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07年7月3日,倭国使者抵达隋朝首都长安,受到了当朝皇帝的接见。
这次往来总体而言比较奇葩,无论主家来客还是会见的过程,都透着一股浓郁的奇异的气息。
主人家是隋朝的第二代,同时也是末代的皇帝——隋炀帝杨广。
此人在中国历史上那基本就是昏君和暴君的代名词,评价通常不外乎“人渣”“畜生”“禽兽”这样的字眼,虽说是情有可原,但也着实有失公正。
杨广这个人吧,不着调的事情确实干得比较多,但在不着调之余,他也同时具备了很多明君的品质:充满智慧,富有谋略,性格豪放并且大气。
在杨广一生所做出的无数政绩中,光是开创科举制度和修建运河这两条,就足以让他功垂千秋,但史学家在评价一个帝王的时候,似乎更喜欢着眼于一些阴暗面,或者说并不看重他积极的一面而更侧重于他的消极面,故而隋炀帝在历史上能遭此评价,也就不足为奇了。
试想,在天下纷乱四起,王朝统治岌岌可危的时候,一个并未像其他皇帝那样或惶惶不可终日,或寻死觅活要自绝于人民,而是一边照着镜子一边摸着脖子,然后微笑着说一句“好头颈,真不知该由何人砍断它”的家伙,怎么可能是泛泛之辈?
我记得有一句话说得非常有道理:“正因为是暴君,所以才是英雄;对自己统治结果感到后悔的,不过是昏君罢了。”
当然,说隋炀帝是英雄似乎又过了,虽然我不赞成死盯着阴暗不放,可同样也不应该忽视阴暗,所以对于杨广,似乎用“奇葩”二字来形容是最为贴切不过的了。
说完了主人再来说客人。
倭国派出的是一个使节团,总人数几十来号。带头的,是一个在冠位十二阶中身居大礼的家伙,名叫小野妹子。
值得一提的是,此人的性别为男。
这也正是他的第一个奇葩之处,事实上后来日本历史圈内还专门搞过一个研讨会,研究讨论一下如此一个大老爷们儿为何要起名叫“妹子”,但时至今日也没论出个结果来,已然成为了千古之谜。
第二个奇葩之处就是这个小野妹子真的非常可疑,身为一介男人,他不爱武装爱红装——几乎不怎么碰刀枪剑戟,而是对侍弄花花草草情有独钟,并且还玩出了很多花样,比如拿红花来配绿叶,用百合来装饰菊花等等,而经过他的那双灵巧的手,很多原本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花小草,倒也被搭配得有模有样,放在房间里让人看得心旷神怡,跟喝了蜜糖一般甜滋滋的。
这便是日本花道的由来。
在今天,小野妹子一般被认为是这一文化艺术的创始人。
使节团团长小野妹子这次来长安的主要目的,是递交一份由厩户王子以推古天皇的名义亲笔写就的国书。虽说他并没看过具体内容,但在出国之前,王子已经告诉了妹子,在这份书信里,除了客套话还是客套话,几乎没有任何干货,所以当杨广接过信封的那一瞬间,小野妹子也顿时如释重负,站在一旁摆出了一脸完成任务的轻松相。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那封国书隋炀帝才看了两秒不到,突然就脸色大变,一拍跟前的龙案,怒吼道:“混账东西!”
小野妹子的第一反应是浑身一震,一颗心被吊了起来。
难不成厩户王子坑了自己?表面上说信里都是客套话,但实际上却夹杂了私货?
可就算那样也不对啊,这隋炀帝才看了一眼就暴跳如雷,该不会开头第一句的问候语就是敏感词汇吧?
身在异乡为异客的妹子又惊又疑,但他知道自己这会儿再这么傻站着一言不发不但会给倭国丢脸,同时也会有触怒天威导致小命不保的危险,于是便硬着头皮强作镇定地问了一句:“皇帝陛下,这信中有何不妥?”
“拿给他,让他自己看!”隋炀帝把信往地上一甩。
在接过由边上太监递过来的国书之后,小野妹子立刻瞪圆了双眼仔仔细细地精读了一遍。
读完之后他才明白,原来厩户王子真是一个诚实的人。
这封信里确实除了客套话以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了。
于是妹子又将那充满着疑惑的圆圆的双眼转向了隋炀帝。
“难道你看不出你们家主子该死在何处吗?”
