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也知道银行这头是减不下去的，不由得叹口气，踌躇半晌，道：“既然这样，我也就只能给侯相回话，把利息降到一分二厘。原先五厘的虚头里面，另有二厘是要照顾各处官员的，没有减的余地。只能把多出来的三厘减掉，就算阜康白白代劳好了。”
听得胡雪岩别无他法，只能将阜康三厘的利润挤出来，这在古应春是无所谓的事情，但于情面上，他不得不说几句，便道：“这样雪岩你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还有什么办法？”胡雪岩愁道，“梁肇煌想要收回阜康代理协饷解送，这才是厉害所在。如果将数百万官款都抽走，我的阜康眼见这就要倒掉。吐出三厘余利，在侯相面前挽回心意，保住协饷解送才是路子。”
古应春将这两件事情放在心中一品味，也知道除此之外胡雪岩并无其他路好走。他想了半晌，斟酌着语气道：“你我相知多年，从来都是无话不说的，事到如今，雪岩，我有句话，想讲一讲。”
胡雪岩本坐在椅子上，满腹心思独自沉吟的。陡然听到古应春这么一讲，忙道：“你的话，自然是要帮我的，尽管直言。”
古应春舔一舔嘴唇，这才徐徐道：“说起来也是我去年捐了这个官身，才关心起官场的事来。这半年把，倒也品出了一些味道。放眼朝廷内外，京中的大佬就不说了，单论疆臣里面，直隶的李鸿章这些年大有些独一无二的势头。刘坤一想借招商局一案动动北洋，自己却栽倒爬不起来。你再看李鸿章手下的人，盛宣怀已经是天津道，听说就快要转正任职的了，电报局他也是总办，丁日昌放了福建巡抚，张树声坐稳了两广总督，他大哥李翰章，官声这么不好一个人，也在湖广位置上坐得稳稳当当。再看其他和他搭上线的人，张之洞在弹劾刘坤一时出了大力，一年间就从右庶子先升内阁学士，开春后竟然放了山西巡抚，一年内就从正五品升到正二品的封疆！李鸿藻也当了协办大学士，就连只是帮盛宣怀说说话的梅启照都升到了河道总督！反过头来看侯相这边，除了刘锦棠接办新疆钦差，却连新疆巡抚都未到手，其他又有哪个人受了重用？”
听到这席话，胡雪岩不由得心生警惕，道：“这些都是实情，应春你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古应春斟酌着字句道，“形势从来比人强。眼见着侯相这棵大树已经靠不住，傅相那里正是蒸蒸日上，雪翁你不如找个机会搭根线，关系处得好了，北洋有这么多洋务要办……”
胡雪岩打断他，厉声道：“你是要劝我转投李鸿章，好做北洋的买卖？”
“并没有说什么转投不转投的。”古应春又道，“江苏的候补道也好，陕甘粮台会办也好，说到底不都是朝廷的官？又不是他左宗棠一个人的下属。雪岩你帮李鸿章做事，外人也不会说什么的……”
“如何不会说？”胡雪岩发作道，“我看你是兄弟，不怪你乱讲话。但你想想，我是靠侯相才发家致富，如果现在看到他有些难处，就转身不顾，去讨好李鸿章，外人怎么说我？最少趋炎附势四个字跑不掉！说得难听的，恐怕还要骂我忘恩负义！我书读得不多，但也晓得礼义廉耻四个字——”
“那你这么说，就是我不懂得礼义廉耻了？”古应春本是为胡雪岩作想，想不到他反而怪自己，不由得也恼了，脸一红，脱口而出，“你也不想想，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哪个又是真正把礼义廉耻四个字当得起的？你要真想当得起这四个字，那好，你回头就去同左宗棠说，两千万借款，其实汇丰开的利息只有八厘，大不了他把我拿去治罪！”
