自从收复伊犁一案起,更是屡屡上书言战,刘坤一此次入京,顺同大学士沈桂芬、直隶李鸿章的意思,力劝不可轻言战事,得罪清流也在意料之中。但他此刻刚听了个头,并不便表态,便继续听刘坤一说下去:
“翁叔平倒也罢了,在京见过两面,彼此还谈得来。但其余各处,便很有些意见。几次相约,均为见成面。临出京时,我专派人到张香涛、黄漱兰、宝竹坡(指宝廷,1840-1890,字少溪,号竹坡,时任翰林院侍读,同为清流要人,善诗,与纳兰性德齐名)处赠送别敬,尽然无一人赏收!”
历来外臣入京,除了平日里孝敬京官的夏冰、冬炭款项外,见面自然还有礼金,出京还要另送一笔,谓之“别敬”,这在官场已是惯例。但连惯例都不收,可见的此三人对刘坤一的意见确乎不小。陈子浦不由得道:“此事学生在南京便就不解,从两广启程时,东翁(师爷对雇主的通称)不是还说海防为轻,塞防为重,况且季帅用力也在西北,同为湘系旧人,自然要替他争一争,何以到了京师就变成俄衅不可轻开了?”
“我能有什么法子?”刘坤一叹口气道,“路过天津,我同李合肥面唔。他倒是见得确实,同俄国人开战,并非只有西北的关系。东北怕首当其冲。如今东北防务是个什么样子,我难道还不知道?真打起来,龙兴之地,万一有个闪失,震怒之下,主战的臣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再兼着我到了京师,沈公也是持重维稳之意,我和他毕竟有师生情谊,督两江这件事儿上,除了季帅,沈公也是很出了力的,我又如何能扫了他的兴?就算在清流面前不能讨好,也只好日后弥补了。”
陈子浦听了,眯着眼想了一会儿。所谓沈公,是指大学士沈桂芬(1818-1880,字经笙),如今是军机大臣首领,他坚持要和,刘坤一确乎也别无他法。但他想想又道:“沈公处暂且不论。但按东翁这么说,此次入京,其实是卖了李合肥天大的一个面子。”
“如何不是?”刘坤一道,“同季帅见面,他都颇有些怪我的意思。说我是轻塞防重海防,惧外怯懦。这话有多难听?”
“既如此,学生便想不明白了。”陈子浦皱眉道,“按说有这么大一个情面,李合肥何以骤然便对两江下重手?纵使早听说他是个两面三刀长于阴谋之人,这么做怕也太不给东翁脸色。”
“什么事?你仔细说!”刘坤一听得此言,大惊问道。
“大约是岘帅离京后十日的事儿,张之洞上奏,称李鸿章办理海防多年,未见成效,虚靡军费。朝旨要李鸿章查核回复。他也算是兵出奇招,回奏并未驳论海防筹办,反把近年来各省拖延本因交付的海防经费情形大骂一通,指出非他办事不利,实在是各省懈怠,导致海防经费入项只有原议十之二三。”
“这怕也是实情,但如何又落到我两江头上?”
“东翁莫急,且听我说。”陈子浦又道,“李鸿章上书后,朝廷不仅没有怪罪他筹办海防拖延事项,还让他重新拟就经费来源。李鸿章便上了个筹措海防经费的奏章,这却就落在两江头上了。说起来,无非两条,一是将江淮盐商报效银一百万两(此为两江与四川争夺湖广盐引而起,盐商集资捐银以求将湖广纳入淮盐销售范围,后文有述)归入海防经费,二是将明年起招商轮船局应当归还的百万两江南官款划拨直隶充实海防。”
刘坤一大惊失色:“这不是从我两江活生生抢了两百万两?此事朝廷难道能准?”
陈子浦面露难色:“也不知李合肥如何活动,朝廷竟然全盘答应。昨日便有谕旨明发,我也是今日才收到,所以特来告知东翁,怕是要早作打算。”
刘坤一如何还坐得住?早把平日里装的老庄清虚姿态丢到九霄云外,站起身来踱步道:“糊涂!户部、军机处各王公大臣到底是如何做事的?这样的主意他们竟然也能同意,不行,我要上书争抗,才到两江,边让李某人把我家底都起空了,这官还如何做?”
还是陈子浦沉得住气,道:“东翁,直接上书抗辩,怕是不行。李鸿章的折子已经批了照准,这个时候再争,便是同两宫抗衡。说句不中听的话,东翁如今江督的位置并未坐稳,直言抗争,怕是讨不了好。”
“那如何办?眼见着两百万银子落入他人荷包?”刘坤一怒气冲冲,甚或迁怒于陈子浦,“这么大的事儿,你也不早点告诉我?一年拿上万银子喂你们几个,不是为了写诗作赋溜须拍马的,真到有事儿时,要拿得出切实可行的法子!说起来钱倒是小事,但如此轻易就被拿走,不是坍了我两江的台?日后还如何同北洋抗衡?”
陈子浦是熟知刘坤一脾气的,并不为杵,还是慢悠悠道:“学生一则愚钝,二则同东翁在两广地界上待了四年,对江南各省其实隔阂得很,真实情形怕并不知道底细。但如今江南放着一个人,眼见着是能办大事的,东翁不妨把他叫来问问,或能商量出办法,也未可知。”
“谁?”
“阜康的胡雪岩。”
听到新任江督召唤,胡雪岩哪里有敢不来的道理?又特特备办了许多土货礼仪,从杭州赶到金陵。到了总督衙门,刘坤一支走旁人,独留了陈子浦陪着,他存了要借重胡雪岩的心,便特放下架子,温婉寒暄:“贵道在江南名声远扬,我在两广时便听闻大名。与季帅书信之间,季帅也多有赞贵道功高力强的,今日得见,还要在江南政务上多请教请教。”
胡雪岩忙拱手道:“岘帅过奖了,职道只是个生意人,如何当得起大帅的夸奖?”说着,便从袖笼中掏出个折子递过去,口里道,“大帅督两江,本应是职道先来拜望。但职道怕大帅未必赏这个脸,所以犹豫拖延,直到今日才来,已是觉得罪过!这里是职道备办的一些苏杭土货,还不知能否入大帅法眼?”
刘坤一接过折子一看,见有杭绸五十匹、江浙蜜柑三十筐、绍兴上等花雕五十罐等物,林林总总,总价怕不在两三千两银子之下,不动声色,合了折子道:“有劳费心。”略停一停,又道:“今天请贵道来,其实是有件事情想做个商量。”
“大帅请讲。”
“如今江南的情形,你怕是多少也知道,到处都要协饷、经费,我同藩司,很有些为难的。目前就有一项,驻防长江炮台的淮军吴长庆部,是幼帅在任的时候留下来的。当时说好了先留守三年,然后再调回北方。如今眼看着三年期满,恐怕要动一动。但军队的事情,一动就要银子,差不多要十万两的样子。我和藩司左右算计了一下,不怕雪翁你笑话,虽然区区十万两,但目前藩库要筹措起来都有些难。藩司的意思,看能不能由阜康暂时借一笔,期限不长,只要三个月,三个月到期后,从江海关银库直接拨还,利息随行就市,按八厘算。雪翁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