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树木变得茂密,枝桠交错纵横,路面也杂草丛生,甚至中断过几次,所幸相隔不远,找出一截又能回到正途,在恰斯菲尔地界内飞驰的感觉一去不回,“拉地亚”的耐力与名马“短腿”不相上下,所以少年们的状况还好,慢是慢一点,仍旧比走路快。
明明是走在想了无数次的回家路上,慕沙心情没有一丝雀跃,离开的时候,闷在那个黑暗潮湿的船舱里,忍受着恐惧、彷徨等等纷沓而来的感受,可他宁愿回到那时候。
当然,回去也于事无补,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母后的怨愤已积攒了二十年,祖父被挂上封地的名义流放了五十年,他们的报复或迟或早总会来临,大祭祀之子莫希姆是做了坏事,那只是起因,点燃森林边缘干枯草木的一星微火,等森林大火过后,哪里还有家?
明迦和埃丝狄都沉默着,慕沙任由思绪随着林中柔暖的风飘荡,“哒哒”的落蹄声,偶尔夹杂了折断枝条的脆响……那么脆弱,就像他眼中“幸福”的家庭,美好外表掩盖住下面的枯朽不堪,失去维持那种家庭的父王和母后,慕沙难过、痛苦,却不曾绝望,因为有弟弟,不会用虚伪面孔对他的艾特,最重要的,还有祖父在他身后。
曾经他认为,无论任何时候只要他需要,祖父就会张开双臂容纳他的困惑、迷茫、胆怯、畏惧,和翼城王宫里第一次拥抱他时一样,和在吉尔托特船上拥抱他时一样,不会变了。可改变发生时,没有山崩地裂,没有天怒人怨,和黄叶飘落一样自然,只因为季节到了。
走到地势稍高的地方,整座森林以缤纷的颜色绽开不同于浅色春季的绚烂,金黄、橘红、墨绿、深红、暗紫、油绿铺垫着、拥挤着、互相层叠着占满视线所及的每一个角落,有些早早掉光了叶片的树枝发出寂寥的悲鸣,光突的枝桠高高伸展在层林之上……如此美的森林,美丽也并非绝对。
明迦说过,这个世界没有对和错,也没有好和坏。
慕沙不曾恨过怨过母后,更不会恨祖父,真心的说,王冠戴在谁的头顶慕沙毫无意见,以他对父王和祖父的了解,王位由祖父来坐一定比父王善尽其能,对精灵族甚至是人类都有莫大的好处,可理智仍然不能迫使感情屈服,心底那空落落的感觉让慕沙想大叫,不顾一切竭尽全力竭斯底里的大叫。
他勒住马回头,身后的路看起来跟前方的一样,既然如此,可不可以回去?只要能维持祖父和他以前的亲密。
明迦拍了下马臀,子夜又缓步跑起来,慕沙侧头看他——明迦的眼中满是包容与理解。
是了,还有明迦,无法把他当作兄长,却能把他当作值得信赖的伙伴,尽管他的出现令自己多了性命之虞,可要不是被他救了一次又保护至今,自己哪还有命面对来自祖父的危机。无法回头,一步一步走过的路全都无法回头,有明迦,还有埃丝狄,该满足了,艾特还在等他啊!
还没等他打起精神,埃丝狄笑着丢了一个东西过来,明迦顺手接住,两双黑眼睛一齐瞪圆了,是个什么东西啊?圆不溜丢的,白白的,明迦轻轻的抛了一下,也不重。
埃丝狄上马往前跑,头也不回的叫着:“那是‘傻瓜’,是水果,拿刀切开吃!”
“傻瓜!?”
真有这种瓜?慕沙没细想,取出挂在腰间同侧的“白昼”一刀挥了下去。
“蓬——”
呛鼻的白烟弥漫,不仅挡住视线,还夹着一股异常难闻的腐臭味,直熏得他们眼冒金星,连忙挥手驱散,埃丝狄的大笑声传来,慕沙一边捂住鼻子一边瞪着躲得远远的他,捂着口鼻也没用,那股味道似乎已渗入衣服里,连子夜都臭得拼命摆头,甩得黑鬃乱飞。
慕沙把刀凑近,果然带着浓烈的臭味,眉一竖,不用下令子夜已带着他朝罪魁祸首狂冲过去,慕沙倒是想说话来着,就怕一开口会窒息而死,愤怒的子夜气势惊人,吓得埃丝狄跳下马窜进一旁的密林里。
子夜过不去,慕沙跳下来追进去,转眼又退了出来,埃丝狄“嘿嘿”笑着追在后面,手上捧着一个“傻瓜”……
“慕沙,别跑啊!你不是想砍我吗?来啊来啊!”
