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公所里，有信村长听了劳天送的简单陈述，冷冷一笑说道：“黑虎老艄，你把我当三岁娃娃呀？你哄不了人！”天送将受伤的手往胸前一抱，认真地说：“谁哄你啦？我说的都是实情。”有信猛地一拍桌子，凶起脸吼道：“放屁！你剁了手指头躲兵还有脸编谎！可是你晓得不晓得，你已经犯了王法！”“请问村长，我铡草铡了手指头，我犯了谁家的王法？”“你小子还不老实，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你为了逃兵，故意伤身，这就是反抗‘兵农合一’的罪行，明白吗？我今日就要把你送到县衙治罪。黑虎，明告你哩，论扳船，我佩服你的能耐；要说玩花花肠子，你给我提脚后跟都不够格。看来不让你蹲几年大狱你不晓得马王爷有几只眼。”他朝站在旁边的村警一扬手，“金合，把这小子捆起来！二秃，去把秘书叫来，写好公函就送这小子进县。”天送心想，这下可遭了，没想到有信这灰鬼如此心毒手辣。他喷火的双眼盯着劳有信，一时却想不出对付眼前事态的好法子。这时他就瞅见劳金合没来捆绑自己，反走到村长跟前不知嘀咕什么。金合凑近村长耳边小声说：“村长，你可要想好。若将黑虎送了官府，你就人财两空。要是能多罚他点钱粮，你还会有赚头。”劳有信吹吹香火，点燃一根哈德门纸烟深深吸了几口，然后绷着脸说：“黑虎，我又想了想，念你是初犯，就不往县府送你了。但是出不了人出粮，反正一回事。我要你出粮十二石，一年内交清，还要寻三家铺保。你现在就可以回去，限明日就给我把保人找齐。”天送不服地说：“一个生产兵五石，凭甚就要我出十二石？”有信从椅子上站起，扔掉纸烟把子，瞪着一双牛眼说：“要你出十二石粮算便宜了你，按理我应该把你送县衙法办才对，我是看在邻里乡亲同姓同族的份儿上饶你一回，你小子还跟我较的甚劲？你再敢胡搅蛮缠我就当真不客气了！”天送一想，毕竟胳膊拗不过大腿，就悻悻然走出村公所。
陕北红军日益发展壮大、连连征战得胜的消息，引起了山西军政头目阎锡山的极大恐慌与不安。他深怕红军随时东渡，摇撼他在山西的统治地位，就派重兵屯驻晋西各县严加把守，并加强了黄河河防及政治恐怖，以防备红军过河。北起河曲南至风陵渡，沿河东岸各个渡口，均筑起坚固的碉堡，并将各渡口所有船只，一律逼令停靠东岸，封锁渡口，断绝往来。这一招儿坑苦了老河底几辈子以行船为生的众多水手艄公。尤其是拐把艄家，往日忙不停点的船只如今闲躺在沙滩，腰棹尾棹全都被阎军控制起来，一大家子失去了生活来源，坐吃山空。被迫无奈，不得不租种了禾秀才家十二亩山地，又购得一头黄牛。应昌天送父子惯于同黄河风浪搏斗的粗糙大手，开始做起了生分的吆牛犁地、问土索粮的营生。分灶另过的劳成吉叔叔和劳应年弟弟也都与应昌家一样，过起了租地糊口的日子。偏偏这两年晋西山区遇上了罕见的大旱。民国二十三年就几乎没有收成，过了年又连续无雨。老人们说，都快赶上光绪三年的旱情了！种子埋在缺墒的土里不给你发芽；即便有些善解人意的种子长出缺行断垅稀稀拉拉的禾苗，到不了收获季节也全都枯干而死。头一回种庄稼就一无所获，还搭上了种子和功夫，一家人失望透了！幸亏禾秀才是圪且能体谅穷人的东家，允许租子拖欠。像劳成吉租种地的东家就是个抠门儿地主，不管你打粮不打粮，租子一颗不能少。逼得成吉一家寻死上吊活不出去。劳应昌可怜叔叔的处境，就把全家人靠肩挑手提用黄河水浇出的一片谷子的全部收获统统给叔叔家缴了租子。尽管天庆天旺及罗玛瑙们又哭又闹，要求把新谷留下，也没能阻住一家之主劳应昌的这一举动。
