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这样办。”方凯德听着听着,陡然一咬牙,下定决心,道,“这个事情我可以办,但风险太大,麻烦姐夫去给前途讲讲,三千两不够,起码要五千起。而且不能问我要原件或者凭信,我只能出一份抄本,信与不信在前途自己掂量,无论何时何人问起此事,我都是一概不知的。”
“这个自然!”古应春喜不自禁,当即从袖口里掏出一张三千两的银票,朝桌子上一拍,道,“这三千两你先收起来,回头我再去给前途讲,区区两千想来洋人也是舍得出的!但事情要快,明天能办到不?”
方凯德看了看银票,收了起来,思量半晌,道:“能。”
“好!那就等你消息。”古应春笑着又递过去一杯酒,道,“这不就是来钱的路子?”
第二天,古应春万事推掉,在家中苦等,一直等到六点钟光景,裕记关门,方凯德才雇了一辆小车,特意绕了好几个弯子,才赶到古家,将一份卷宗袋交给古应春。古应春看也不看,便又取了两千两银票递过去。方凯德接了说声多谢,也不敢久留,旋即离去。
等方凯德走了,古应春拨开煤油灯,将卷宗袋里的合同抄本拿出来细细看,越看越心惊,待看完最后一列,哪里还做得住,站起身来就披外套,大喊道:“来人!备车!我要出门!”
太太从里屋里听见动静,喊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正是吃夜饭的光景,又要到哪里去厮混?”
谁知古应春一句话也不搭,铁青着脸,大步赶出门去,亲自催促车夫套车。等车套好,上车也不多话,吩咐道:“白克路敦谊里,席家大宅,快!”
敦谊里一条里弄都是席家的产业,有的席家人自居,有的出租,好在古应春轻车熟路,直接找到席正甫家里。席正甫将他领进西洋陈设的书房,待仆人上了酒水瓜果等物,他才笑道:“你来得巧,昨天几个朋友来看我,带了从法国运来的几瓶葡萄酒,拉斐酒庄,在法国顶出名的,年份也好,来,品品味道如何?”
古应春心急如焚,哪里有心情品酒,摇摇头,把卷宗袋递给席正甫,道:“素翁,我费尽心思,拿到了裕记和天祥买卖生丝的合同,如今满上海,除了原件,这怕是唯一一份。”
“哦?”席正甫略有些诧异,“老古你果然好本事——但这同你我又有什么干系?”
“素翁啊!如何没有干系?”古应春急起来,顾不得宾主之分,坐到席正甫身旁,指着合同抄件道,“你看看,你看看,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成交丝价每包三百三十两,裕记一次交割两万包!这不是天都塌下来么?”
不知为何,席正甫却没有古应春那么吃惊,竟有些胸有成竹的样子,道:“这就是六七百万的大买卖。天祥也是大手笔。”
“要害不在这里,我的素翁。”古应春丝毫没看出席正甫的淡定,继续解释道,“胡雪岩囤这笔丝,一手一脚我都是知道的,每包收的丝价就是三百七八十两,再加上储运、人工、耗损,更有银行、洋行、钱庄拆借的利息,还不要投到每包四百五六十的成本?这笔买卖一做,裕记巨亏二百六十万!阜康、裕记说不定立即就要垮台,哪里还有钱还汇丰的四十万?”
“买卖再亏也得做。”席正甫却不再看这份抄本,将它朝身边轻轻一放,翘起二郎腿,好整有暇道,“若是再拖下去,胡光墉陪得会更多,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古应春陡然惊醒过来,站起身来,道,“素翁,你话中有话,莫非,你早就知道了?”
“我不仅早就知道了,而且,你这份抄本开篇就有几个没抄对的地方,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实话给你讲,胡雪岩在前脚合同上签了字,不到半个时辰,我就看到了合同原件。”
古应春哪里还说得出半个字,呆在当场,喃喃道:“你这样讲起来,莫非我们汇丰也在里面掺了一脚?”
