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阳光明媚、春风和煦、桃红柳绿杏花白的季节,黄土垣上的盘山小道走下来一支娶亲的队伍。前面有彩旗、火把、灯笼、响工鼓手,中间是琉璃彩绘、红绫绾花的忽颠忽颠的两顶花轿,后面跟着骑毛驴陪嫁的送亲人众。从规模上看,娶亲的人家算不上富贵门第,但也不显穷家的寒碜。队伍转出山坳,来到黄河岸边的金蛤蟆渡口。这里早有两条披红挂花的木船等候。按规矩新娘子是不能踩地的。一出轿门便由新郎背起下了石岸,送到船上,放在预先铺好的红毡上坐好。其余人众及花轿毛驴分上两船。鼓手们坐在嫁妆上吹吹打打,艄公们便喊着“嘿哟嘿哟”的号子将船扳过了河。
娶亲队伍走过黄河滩。一进村口,响工班便吹起《得胜回营》。招引得村里大人娃娃都跑来看热闹。此时,鼓手们敲鼓敲得得更起劲了,轿夫们颠轿颠得更欢实了,走在花轿一旁的押轿童子也显得更为神气了!队伍穿街走巷来到主家大门口,吹打乐进入高潮。男方合家齐站在大门外迎接。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在金银纸屑如花雨般飘洒下,新郎新娘出了花轿。只见新郎头戴礼帽,礼帽上插着银针金花,身穿漆黑的缎袍马褂,双肩斜挂两条鲜红的绫子。新娘的头上蒙着红盖头,上着红绸棉袄,下穿红缎绣花裙,一双娇小的金莲被裙子遮掩。她脖子里还别把尺子,怀里揣着铜镜,胳臂上挎一把装银元的茶壶。新娘由伴娘搀扶走过一条红毡,又走过一条红毡……每过一条毡,亲戚和朋友们便把毡抬起,从新娘头顶盖过,再铺到前面,循环往复。此为“盖邪”。一直走到院子里的天地神牌前,新郎新娘便开始拜天地。
正面墙上挂有家谱。用黄纸做成的天地神牌插在二升黄米之上。祭酒上香毕,在司仪的唱礼下,夫妻双方三叩九拜。接着就入洞房。在欢腾的鼓乐吹奏中,人们将五谷杂粮及五色铜钱抛洒天空,遂又纷纷落下。新郎对着新房射过三箭,便和新娘跨过马鞍,进入门上方贴有“鸿鸾添禧”横联、窗户四角用红纸糊成、并各装红枣核桃两枚的洞房。洞房内设花烛灯斗,须彻夜长明。伴娘护扶新娘在炕头新叠被上坐定后,由新郎揭去新娘的盖头。并用新梳子为新娘蓖发三次,再用手将新娘前额的头发揪三下。
院子里已经开席。从邻居家借来的杂七杂八的每张桌子周围都坐满了前来贺喜的亲戚邻里大人猴僖儿。大人们划拳说笑,猴僖儿们嚷嚷叫叫,加上手托木盘穿梭于席间的跑堂的尖嗓门的吆喝呼唤声、响工们的鼓乐声,差一点就能把院子憋破!鼓手们轮班儿喝着茶抽着烟。黄狗黑狗花白狗们夹着尾巴来往于桌子下面和人们的腿旮旯里寻食。八名轿夫在靠大门的地方另坐一桌,他们每人可以吃到一片肉一个丸子。
坐完席就是新婚夫妇见大小。当院设桌椅酒具,父族、母族诸亲属按辈分大小关系亲疏排坐。新婚夫妻居下首。在响工吹奏的礼乐声中,司仪按事先拟好的名单由大至小由亲至疏逐一呼请认亲。司仪高呼:“新郎新娘拜见奶奶!”小两口便上前唤过奶奶,磕头罗拜,并为奶奶斟酒敬酒。这时,奶奶便把捏在手里的红纸包送给新人。接着是父母、叔婶、舅舅妗子、姑姑姑夫、姨姨姨夫等依次拜见。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古人说的人生四喜中,应该说结婚是最大的一喜。然而今日作为新郎的劳天送一点也不觉得喜。恐怕最喜的莫过于他的奶奶劳罗氏了。因为这桩婚事完全按照她的意愿按步就班进行并最终完成。自打正月十五夜间起,黑虎就装了一肚子不高兴,可是他自始至终不敢对奶奶说半个不字。他总是鼓不起勇气伤害所爱的奶奶,所以只能哑巴吃黄连把苦咽进肚里。从上花轿起他就像提线木偶一样,按事先奶奶教过多少遍的繁文缛节一项一项耐着性子去做,而心里却苦不堪言!见大小时,当围观的人众盯着揭去盖头的新娘子的美貌齐都发出啧啧赞叹、并为天送这黑小子能娶上这么漂亮的嗉子而羡慕、年轻后生们更是垂涎欲滴时,黑虎却对娶回来的圆脸蛋女子怎么也兴奋不起来,他咋瞅她咋不顺眼,甚至有些反感!因为他心中有一个“坐标”。产生这种感觉就缘于他总是无意识地拿新娘子与“坐标”相比。他盼着这一天早点过完,无奈还有一项最叫人难堪、也是最难熬的活动,那就是闹洞房。他参加过别人的闹房,有的年轻人闹到不堪入目的地步。轮到自己头上,他还真为度过这一夜犯愁。好在他的洞房闹到半截便被另一件事情所冲击,使他解脱了与自己不爱的人所面临的尴尬。