耀武扬威的时刻毕竟短暂,埃丝狄还在叫着,明迦丢出匕首,刹那间——慕沙扑倒,埃丝狄把“傻瓜”抛起。于是,刚刚好的,“傻瓜”在埃丝狄头顶炸开,同样的白烟笼罩住他,等烟雾散尽,埃丝狄眼泪鼻涕横流的呆立原地。
慕沙稍张开嘴,笑容尚未出现,吸进的一口臭气又把他逼得咳呛不停,谁也不敢说话了,三人两马——除了埃丝狄的马幸免于难,都急着找水。
不远处桑比比河的一条分支穿过莽莽大森林,他们赶到河边各自清理身上的异味,等味道淡了,慕沙立马把埃丝狄按在浅水中,哪知埃丝狄一直防备着他,倒进水里还倒踢上慕沙腰际,站在浅水里本来就滑,慕沙也倒了下去,不及起身,互相抓着在水里没头没脸的乱打,打得水花乱溅。
明迦仗着个子体力好过他们,一手一个硬拉开,只要谁还想上前,他就比着还没清洗的匕首靠近。没打过瘾,但是明迦手里的家伙太吓人,慕沙只好隔着一截距离用眼睛飞刀,埃丝狄也不甘示弱的瞪还他。
明迦摇头笑着说:“‘傻瓜’,果然是只有傻瓜才会吃,名字好!”
埃丝狄马上抓住机会炫耀:“只有恰斯菲尔有,大人说的!成熟以后会自己炸开,用那股腐烂的臭味吸引野兽把它当成尸体吃下去,然后就把它的种子带到森林各处,臭是很臭,很多凶猛的野兽都喜欢这味儿,洗洗就没了。”
明迦坐在岸边草地上,匕首丢在脚边,怕他一直不洗,埃丝狄急忙说:“不洗的话一个月都散不掉!”
“怎么可能!?”慕沙不放心的拿起白昼闻了又闻,还没用过就沾上尸腐臭……
埃丝狄火大的说:“本来!你精灵鼻子又怎么样?有野兽鼻子灵吗?你闻不到了它们老远就闻得到,你自己看不见,树就不是绿的了?”
慕沙吼:“难得碰到你知道的!”
“那是那是!”口快回答后呆住的埃丝狄。
“哈哈哈哈哈……”
不怕窒息的感觉真好,慕沙和明迦笑得很舒服、很舒服。
衣服尽湿,他们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晚,也仍然要感谢阿蕾格尔赐予慕沙的那一点点魔法天赋。夜里闲来无事,慕沙很郑重的向明迦讨教,他和埃丝狄的风格一致,以灵敏的身手取胜,慕沙一直好奇明迦如何使用匕首,那么短小的东西,看来毫无优势,既不能借力,又不能回防,远不可攻敌,近不可切盾,不亲眼看看怎么用,他想不出这种武器有什么好处。
一动手,慕沙立即知道差别在哪里,他的双刀和埃丝狄的剑用起来必须大开大合,动作挥洒开威力才能出来,明迦的武技和匕首展示给慕沙另一种方式。
流水一样的身形,每个动作都带起下一个动作,一招不到尽头已换下一招,说是流水不够贴切,慕沙刚砍或劈到半途,明迦已换了方向,那种感觉,就像陷身在布帛堆里,空有两把刀却不能突围,只是徒劳费力。
埃丝狄在一边看得兴起,提起剑直接杀了进来,与慕沙合力对付明迦,他们配合了几个月,早已默契得互为倒影,明迦连绵不断的动作开始出现停滞。
“出手!别藏着你的匕首。”
埃丝狄的声音提醒慕沙一件事,刚刚明迦和他动手根本没攻击一次就已经让他找不到方向了……自从亚尔旭神殿仪式上的比斗后,他持续高涨的自满情绪被一下子摔到谷底。
明迦出手了,从意想不到的刁钻角度攻击,而且袭向的位置之歹毒也超过慕沙认知,当他真正动起手来,慕沙发现了他陌生的一面,神情不变,可是滑溜似毒蛇的手法带来阴寒的恶气,不像他们盯住要害攻击,他的匕首似乎只求伤人,手腕、肩颈、肋下甚至耳侧都不放过,匕首上寒气逼人,每每从旁擦过已让慕沙对应的部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武器碰撞几乎没有,新鲜的比斗挑起了慕沙和埃丝狄的好胜心,慕沙双刀并扫,一把及膝一把拦腰,埃丝狄跟着平刺,明迦只能后翻躲避先到的双刀,背一着地,埃丝狄的剑指上他鼻尖——三个少年同时笑起来。
慕沙双刀一并,插回刀鞘,“白昼”是双刀,可刀鞘只有一副,拔出一把,另一把必然在鞘内不稳,慕沙连拔刀都只拔一把,在将拔出时用刀尖挑出另一把,左手顺着一接,简单利落,曾经被苏蒂尔说成“耍帅”,慕沙只管最方便快捷的取刀方法,耍不耍帅是女孩脑袋里的东西,也是只有女孩面前的少年才会蓄意去做的。
离开恰斯菲尔进入甘文那森林不过两天多时间,初秋的暖意躲过寻音山的寒风,夜里虽然有些冷,已比干河边好了很多,慕沙手心出了汗,俯身在河边洗手,子夜突然尖锐的嘶鸣起来,撒蹄跑向他。
不过是一瞬间,鲜血溅落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