“不只是这么简单。”席正甫一向洋派,此刻更是从面前茶几上取出一根西洋来的纸吹(即纸卷烟),找出盒火柴,“呲”地一声划燃了,点起烟来抽了一口,这才道,“你想想,这半年来银根紧缩,起因在哪里?是哪家银行先动手?你再想想,虽说这几年生丝难卖,但又有哪一年像今年这样,十几家洋行联合起来一包都不收?再加上挤兑招商轮船局,传言法舰要攻上海,这些莫非都没有来头?”
古应春头上汗珠沁了出来,自己还浑然不觉,把这些蛛丝马迹揉在一起想了又想,顿时豁然开窍:“素翁的意思,是讲洋人联合起来专要医治胡雪岩?这,这也太匪夷所思,这局棋下得,下得太大,太凶狠了……到底是谁起了这个心,又是谁有这样大力量?莫非是麦克莱?”
“麦克莱不过是区区一个汇丰大班,他有这个能力?”席正甫冷笑一声,道,“你忘了前几年的事情?他和我过不去,非要在贷款担保上作梗,我一气之下说要辞职,总行拍电来坚决不准,最后他还不是低头认错?连我这道坎他都迈不过去,他有什么力气动胡光墉?”
“那是怡和?太古?”
“你不要乱猜了。”席正甫悠然道,“讲起来呢,这和你并没有什么干系,不过因为你同胡某人走得太近,提早给你讲了怕是走漏风声。好在现在大局定了,告诉你也没有什么。主持大局的,是旗昌东家,金能亨。”
“是他!”古应春大惊失色,他脑中瞬时出现那个总是叼着烟斗发须花白的老洋人模样,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竟能暗中策划如此大一盘棋局。
“怎么?你觉得他也办不到?金能亨是旗昌大股东,又是做过工部局总董的,更不要讲先头还当过美国领事。无论讲资历、人脉还是实力,上海滩的洋人里面,没有第二个超得过他的。他要动胡光墉,那就是有必胜的把握。”
“可——”古应春咽下口唾沫,愤然道,“洋人要整治雪岩,素翁你也是个华人,何以不先提醒提醒,反而助纣为虐?”
席正甫不防古应春指责自己,也大声道:“你这话讲得好奇怪!我是汇丰的总买办,又不是他胡雪岩的掌柜!自然是上面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你同胡某人要走得近些,但起初不也是因为生意上往来?他一不是你的兄弟,二不是你的恩人,用得着你这个样子替他出头?不要忘了自己的本分!”
古应春受了抢白,还想再争,道:“这同本分有什么干系?雪岩待我不薄,若是早一日知道,我也好替他出力,可惜知道得太晚,他已经走到这个地步,我想帮也帮不上了。”
“老古!”席正甫狠狠将纸吹朝一个镶金烟缸里捻熄了,站起来道,“我是从正理上劝你,你偏听不进去。知不知道,就你刚才这番话,我一字不动讲给麦克莱听,你买办这条路也就做到头了!”
古应春刚才也是义气所激,口不择言,此刻顿时软了下来,忙道:“我总是说错了。素翁说得不错,裕记生死和我并无相关,我们只管自己做生意就好了。但是,裕记亏成这样,那四十万欠款,怕就悬得很了。”
“我难道不知道?”席正甫重新又坐下,又取了一根纸吹点起来,道,“裕记的家底我已经打听清楚,胡光墉号称大清首富,其实自己的资本也不过两三百万,这笔生意亏下去,他立即就要现象。那四十万,你若是要得回来,那才真是造化。”
“早知这样——”古应春说到一半,突然一个激灵打过,心底深深泛起一股寒意,改口道:“素翁,我向来是仰仗你老人家的,从未做过对不起你老人家的事情。既然你明知这四十万要不回来,为何还让我去追?不仅要得罪人,而且办不下来,麦克莱那里我又怎么交代?”
“你固然是仰仗我。”席正甫并不拿眼去看古应春,只是盯着前面,慢慢道,“但讲你从未做过对不起我的事,这一条,你经得起扪心自问?其它的不讲了,去年郑观应做织布总局,有笔八万两银子的业务,本来和我谈得好好的,隔夜就被你拿去了,有没有?中秋的时候,你和唐廷枢的弟弟,怡和总买办唐廷植喝酒,喝到半路,讲什么老席做汇丰总买办位置也坐了二十多年了,总该换人掌一掌权柄了,这话,有没有?”
