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团总人数约为三十,带队的是邪马台二把手难升米,还有一个副团长,叫都市牛利,也是豪族高官出身,一行人于当年六月抵达洛阳,见到了魏明帝曹叡,然后献上了由卑弥呼亲手挑选准备的贡品。
话虽如此,但实际上这个所谓的“贡品”是相当寒酸的。
首先是两匹班布,每匹一丈。班布,也作斑布,就是杂染的木棉布,这玩意儿在当年的中国基本上只有小老百姓才会穿,结果日本人竟然拿来送给皇帝。
估计是他们自己也知道送这个实在是有点太那个了,但又实在是没好东西,所以接下来的贡品就只能是活口了——生口十人,四男六女。
说句难听点的话,这三十个人光是礼物就要送出去三分之一,实在是不太像外交使团,倒是和人贩子集团有那么几分相似。
不过好在日本人运气很不错,虽然每次的礼物不是鱼干班布就是大活人,可每每总能碰上好心肠的家伙,像之前的汉安帝刘祜,再之前的光武帝刘秀,都算是宽仁之辈,而这次遇上的曹叡,那也是个有名的大善人。据传当年他和他爹曹丕一块儿出去打猎,发现了一对母子鹿,曹丕先射死了母鹿,接着要求儿子射小鹿,但曹叡死活不干,还哭着说道,父皇你把人当妈的射死就已经够可悲的了,现在还要我杀那孩子,实在是太过残忍,我下不了手。
结果曹丕为儿子的善心所感动,并最终因此而促成了他立曹叡为太子的决心。
这事虽说真伪莫辨,但曹叡是个好人,这是毋庸置疑的。如果要换做他的那位“宁可我负天下人”的爷爷曹操,赶上这日本人拿着粗棉被当礼物前来要求结盟,那就真不知道后果如何了。
面对如此寒酸的贡品,曹叡非但不在意,而且还非常高兴地笑纳了。同时,按照惯例,邻邦进贡,不管送来的是多么不值钱的东西,我堂堂天朝华夏却都要予以回赠,而且这回赠的东西肯定得比别人送过来的要值钱,一般是送一块至少还三块。
在这方面,曹叡充分展现了一位大国领袖所应有的气度和风范,他回赠邪马台国的礼物如下:织有飞龙的锦缎5匹;珍贵动物(可能是老虎)的皮毛10张;白绢50匹;绀地句文锦缎3匹;黄金8两;铜镜100枚;五尺长刀2口;珍珠、铅丹各50斤。
凭良心讲一句,以上的回赠物品里,随便拿出一件来,估计都比邪马台的全部贡品都要来得值钱,包括那十个活口。
尤其是那100枚铜镜,因为那时候的日本根本不具备任何抛光技术,想要知道自己脸长什么样,只能打一脸盆水照照,看到这个铜光闪闪能够清晰照映出自己模样的玩意儿,如见神物。
这还不算完。
赏完了金银财宝之后便是封官,为了表彰难升米和都市牛利两位团长不远千万里,冒着船沉大海的危险来到洛阳,曹叡特地封前者为率善中郎将,并赐黄旗一面,而后者则被任命为率善校尉。
在赏完封完之后,曹叡拿出了他最后也是最大的礼物——金印一枚,上刻四个汉字:亲魏倭王。
这就意味着中国已经承认了邪马台国王卑弥呼乃是倭国唯一的合法统治者。
虽然此时狗奴还在那里闹腾着,但曹叡已经摆明了立场:中方只承认一个倭国,并且坚持这一原则绝不动摇。
对此,难升米等人千恩万谢,在磕了无数个响头之后,他们启程返航,回国汇报。
结果自不必说,卑弥呼当然很高兴,而消息传到狗奴国后,狗奴王则很悲愤,他悲愤的不仅仅是邪马台和大魏扯上了关系,同时还因为自己国家的国名被确定成了一个骂人的词语。
本来在日语中,狗这个发音其实能对应很多汉字,平心而论你叫什么都比叫狗奴要来得强,可邪马台人却偏偏要在这方面讨个口彩占点便宜,他们仗着自己懂点汉语外加狗奴国人不在现场,于是便忽悠曹叡说那地方的人生性残暴,杀人放火无所不作,所以干脆就给他们一个带有惩罚性质的名字吧,如果以后表现好,再改过来也不迟。
就这样,狗奴国最终被确定叫上了狗奴,然后被载入史册,永世不得翻身。
不仅如此,因为邪马台已经算正式成为了大魏的小弟,所以从此之后狗奴国就算有心动手攻打,也不得不考虑到人家背后有大哥这一要素而忌惮七分,同时,就连邪马台的那些个大大小小的盟邦,现在看来似乎也是轻易动不得了。
但狗奴王还是比较乐观的,因为纵观倭国和华夏朝廷交往的那一两百年的历史,基本上能发现这样一个规律,那就是不长久,或者说只是瞬间的外交。
奴国使者见刘秀,那一瞬间过后,五十年不曾有过高层往来。
帅升见刘祜之后,那更是百余年没有联系。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主要原因有二:
第一,当时的中国人虽然对日本人的印象并不差,但向来都只把他们当原始部落看待,即便是封了王,却也从未想过要去对方那里看看,由此一来,从中国出发前往日本的交流,当然是被中断了。
那么,肯定有人会问:既然我不去,你又为何不来呢?