“你——”胡雪岩气涌上来，要想驳回去，谁知古应春又想起借款回扣并中金案上胡雪岩不经自己就出卖消息等事情，也是不顾情分，还要道：“雪翁，这几十年生意做过来，哪个又谈得上清清白白？清白就做不成生意了！如今你是发达了，就摆出一副清高的样子，好像我们这些昔日的朋友倒成了你的累赘，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拖累了你！也不想想当年，大生意不都是大家一起做，一步步撑过来的？”
这句话虽说是气话，到也确实是事情。胡雪岩把心头气强自一压，道：“我不是说你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其实是我怪自己，这几年比不得前头，很多事情力不从心了。倒退几年，又何至于让别人抓住把柄？应春你和我几十年交情，还不知道我？”说着，胡雪岩不禁真有些悲从中来，双眼朦胧，忙掏出绢帕来抹脸。
看到六十多岁的胡雪岩竟然也软到这个程度，古应春也是情知自己话说得过了头，放低语气，转圜道：“雪岩你也不要这个样子。我也是气话。你的为人，我怎么会不晓得？我刚才那些话，也只是想帮你的意思。切莫朝心头去。”
胡雪岩摇头，“让你见笑了。我倒真不是为了你的话，其实想起来这几年真比不得原来，我也就真有些想不明白，似乎事事都开始不顺起来。如今侯相对我又是这个态度，真不知以后还要如何办？”
“这怕就是你想多了。”古应春不得不劝道，“我说你和北洋搭上线，也是个未雨绸缪的意思。侯相倚重你的地方还多，何至于就翻脸不认人了？熬过这一关，他在两江，大小事情还不是要交给你去办？说句托大的话，雪岩你前十年怕是太顺了，天道有起伏，就是有些小差厄也是情理之中。但若是自己倒下来，那就真是扶不起了。”
胡雪岩感激地点点头，道：“你总是为我好。但投靠北洋的事情，就不用再提了。莫说我如今早已同侯相绑在一起，福祸与共，就是李鸿章、盛宣怀那里我也是得罪了的，这个时候靠过去，还有什么好处？只盼侯相在两江能做得稳，我再用西征协饷的款子做几笔大生意，局面稳定下来，就告退归隐，万事不再过问了。”
古应春心里暗想，到这个时候，你还想要全身而退，怕是难了，树大招风，你在官商两界早就不知道有多少眼红等着落井下石的。但这个话此时如何能说出口，只是劝慰道：“这就对了，一步步来。你用心把丝货生意做好，能帮忙的地方，我自然替你尽心尽力。”
“真要感谢应春兄弟了。”胡雪岩点点头，却不再说话，只是望着玻璃罩里的煤油灯火，痴痴地出神。
跟着盛宣怀、郑观应操持津沪电报线足有一年之久，暮春时节，上海电报局各处事务总算是安顿下来，经元善这才得空请假回家，在上虞、杭州两处料理家务，耽搁了一月有余，正想再休假一月，自家开在上海的仁和钱庄档手李超却寻到杭州家里来了。
经元善不由得愣住，问：“老李，有什么要紧事？你就这么赶着回来了？”
“少爷请看，”李超先从衣内取出一份折好的详文，递给经元善让他看着，一边在旁边讲道，“这是入春以来钱庄存、贷各款的明细。上面写得清楚，到上月末，钱庄存款实有二十三万有零，贷出去的钱共有七十五万余。”
听到这个数字，经元善不由得眉毛一跳，拿起明细一看，不由得皱着眉头道：“存款二十万，贷出去七十万，这里面差额足有五十万。钱庄上的事儿，我也知道，这两年总是贷得多存得少，中间有所差额，就找其它同行或者洋人银行拆借，但也不过十万二十万之谱，这五十万哪里来钱放出去的？”
“少爷看得明白。”李超道，“这五十万中有十万是从汇丰拆借出来的，另有二十万是从渣打、法兰西、丽如三家拆借。还有二十万，是欠的山西票号。”
经元善毕竟是世代经营钱庄，一听就发现了蹊跷之处：“先不说这个数目，同行公会里的各大同行里面，竟然一分都没拆借？”