古应春听得心惊,忙解释道:“素翁,那都是酒后狂言,当不得真的——”
“我也没有当真!”席正甫正色道,“老古,莫要看你也在汇丰做了十几年生意了,竟然是一点长进都没有。竟然想来动我的主意?你看着我这个总买办位置好,也不想想自己几斤分量?”
“是!是!是!”古应春这才明白过来,所谓四十万欠款追索,这不过是麦克莱、席正甫等人算计胡雪岩时顺带给自己下的一个套,忙趋前几步,半蹲半跪,殷勤地凑在席正甫身边,给他取纸吹,划火点烟。
席正甫咳嗽了两声,手一推,道:“不抽了。”
“是,素翁保重身体,洋人纸吹太燥,还是少抽的好。”古应春一边说着一边熄了纸吹,又道,“前头的事,总是应春千不该万不对,惹恼了素翁的地方,还望素翁大人不计小人过。这次这道坎,若是没有素翁帮忙,应春无论如何都是翻不过去的。”
席正甫拿眼睛瞅着古应春,隔了半晌道:“莫非你要让我去给麦克莱讲,饶了你这四十万?”
“那再好不过!”
“你想得美!”席正甫唾了一口,“汇丰一分一毫都是股东和储户的,岂是你说丢四十万就丢的?”
“那要如何才好?”古应春慌了神,带着哭腔求道,“总要素翁指一条明路……以后做牛做马也要报答素翁的!”
见古应春真是服了软,席正甫这才冷笑一声,道:“路子倒是有一条。第一,这四十万一分都不能少,不过我不赖在你头上,我另外找人替你料理。话讲起来,你和胡雪岩走得太紧,你去反而收不回来,他给你打马虎眼,你总拿他没办法。我这里拿着借据、契约,找洋人律师上门去,不怕他不还!”
听到这里,古应春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忙道:“素翁高见!高见!”
“这只是第一。你岂能得了好处却不出力?第二条就要你跑腿了。”
“素翁但请吩咐。”
“你知道,广东那边要打仗要借款,张树声定了是在银行路子上想办法的调子,开口就是两百万。但除了我们汇丰,花旗、渣打都在抢。本来,我是要亲自跑一趟的,但眼看上海就要大变,我又要替你收拾这四十万的烂摊子,就只有麻烦老古你走一趟。但丑话说在前面,如果谈下来了,功劳不能算在你头上,如果谈不下来,反而要怪你办事不力!”
古应春听到这里如蒙大赦,忙道:“是!我马上去广东料理一切,一定要把这件事漂漂亮亮替素翁办下来!”
“这就对了。”席正甫皮笑肉不笑,自己又取了一根纸吹点燃,慢悠悠讲道,“看着吧,长则三四日、短则一两日,裕记、阜康走不了多远了。我让你去广东,也是保全你的意思,这份苦心,你要记得啊。”
古应春失魂落魄回到家里,立即让太太开始收拾衣物,太太怒问道:“你从席正甫那里回来,就像丢了魂一样,到底什么大事?还三更半夜地收拾行李,你这是要到哪里去?要急得这个样子?”
古应春两眼发直,脑海中还在兀自回味刚才在席家听到的那一番惊天的话,喃喃道:“怎么不急,怎么不急?上海要变天了——”
第二日是个冷晴的天气,天还未亮,宓本常的家门就被咚咚咚敲得震天响。宓本常本是山西票号德恒丰在江宁分号的账房,机缘巧合,被胡雪岩赏识,重金挖过来专门打理上海阜康雪记钱庄。宓本常开始也感知遇之恩,竭心尽力,连家眷都不接到上海,也不另赁房子,就在钱庄后院起居。一两年时间,阜康在上海就声名鹊起,大江南北十几家阜康分号中,上海雪记成了头一份,宓本常也深得胡雪岩器重,除了百万以上的买卖,其它大小事项都放心交由他做。但一晃十几年过去,宓本常位高权重养尊处优,也渐渐生出个懈怠的心思,在租界边上找了块清净的地方买了座两进的院子,离阜康所在的喧闹市井甚远。接来了家眷不说,还另取了两房小妾,很有些做财主的模样。这天他就在小妾卧室安睡,惊闻敲门声,不由得惊奇,怒道:“有什么天塌下来的事?这才几点钟?”