这便是第二个原因了:日本人不是不想来,而是不能来。
中国和日本说起来是一衣带水的好邻居,可再怎么邻居,这两国之间毕竟也隔着大海,不是那乡下的小水沟,一步就能蹚过去,这漂洋过海是有风险的,一个不小心那就要折戟沉沙全军覆没了。尽管奴国的两次使者都平安地来到了洛阳,可又有谁知道在他们之前或者在他们之后,有多少出师未捷身先沉的壮士垫了背?或许那奴国之所以第一次国王不来而派官员来的原因正是由于国王先行一步沉入大海了呢?
若是有谁坚持认为日本在难升米他们去中国之前总共就派过两拨使者,而且这两拨使者百分之百地成功抵达了首都洛阳,那我只能说,这是石器时代航海史上的一个奇迹。
不管你信不信,我反正是不信。
因为出行成本太高,风险太大,从而导致日本并不能做到像其他附属藩国那样定时来访,定时上贡,甚至连隔三岔五(年)地来一次都无法做到,所以狗奴王坚信,邪马台和魏国的交往一定会和之前一样,兔子尾巴长不了,别看现在是蜜月期,等风头一过,感情一淡,那还不由着自己想打就打想攻就攻?
可这怎么说也不过是他的个人想法,根本代表不了全世界人民,至少有一个人不这么想,他是真心打算让魏国和邪马台之间的外交往来可持续发展下去的。
那人便是曹叡。
话说在接见难升米的时候,曹叡曾经问起过,说你们倭人远道而来,也真是辛苦,不知道你们这一路是怎么走的?
难升米一听皇上问话了,自然不敢怠慢,磕头回答说我们从邪马台出发,先是坐船渡海北上,航数千里,来到狗邪韩国,然后再沿着海岸线继续往北,到了带方郡,见到了郡太守刘夏,由刘大人带着我们来到洛阳。
带方郡,位于今天的朝鲜境内,确切说来是在平壤以南,本是乐浪郡的一部分,于建安九年(公元204年)分出。
狗邪韩国,这词儿其实你看后面俩字就大致知道是什么地方了。
顺便说一句,三国时代的朝鲜半岛,几乎有百分之七十的地方归中国直接管辖,真正能被称为朝鲜人政权的,只有最南边的那一块,而且就是那么一小块地儿还被分割成了三派势力,分别叫做马韩、辰韩和弁韩,辰韩和弁韩当年曾是一块,人称狗邪弁辰,也叫狗邪韩国。
在难升米的概念里,狗邪其实就是朝鲜半岛的南部。
这里便要重复一句之前说过的话了:从难升米他们的行程来看,尽管无法百分之百地确定邪马台所在的位置,但应该是位于北边的韩国九州岛上,只需渡过对马海峡便能抵达。
曹叡听完之后点点头又问,从邪马台到我洛阳,就这一条路可走?
难升米仔细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不,听老人讲,如果一直往西,从那边的大海开始航行的话,可以到吴国。我想,从吴国走陆路到洛阳,应该也是可能的吧。”
“你们离吴国很近?”
“坐船的话,水上的路程和到带方郡的行程大抵相当。”
吴国沿海,定都建业,即今日的南京。
从带方走到洛阳,需要花费数日之久,而南京本身就离大海近,下了船走不了一天便能抵达,换言之,邪马台和吴国之间的距离,很有可能要比距魏国的来得近。
于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想法,如闪电鸣雷一般地在曹叡的脑海中炸响了。
在说这个想法之前,先来讲一讲当时中国的局势。
那会儿的中国正值三国鼎立时期,西南是蜀汉,东南是孙吴,整个北方则基本上都归曹魏所管,因为魏国过于强大,使得蜀国和吴国不得不联起手来共同与之抗衡,而对于魏国而言,虽说南面的两国还不至于使自己灭亡,可反过来讲,自己若是想要把他们给吞并,那也是有点力不从心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魏国就需要有一个盟友,能够对吴国或是蜀国造成威胁,不求攻打,只求牵制,而且最好是牵制吴国,因为吴蜀之中蜀国的国力较弱。
最初,这不过是一个相当天真、仅仅出现在曹叡脑中的普通的愿望罢了。但当邪马台的使者们踏进洛阳城的瞬间,他知道,这个愿望兴许就要实现了。
没错,魏国之所以肯封卑弥呼为亲魏倭王,承认其在日本的唯一统治地位的最大原因就是,曹叡想让倭国来牵制吴国。
这个想法看起来似乎是相当的荒诞不经,都够得上穿越级别了,因为在那年头,你找一个连船都未必能造利索的原始部落来跟你一块儿对付强大的东吴,那简直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但其实曹叡并没有疯,至少住在东南面的吴国皇帝孙权明白,这位魏国皇帝的所作所为,一点也不荒谬。
北人骑马,南人驾船。航海业从来都要胜人一筹的吴国,长期以来一直都不曾放弃过在大海深处寻找盟友的事业。
吴黄龙二年(公元230年),也就是在难升米他们来中国的九年前,孙权便已经派遣卫温、诸葛直两人率兵数万出海,根据《三国志》
上的说法,目的是为了寻找夷洲和亶洲。
当时在吴国的一些老人中,流传着这样的一个神话:虽然不知夷洲到底是哪里,但这亶洲却是赫赫有名,当年秦始皇派出的那位找长生不老药的徐福,最后正是在亶洲落了脚,并且还扎了根,再也不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