屋漏偏逢连阴雨。庄稼无收成就够苦人的了，近年来苛捐杂费还出奇得多！什么“田赋银”、“房赋银”、“地丁价”、“差役费”、“钱捐”、“烟酒捐”、“同蒲铁路养息捐”、“驻军草料费”、“驻军柴火费”、“驻军站岗费”、“村长临时费”、“公文费”、“因公被押费”、“请客招待费”、“过节年礼费”、“修建费”、“宣传费”、“庙宇费”、“诵经费”、“杀猪费”、“宰养费”、“茅厕费”……老百姓气忿地说，“自古未闻尿有赋，如今只剩屁无捐。”天送家的家底早就被这捐那费的折腾光了，多亏结了一门好亲戚，在碛口庄帮主的不断接济下，一家人的嘴才没被吊起。近来又是上顿不接下顿了，一家老小都在为嘴忙碌。天送每日领着弟弟们上山拣野菜、挖草根、剥树皮——能吃的像榆树皮之类已被村民剥光，人们又开始向柳树皮枣树皮之类进攻——拐把艄则终日提上柳条篓篓在河汊口、水湾子处捞鱼捉蟹，尽管收获无几，他还是乐此不疲，要不他能有甚好做的哩？上岁数的劳罗氏尽管和年轻人一样，一日两餐肚里仅装着没一星油水的野菜干瓜片汤、草根树皮加粗糠高粱磨成杂面蒸成的窝窝，仍然精神抖擞地带着儿媳孙媳们纺花织布。这是她嫁到老河底胡子艄家五十多年来所走过的最艰苦最难熬的日子……在此种境况下，要荷出十二石粮顶替天送的兵役，何止是痴人说梦？这且按下不表，光说三个保人就把人愁死了！如今饥荒岁月，谁敢给你担保？天送跟着爹跑了一前晌，倒是寻下两家担保，可人家都说保人可以，保粮保不了。这不等于白忙吗！
眼看饭时了，一家人还坐在劳罗氏的窑洞里发愁。个个像霜打了的窝瓜蔓子，闷着头唉声叹气。刚过了一岁生日的小浪浪在母亲怀里哇哇啼哭不止，两只小手伸向空中乱抓乱挠，劳罗氏劳王氏谁抱上也哄不住，显然是饿的。劳应昌烦躁地将烟锅子往炉台上一磕，喝道：“烦死人了！玛瑙你不会喂喂他？”玛瑙眼中的泪颗就立马从眼角涌出，掐过奶奶手里的娃出门去了。劳罗氏冲着儿子说：“别冤枉了我家玛瑙，每日让人家喝稀溜寡淡的野菜汤，肚子都填不饱，她能有奶吗？”劳王氏说：“妈，别说了，等他爹再捞回鱼来，我给她熬鱼汤催奶。”天庆放牛回来了，一进门就嚷：“妈，还不做饭呐？你看都甚时候了，把人饿死了！”瞅瞅大人们一张张阴沉的脸色，撅着嘴不吭声了。奶奶从竹篮里取出半块灰青发硬像砂石蛋子似的糠窝窝递给天庆，天庆狠咬一口嘟囔道：“这东西吃得人屙不出来。”天送说：“不知好歹，你就捏搁吃吧！我想吃奶奶还舍不得给我哩。”应昌用火镰撞击火石，火石迸出的火花引燃绒絮，再把火绒摁在旱烟锅里，深深吸一口烟说道：“妈，天旺要是今日把布卖了，先买些好面，见天给玛瑙做顿好饭。大人无关紧要，保住僖儿不挨饿是顶要紧……”应昌话没说完，天旺就哭哭啼啼抹着眼泪呼唤着奶奶胆战心惊地走进家来。劳罗氏见孙子满身是土，脸上五眉六道，衣裳破着口子，忙搂在怀里问道：“旺儿，出甚事了？跟奶奶说。你的布呢？”天旺打着隔噎说：“三圪且赖鬼说要买布，他们不给我钱，抢上布就跑。我追上他们拽住一个家伙，他们合伙把我摁在地上打了一顿……”天庆骂道：“你就是个饭桶！甚求事也做不成！”天送气忿地说：“这还成甚的世道？简直不让人活了！天旺，走，引我去认认这帮土匪！”说着，拽上天旺的胳膊就要往外奔。应昌把烟锅子一扔从杌子上站起，“我跟你们一起去！”劳王氏就说：“他爹，黑虎，算了吧！抢人的贼还等着你们去抓呀，早跑得没踪影了！”抱着娃的玛瑙这时冲进家门哭嚎着喊道：“妈，凭甚不去寻兀强贼？把人心疼死人了！我们费死把活织两个布？容易吗……”劳罗氏劝道：“玛瑙，别嚎了！你妈说得对，这时去寻怕寻到天边也寻不见。我估摸这贼人就是附近村上的，日后兑机会准能认出来。唉，谁叫老天爷要和咱家过不去，出了事该出，谁也别怨。只当我娘儿仨白忙活了几个月！”五岁的福女跑回家抱住劳罗氏的腿喊叫：“老奶奶，我饿，我饿！”劳应昌垂头丧气地重新坐回炉台前的杌子上说：“快做饭去吧，别唠叨了！娃们都该吃饭了。”