小妾取来怀表一看,才凌晨四点钟光景,便嘟着嘴道:“是哪个挨千刀的?这个时候来喊人?老爷你怎么管教下面人的?”
宓本常年岁已偏大了,在小妾面前说话就硬不起来,只好一边披衣服一边朝外走,讲道:“总是人家真有急事,我先去看看再讲。”
待出了门,却见原来是阜康守夜的一个伙计,站在明晃晃的煤油灯下面,焦急不安地踱着步,宓本常心中一惊:莫不是钱庄遭了盗抢?忙问道:“你来做什么?”
那伙计扭过头来,急声道:“掌柜的,出大事了!阜康要遭挤兑了!”
宓本常头脑中“嗡”地一声,血涌上头,险险站不住。这比遭了盗抢还要令人心惊。一边强自镇定让家中人立即套车,一边问:“怎么回事,你慢点讲!”
车套好了,奔去阜康的路上,伙计将事情讲了一遍:
他和另外四个伙计一向是在阜康轮流守夜的,后院还有没带家眷住在钱庄的另外三四个跑街的伙计。到今天早上三点多钟,突然听得临街的排门被人猛敲猛打,满钱庄的人都被惊醒。因为不明就里,只好跑到二楼窗户朝外面望,却见黑压压一群人围在门口,敲门拍打,见楼上有人探头出来,齐齐喊道:“开门!开门!”
内中有个胆子大些的伙计,便回了句:“这时候还早,阜康向来是八点钟开门的,你们先回去睡睡,八点钟再来也不迟!”
谁知人群中就有人喊道:“晚了就来不及了!说你们阜康明天就要关门了!我们现在不来,等会儿人来了,哪个提得到银子?”
店内人这才明白,这群人是来挤兑的。这年来,钱业中因挤兑倒闭的钱庄少说也有十多家,这些伙计多有朋友亲戚在其中,都晓得这里面的厉害,一个个唬得面无血色,又不敢开门,又没有主意。外面人见阜康不开门,越发厉害起来,动静越来越大,一个账房师爷赶紧让伙计套车从后门溜出去找掌柜,这边又指挥人搬动家具重物将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等宓本常的马车到时,后门竟然也稀稀拉拉占了不少人,一见他下车,便俱都围了上去。宓本常到底有些历练,大声喝道:“不要拉拉扯扯!是哪个谣传阜康要倒的?你们不要挡路,我进去料理,到了时辰自然开门!不然等会儿知会官府,把你们都抓起来法办!”
这招果然奏效,后门也毕竟人少,不敢把宓本常如何样,守在店内的伙计立即将后门开了一条缝,放他俩人进来。
宓本常进到屋内,见乱糟糟一片情境,心绪烦乱,喝骂道:“哪个让你们把门堵住的?外面的人真要冲进来,就你们这几张破烂凳椅就挡得住了?给我挪开!”
见他一来,众伙计像是陡然有了主心骨,便纷纷动起手来,又把家具等物归回原位。账房、大写来问:“掌柜,这怎么办?”
宓本常跑到二楼向下望了一眼,黑夜中看得不太真切,但约莫只有四五十人的样子,心中多少一宽,吩咐道:“两件事马上去办,一,派四个腿脚快的,从后门出去,挨着通知钱庄上各个伙计,不管今天是不是轮班,限半个时辰之内赶到钱庄来,不然以后就不要吃这碗饭了!”
“是!”守夜的伙计答应一声,马上跑下楼去,宓本常又讲,“二,钱庄里的账房、大写、坐柜马上上柜准备,再有半个时辰,等人都到齐了,我们就开门。”
“半个时辰,那才六点钟,是不是早了点?”账房疑惑道,却被宓本常斩钉截铁打断:“反正不管你几点开,人家都是要来提钱,早点开门,早点送人走,反而门面清净些。”
“好。”账房得令,也下去办事了。留下宓本常一个人在楼上,一会儿踱步,一会儿翻账册,总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