所谓公会，是指的上海钱业公会，上海市面上的钱庄，都必要入这个公会并缴纳费用，庄票才能被各同行所认同流通。但钱业公会里的钱庄也有区别，有所谓“大同行”、“小同行”。“大同行”是指资本在二十万以上，可以开具庄票，在各省通存通兑汇拨的钱庄。“小同行”则是指只能从事银钱兑换、存款借贷的小钱庄。经家所开仁和钱庄，在上海经营数年，虽然不能同阜康相比，但也是大同行之一。存贷相差达到五十万之巨，却没有来自钱业公会各大同行一分钱的拆借，这于情于理都是说不通的。
李超解释道：“从去年下半年以来，上海市面就是这个样子。各大同行都是存少贷多，自己都在到处抓钱，又哪里来钱拆借给别人？不仅仁和，就是阜康，也都找洋人银行拆借银子，我听说，光是上海一处，阜康找汇丰拆借的银子就有五十多万。”
“胡光墉的事情我知道，”经元善一点头，“他是把银子拆借来放出去收丝的。和其它同行不同。但真没想到所有钱庄都是这个样子。”略一顿，他有些生气，道：“老李，你也做老了钱庄生意的。贷出去这么多，万一收不回来，怎么办？还有存款，二十万存款，如今庄里怕是一分都不剩，万一有人要来提款，你拿什么对付人家？”
“找少爷就是为了这件事。”李超却不慌，指着明细中下一项说，“本来我是留了八万不能动，好应付提款的。但前几日，招商局的徐雨之派人来要贷五万，我本不想放款，但他也是老主顾，利息又开到一分三厘之高，言明三月，一定如数归还。我想着再找汇丰拆借五万，倒也应付得来，就放给了他。谁知道，钱放出去之后，汇丰的拆息却已经涨到了一分二厘，各银行也都是这个数目，连通山西票号，拆息也是一分一厘。我怕太高，不敢妄动，所以才找少爷来拿个主意。眼看着再过十天，张和记折子上的两年期的六万两就要到期了，也要一并料理。”
经元善已是嘴都合不拢了：“拆息涨到了一分二厘！哪里有这个道理？去年初我记得也不过从四厘涨到五厘，何以一年就翻了两倍不止？高到这个地步，你还敢拆借五十万？”
李超道：“少爷不要慌。拆息虽然高了，但也是因为放款利息大增，水涨船高的缘故。放出去这七十万，笼统算下来，利息在一分左右，拆息在八厘左右，钱庄还是有两厘生意好做的。”
见经元善将信将疑，李超指着明细下一款，道：“少爷你看，去年二十万本银，其实周转了三次有余，再加上拆借的五十万，到上月为止，仁和净赚了八万多两银子，比前年高出一倍有余。”
经元善定睛去看明细，果然写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感叹道：“仁和连着三年赢利都在三万以上，本在大同行里都是数得上的，想不到今年尽赚了这么多！”
“仁和今年就算不上数了。”李超笑笑道，“大同行里，一年赚上二三十万的，大有人在。总是我胆子小，没有买股票、地皮，不然哪里才只这个数？我听说唐廷枢开的崇德庄，一年上头光是股票就赚了二十多万。”
经元善不由得动容了：“这年把我在苏北、安徽修电报，上海市面未曾关注，居然繁荣到这个地步？究竟是什么地方好赚这样大钱，连带着钱庄也这样发财？”
“还能有什么？无外乎就是两样，地皮和股票。”李超讲到，“我们吃利息，那不过是拿了小头。少爷想想，就像徐润，如果不是拿准了能够大赚，他敢利息开到一分三？”见经元善还是半信不信的样子，李超又道，“少爷如果不信，回上海看看情形就知道了。这些拆借，少爷到了上海看了市面，再定夺也不迟。”
经元善听后点头道：“就听你的话。再给我两天时间，杭州事情料理完我就回上海。你先回去，钱庄上缺不得人的。”李超自然答应。
两天后，经元善回到上海，却并未到电报局去销假，而是呆在钱庄调看账目，并了解上海市面情形。恰巧看到《申报》上的文章，题目是《论股票大兴市面繁荣》，里面讲自去年中与日、俄分别和议，无外患之忧后，上海流通的股票、地产、洋行行销等项无不大涨，获利者不在少数，仅以招商局股票为例，如同治十二年以百两银子购入一股，十年之后，仅股利分红便到七十两之多。所谓“现在上海股份风气大开，每一新公司起，千百人争购之。”