整个殿堂里一片寂静,小野妹子的眼神更是从疑惑变成了惊恐。他突然把目光落在了开头的第一行字上面。
“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
日出处,也就是日出的地方,通俗讲就是东方,即倭国;日没处,显然说的就是位于西面的隋朝。
这句话的意思说白了就是倭国天子问候大隋天子。
难道……“蕞尔小邦,敢称天子?”隋炀帝铁青着脸,“你们该不是想造反吧?”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自秦始皇时代起,在天朝上邦的中华帝国眼里,所谓的天子也就是皇帝,绝大多数情况下都只能有一个,其他的邻邦永远都是附属,可以称王,但决不允许称帝。
这叫做坚持只有一个皇帝绝不动摇,属基本国策。
现在倭国人公然提出一倭一隋,悍然挑战大隋皇朝的外交底线,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更何况此事若是一开先例,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然而,隋炀帝在愤怒的同时却也有了一丝疑惑:这小小的倭国哪来那么大胆子,就敢在老子跟前称皇帝?难不成是疯了?而且还自称日出国,说老子是日落国。
虽然隋炀帝可以一声令下出兵伐倭,但不是现在。
眼下隋朝的外交政策主要是针对北面高句丽的,因为那地方不但时常流露出诸多对大隋的不臣之心与不服之情,而且还四处骚扰百济和新罗以及辽东边境,直接对隋朝的国家领土产生了威胁。
所以隋炀帝一直憋着想给那帮不知好歹的家伙们一两下子,多年来都处于准备状态中。
也就是说,目前的隋朝除非腾出手来搞两线作战,不然根本就拿活蹦乱跳的倭国没辙。
而两线作战一般是国家外交的大忌,如无大事断不会这么弄。
当然,该情报早就被倭国方面给掌握了。
于是隋炀帝对厩户王子擅自为推古天皇加封天子称号一事的答复只能是:强压心头怒火,表示这次看在你们是未开化蛮邦的情况下就饶你们一回。朕亲自修书一封,你拿去给你们倭王看,以后切莫再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不然就别怪刀枪无眼了。
不过,虽说这次你们把朕给惹毛了,但大隋和倭国之间友好总归是主流,所以这次我们大隋方面也会派出一名专使和你一同去倭国,会见一下倭王,以增进两国感情。
小野妹子一听连忙跪下磕头谢恩。
使者的名字叫裴世清,时任鸿胪卿掌客,其实就是专门负责外交接待的高官。
不管怎么说,该交的国书已经递交了,该拿的回文虽然还没写好但也肯定能拿着,而且对方连回访的使者都已经安排妥当,故而这次出国访问,至少从表面上看,算是功德圆满了。但实际上小野妹子明白压根就不是这么回事,真正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不过此时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冲杨广行了个大礼,转身结束了这次会见。
看着告辞离去的小野妹子,隋炀帝只是轻蔑一笑:“不知天高地厚,也想妄称九五。”
在他看来,倭国之所以自称天子,不过是纯属想威风一下的冲动之举。他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日本人又不傻,怎么可能因一时的激情而跑长安去踩中国人的底线过嘴瘾?
自称天子,那绝对是蓄谋已久的事,而且少说也是数代倭国统治者代代相传的一个心愿。换言之,这步很大的棋至少也盘算了百多年。
回顾之前南北朝倭五王的那段,之前就说过,自打从刘宋那里得到了都督南部朝鲜半岛诸国军事权的名分之后,倭国对中国的外交方针就开始发生了相当微妙的变化。在此之前主要是来朝贡,在那之后则每次来都必定有自己的目的,也就是办事来的。
请不要忽略这种变化。
举个例子,假设你是一方老大,你有一群马仔,平日里他们都会很守规矩地隔三岔五给你上贡,或真金白银或名烟名酒。
但突然有一天,其中的一个不再送东西了,这家伙即使是上门找你,那也只是除了一张嘴什么都不带,而且每次的话题都相当正经,不是一脸严肃地跟你汇报这个月你的另一个马仔A挡了他的财路,就是浑身杀气地告诉你下个月他准备吞了另一个马仔B的堂口。
这说明什么?很明显,这说明这厮已经不再满足于只做你的马仔了,他打算跟你平起平坐,也做一个老大。
同理可证,倭国外交方针的变化,说明他们对中华朝廷的外交政策,已经从原来的藩属对宗主国的讨好渐渐演变成为了对等的国与国邦交,至少在态度上是这样的。
当年的中华帝国,对于倭国来说,确实是至高无上的,而数百年过后,随着日本自身的不断强大,对中国国情的不断深入了解,原先笼罩在对方身上的那圈光环也越发暗淡,而且日本人自己也不愿意总跟在别人屁股后面,他们想寻求的,其实是一种互相尊重的对等外交,也就是想把中国当成自己的兄弟,中国是兄,日本是弟。
其实这个想法平心而论并没有错,首先双方同文同种且一衣带水,称一声兄弟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其次国家和国家之间的交往本来就应该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那种卑尊屈膝地谄媚对方是慈父亲爹又把自己贬为儿皇帝的攀亲做法,哪还能算得上是“友好”?
这就跟人与人相处是一个道理,能够把你当兄弟看待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一个天天称你干爹或是要你认他做干爹的人,你会把他当成朋友吗?你敢把他当朋友吗?
于是我们完全有理由说一句,厩户王子的那封将推古天皇称为天子的国书,绝对不是对中国的无礼之举,它最多是反映了当时倭国人或者说厩户王子本人想要努力把自己的国家建设成为一个不输给对岸中华帝国的强盛大国的期望罢了,这种想法当然没有任何过错,故而所谓的沙文主义肾上激素也完全不必在此爆发。
虽然隋炀帝并不打算跟倭国做兄弟。
数日后,小野妹子再次进了王宫,并且收到了杨广亲笔写好的回信。
回到驿馆,他偷偷将其打开,想看看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结果才看了一眼,妹子就傻了。
因为在这封回信里,第一行第一句是这样写的:“皇帝告倭王”。
皇帝,当然是杨广;倭王,则是推古天皇。
完全一副居高临下的亲爹姿态。
此外,该信通篇的格式,也严格遵照了中国历来皇帝写给诸侯文书的格式,同时文中措辞比较激烈且态度相当强硬,大有一副倭国国王欠他多还他少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