俗话说:“入门三天没大小。”日头将将落山,邻里亲友们便纷纷跑来闹房。劳罗氏在新房里备下酒菜,欢迎老老少少的闹房者。黑虎的莫逆之交禾玉长、秦狗洞等人都来了。禾秀才的儿子禾补璋、上年纪爱热闹的劳应棉也来了。遗憾的是闹房好手劳雄娃还没回来,倘若雄娃在场,黑虎今夜难过的关口就多下了。新娘罗玛瑙是圪且无拘无束大大咧咧的开朗女子,不像一般的新娘腼腆害羞扭扭捏捏。她端起酒壶毫不生分地给每一位来者斟酒,并根据她的判断亲切地称呼其或“大伯”、或“大叔”、或“大哥”、或“小弟”,劝了酒又劝菜,倒使闹房的人感到拘束起来。年岁大点的劳应棉毕竟有些经验,他想,这女子够泼皮的,不能让她压了阵脚!呷一口酒,夹一片猪脑肉嚼着,便沉稳地开了腔:“新娘子你规规矩矩坐到兀达,今日不是你显殷勤的时候。你要和新郎配搭好,老老实实地过好文场再过好武场,这就是你今夜要做的事。先文后武,咱们先开文的咋样?”满窑人立即热闹起来:“好!”“能行!”“应棉叔,你打头炮!”劳应棉说道:“好,新郎新娘听着,咱先说‘对’。‘金童玉女入洞房,福如东海寿命长。五年连生三贵子,状元榜眼探花郎。’”并排端坐炕上的黑虎与玛瑙没有表情地复诵一遍。接着禾补璋引念的是:“粉壁墙上一朵花,奴家心里想戴它,身小力欠探不上,丈夫哥哥掐一掐。”秦狗洞引念的是:“一朵莲花腹下开,一条蛇鱼夹腿来。”玛瑙念完后一句,偷偷笑了一下。下边是禾玉长引念:“大门外面擂花鼓,新人窑里受辛苦,被子里头点豆腐。”新郎新娘念这句时,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众人高吼,“不行!听不见!重来一遍!”黑虎与玛瑙交换了一下眼神,不得不稍大点声重复一遍。又念了几条荤“对”,大伙就把炕桌搬走。接下来就要进行“抹黑”、“揣糜子”、“吃果果”、“掏冰糖”等名堂繁多的动武节目了。这时,窗外有个女人喊叫玉长。禾玉长出去不大功夫,又回到洞房爬在新郎耳边嘀咕了几句什么,黑虎就站起身对众人说:“众位乡亲,实在对不起!我有一桩紧要的事要立马去办,不得不出去一时。失敬了,请多多包含!”他恳切地抱拳作了一圈揖,就迅速下炕穿鞋,随玉长出门走了。人们都一脸惊愕,不知如何是好。接着就陆陆续续骂骂咧咧扫兴而散。受到冷落的新娘独个对着花烛灯斗呆呆地坐了一阵儿,就双手蒙面伤心地啼哭起来。
黄河边上河神庙的后殿内亮着一盏马灯。马灯放在河神爷端坐的泥台子一角。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台子一侧三张倦怠憔悴的脸。三个人正围坐一圈就着凉滚水干吃煎饼,玉长和黑虎就走进殿内。玉长妈留在庙门口望风。黑虎亲热地叫道:“玉朋哥,你回来了!噢,玉亭哥也回来了!”三人中瘦高个子是玉长的三哥禾玉朋;留中缝分头、戴二饼子的人是玉长的大哥禾玉亭;留小胡戴礼帽脸上有疤的人是一位陕西土客。玉朋说:“黑虎,我回来才听说你狗日的成婚了。我应该先给你道喜才是!”黑虎尴尬地道:“有甚的可喜?快别提它了!说起这事我还有一肚子苦水哩!”黑虎说着蹲在玉朋身边,“说说你的事吧。”玉朋说:“黑虎,我真想扳船的弟兄们呐!你说,咱好端端一个人如今倒变成鬼了,只能在夜里出没。”黑虎道:“咳,遇上这年头有啥法儿!年始腊月我和爹一回来就听说你犯了事,劳天晨这狗杂种会有报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