劳王氏出去做饭。劳罗氏荷布巾给天旺擦着脸说：“应昌，叨叨了半天，事情该咋办还没说下个样样儿。兀贼胚村长已经派人来过两趟逼着要保人，这可咋办呐？”应昌又开始操作他的火镰打火，边说：“真是人走了背运喝凉水也塞牙！黑虎，你估计咱那条船能值多钱？”黑虎一听不言语了，他明白爹的意思，可船是他的命，他哪里舍得卖掉？应昌吸着烟催道：“你咋不吭声？”黑虎说：“爹，如今兵荒马乱河上封锁，人家谁买船疯啦？恐怕你白给，人家也不会要。”劳罗氏说：“船是咱家的饭碗，卖了你父子日后凭甚挣钱？我就不信官兵封河能封一辈子！”应昌道：“走一步说一步，眼前的沟坎过不去，还顾及甚的日后？我看卖船是最后一招棋了！”玛瑙哄着怀里的娃插嘴道：“爹，是不是再跟二姐夫家说说，先借上他家的。十二石粮对庄家来说不过是黄河里一滴水。”沉默，谁也不做声。应昌叭嗒了一阵烟方才言道：“你家沾人家的光还少吗？我是没脸再跟庄家张嘴了。”天送说：“大户有大户的难处，庄家近年来日子也不好过，光省币贬值就损失了多少万！爹说得对，咱自己能熬过去就别求人家。”劳罗氏说：“实在没法，就把牛卖了。还不够的话，就……”听到这哒，天庆沉不住气了，冲着奶奶大声嚷道：“不许卖我的牛！你们吵来吵去不就是为当兵的事吗？不用你们发愁，我去替黑虎哥当兵！”全家人都为此一震！劳罗氏不屑地笑笑说：“憨娃，你岁数还小，人家不会要你。”天庆走到天送跟前比比个头，“我比黑虎哥长得都高，小甚？”论块头，天庆发育得确实比他哥又高大又魁梧，猛看上去，显然是个大后生！可在家人眼里，他依然是个毛头小子。再加上奶奶尤其亲这个孙子，怎能舍得让他去当兵？天庆的脾性跟他爹拐把艄如出一辙，秉直而善良，倔犟而自信，宁折而不弯。受黑虎哥的影响，他心里憎恨阎匪军；但更同情家里的困难处境。大人们焦虑发窘的样子使他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他决定为家分忧，不可更改！“你们别管我，我这就去村公所！”他撂下这句话就奔出家门。“天庆，你回来！”劳罗氏慌了，呼唤着追出。“奶奶，我给你去叫。”天送刚跑到院里，被爹吆喝住了。应昌苦苦地说：“天庆十七岁，也不算小了。按说还差个一半岁，要是人家收留，就由他去吧！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天无绝人之路嘛！”劳罗氏心疼地说：“你个好狠心的爹，我孙子还不够岁数，你就让他去挨枪子儿呀？天庆，我的亲孙子啊……”老太太说着说着就稀溜稀溜哭了起来。应昌道：“妈，人家要不要还是两可哩，你这哭得哪门子事呀？当兵的海啦，都是去挨枪子儿？我看你越老越糊涂了！”
过了一阵儿，天庆就蹦蹦跳跳跑回来了。他告奶奶说村长嫌岁数小不收他。劳罗氏遂转忧为喜，“不收就好，还是我孙子福大。咱宁愿卖了牛顶兵。”村长正愁寻不下顶替天送的兵员，天庆自己送上门来，他哪会不收？岁数不够算甚，虚报几岁不就得了。是多心眼的玛瑙等在大门外教天庆哄奶奶的。然而纸里终久包不住火，两天后应征的兵丁要往区里送时，劳罗氏一看生米已做成熟饭，着实伤心了很长一段时日。