经元善看得不仅咂舌，心叹道：若股票、地皮赚钱到这个地步，还有谁去经营实业？心中越想越不踏实，便登车去找郑观应商量。一见面，经元善就问道：
“陶斋兄你如今在轮船局做会办，发新股的事情，你知道不？”
“我如何不晓得？”郑观应听到此话，笑道，“唐、徐两位想要借还官款的机会，扩充商本，再加上购置轮船、码头等开销也不小，禀明傅相发行新股，在申报上刊登告示，短短三天，一百万新股居然抢购一空！我也只买到三百股。怎么，莲山你莫非也想入股？现在怕是晚了。”
“我并不是想入股。只是惊诧，这大半年来上海市面如此红火，我的仁和钱庄都要被掏空了。”经元善便把这几日的见闻一一说了。
郑观应边听边点头道，“你说的这些，我也是知道的。其实轮船局的股票都还罢了，最红火的，其实是矿务股票。你看唐景星在开平办的煤矿，定价一百，上市这才三个月，就已经涨到了一百七十的样子！我也是经商十几年的，从来未有见过这样的场景。而且如今上海，真是无人不谈股票，无人不买股票！不怕你莲山笑话，我有个长随，跟了我十几年，平日里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前几天居然也拿出六百多两银子，求我替他代买六股股票。我问他想好买什么股没有，他答话说，不是所有股票都在大涨，无论何股，抓住一只便是他的福分了。莲山，你想想，连这样的人都开始买卖股票，这后头怕是隐忧重重！”
经元善听郑观应这么一说，不由得苦笑一声：“做钱庄，辛苦一年也不过赚几万银子。这样下去，不如把我钱庄关了，一心买卖股票，倒是个好生意。”
“千万不能作此想！”郑观应正色劝道，“那是账面上看着喜人，你不脱手始终落不到你荷包里的。股票并无实利，对国计民生也没有实在的好处，我担心长久不了。”
经元善道：“我也是玩笑话，哪里就想真如此做？但是股票火热如此，钱庄存贷差额惊人，我实在放心不下。这几日才知道，同行拆息已经高到一分二厘，怕还要涨，万一吃了倒账，放出去的款收不回来，怎么办？”
“这就是我担心的。”郑观应也是一脸发愁，“上海人都像是疯了一样。还不止股票，地皮也是一天一个价。”
听提到地皮，经元善低声道：“我听说徐雨之这几年在地皮上大把大把花钱，上海一地买的地皮就不下两三千亩，他哪里来这么多钱？还不是到处腾挪，我的仁和他也借了数万，不知其他同行那里借了多少。”
“这个我恰恰知道。”郑观应道，“我前几日同钱业公会的人吃酒，听他们说，徐润光是钱庄的钱，就欠了二十几家，加起来怕有近两百万银子！还不算洋人的银行！他自己的茶庄生意都停下来，一门心思炒地皮的。”
经元善惊道：“他也真是胆子够大，钱庄就是两百万！陶斋兄，说句不该说的话，徐润在轮船局大权独揽，说不定也挪用了船局的资本，这一点不得不防，你是会办，也不查一查？”
“我是想查，可没这个权力。”郑观应若有所思，“恰好过几日我就要上天津，正好趁这个机会，提一提。”
经元善点头：“防患于未然才是正道。”旋即掏出怀表一看，道，“我就不留了，我也约了山西票号的人谈拆借的事情，就此别过。”郑观应自然起身送行。
五日后，郑观应搭轮船赶到天津，直奔天津道衙门，盛宣怀见面笑道：“我算准你今日要来，晚上约了马眉叔谈事情吃饭，也算得上给你接风了，两全其美。”
郑观应一笑：“反正我是吃定你了的，管你叫谁？”旋即正色道，“傅相回安徽，直隶这边，有没有什么风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